“你干的?”岑山厉声问向还是聚义寨三当家的黄姚。
黄姚连忙否认:“我哪敢啊大哥。”说完便半天支支吾吾。
岑山一看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他立时看向杨天,杨天倒是实诚,直接承认道:“大哥,是我做的。”
岑山忍着怒横了杨天一眼,然后让他们等在原地,进门先对刘草儿说了抱歉:“对不住,我不知道此事,今日已晚,明天我会送你回去。”
刘草儿仍在床上发抖,听到能回家巴巴地看着岑山,岑山本来想伸手安抚下她,但手还没伸到她身边,看见她更加惊恐的眼神,还是缩回了手。
随后他便关了门带着那几个在门外偷窥的男人离开了。
块头好大,生气的时候好吓人但好像不会伤害我。
这是刘草儿对岑山的第一印象。
那一晚刘草儿睁眼到了天亮,到第二天的时候刘草儿就企盼着那人能真的把她送回家,可是自那晚起暴雨连下了三日,大家都说下山的路被封了,暴雨上路也十分危险,刘草儿就这样焦心地在一个匪寨上连呆了三四天,这期间,那山寨上的人对她也都十分客气,那男人也不曾对她有过一丝逾矩,除了她再未
看见过把她绑来的那个贼匪。
在寨子的第二天,刘草儿知道了进房间的男人的名字也知道了他是这个山寨的寨主。
在寨子的第三天,刘草儿在房间里呆了一天。
在寨子的第四天,刘草儿认识了这里的几个妇女。
在寨子的第五天,暴雨停了,刘草儿终于能够回家了,岑山如约把她带回了村子,她在村口一下马便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里。
只是等她回到家里,带着所有的不安与委屈想向家里人哭诉时,曾经幻想中的抱头痛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家里人都对她的出现表现出了讶异,刘草儿甚至一瞬间觉得她被那山匪送到了一个只是长得相似的家里,他们尴尬又不知所措,让她所有未能宣泄的情绪一时也被噎在了肚子里。
刘草儿后来出门才从领居家知道自己已经“病亡”了,只是还没等她从爹娘那询问原因,她母亲已经劈头盖脸质问她为什么要随处乱跑……
而她不过是从家门口那走了一圈罢了。
从她回家的半个月时间里她也只出了这一趟门。
刘草儿不懂。
但也许只是她不愿懂,一个不过百人的小村子,丢只鸡过了一刻钟村里人都知道了,更何况是丢个人呢?但是刘草儿觉得爹娘这么疼爱她,她也没给家里人丢脸,过段时间应该就会恢复正常了。
可惜现实给了她沉重一击,她被锁在家里待嫁,而她准备出嫁的对象是镇上一个已过花甲的老翁,更不提传闻中那人的变态好色,甚至,听说有不少丫鬟从他府里出去是衣不蔽体的被草草埋在乱葬岗里。
爹娘亲戚轮番劝说,刘草儿感到绝望,她没法接受曾经的亲人对自己这样,也没法应允自己的未来系在那样一个渣滓身上,所以,她逃了。
逃走的那天她背对着身后的村子一直往前狂奔,但在这段路上她却一直忍不住回头,那是她从小长到大的地方,那是她以为会一直生活的地方。
也是等到逃跑的时候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爹娘跟她和姐姐说贱名好养活,但是却特意花钱找人给弟弟算了名。
她们从不是爹娘的首选,不过是可以被轮流替换的备胎。
刘草儿在外面漂了两天,她迷了路,也不知该如何谋生,到第三天时,就有人看她落单打她主意了,刘草儿为了自己安全着想特意选的都是人多的地方,她以为人多即使是流氓也有顾忌,但她错了,在她被拉扯呼救时,小部分人是于心不忍但大部分人却是冷眼旁观。
岑山就是这时候来的,他帮她打退了那些流氓,把她带上了马背,带回了山寨。
刘草儿最开始根本不理他,对寨子的一切人和事都不上心,每天像个孤魂野鬼般活着,只是长此以往后,在岑山的努力下,到底有所松动。
他曾对她说:“虽然你有很多姊妹兄弟,在你父母心中不是唯一,但是在我这你永远是我的独一个。”
这句话,他做到了。
她对他,有怨恨有感激,有爱也有恨,如果不是他的喜欢,杨天不会把她掳来,她也不会失去家人的疼爱,她可能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百姓,但如果没有他,她只会活在她以为的虚幻家庭生活里,也没法从那些流氓手中活下来。
“所以。”岑青茗有些不可置信:“是父亲做错了事,娘你从一开始就是被强迫的……”
刘珠看着自己的女儿,郑重道:“青茗,我和你父亲之间早已没有谁对谁错这回事了,我对他这些年来是有感情的,如果不是今天这个局面我也不会把这些说给你听,这是我们上一辈的事情。”
“但父亲伤害了你。”岑青茗落下泪来,自父亲走后她再没哭过,她也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扛起自己的责任,聚义寨以义为先,以善为行,虽是匪寨,但都是贫苦百姓出身,不凌弱不恃强,这都是父亲教她的,而如今,她一直认为的和睦家庭以及信念却都被打破。
“青茗。”刘珠叹道:“你父亲不曾对不住我,这也是我的选择,他并没有逼我,杨天也并不是他派来掳走我的,他教你的,全是他在做的。”
“杨天因为这事差点被赶出寨子,你爹和杨天在我不知情的时候也都跪在聚义堂里面受罚五天,你爹甚至还自受了鞭刑,青茗,这都过去了。”
“可是……”岑青茗不解:“您当真不怨吗?”
如果不是今日之事撕开拢在回忆里的面罩,岑青茗不会发现原来很多她以为的幸福喜乐全是由母亲的勉为其难而来的,那些圆满快乐下母亲的勉强原来真的不是她的错觉,如果是她身处在她娘的位置,那些伤害过她的人她必然不会放过,所以她娘真的是自愿的吗?
“我当然怨过,你爹活着的时候我总是在怨,所以我不开心,我喜欢他却沉溺在失去一切的痛苦中无法自拔,所以我让他也痛,但最后他离开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世上能开心的时光太少,能和爱的人在一起相守是最值得珍惜的时间。”
“娘……”岑青茗低头含泪道:“我曾经……对不起。”
岑青茗曾经也怨过,母亲胆小怕事,想的比做的多,对父亲总是爱答不理,父亲走后遇事却只知道拉拢讨好以前那帮觊觎寨子的人,但她的处境她的想法母亲却从不站在她的角度考虑,如今一看,她自己倒也是这样。这句道歉,岑青茗知道她娘听得懂。
刘珠弯起嘴角,这是她的孩子,有错就认有责就担,遇事从不后退,做事现在也越来越有章法,她不该什么都瞒着她的。
“青茗,没事的,我从没有怪过你,因为我确实有很多事情也没告诉过你,是我一直觉得你只是个孩子而忽略你的感受,现在,杨起交给你,我不会再插手。”
杨起已被刘珠刚才说的话给震住,但他仍求证道:“所以您是真的喜欢师父吗?”
“杨起,我对你师父,青茗的爹是真心的,何况,就算我不喜欢他,我又怎么可能喜欢你呢?你我缘尽于此,别再见了。”
第20章 番外——当时从前
岑山第一次见到刘草儿是在一片农田。
正是秋收时分,田地里到处都是辛劳的人们,刘草儿也在其中,但跟其他人麻木的神情不一样的是,她笑得那么灿烂,岑山形容不出来,但就像是此刻饱满的麦穗一样,让人移不开眼睛。
那以后,岑山有事没事就会来这片农田,有时她在侍弄田地,有时她在给人带饭,活做的都不少,但每一次,她都是漾着灿烂的笑容,岑山每次看到,都觉得那背在身上的大山,做事的疲惫全都一消而散了。
所以他在看到突然出现在他房间一脸惊恐的她时是如此震怒。
岑山不想抹去她的笑容,也不想侵入她的人生,他在走上这条路时他就知道有些东西他不能拥有了,但人生,总得有取舍。
只是他没想到杨天居然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把人从村子里掳了来。
“她一个未婚的普通百姓,你把她这样带到一个土匪窝里,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害死她的?!”岑山在知道房间里的刘草儿是杨天的安排时向他厉声质问道。
杨天不忿:“大哥,你都几岁了,我和二哥孩子都满地跑了,你媳妇都还没影呢,我这不是替你着急吗,我知道你喜欢她。你每次出门都是去见她,但人家压根就不知道你,我把她绑来,你们成全一段好事,这不也是皆大欢喜吗?再说什么害死之类的,只要大哥你好好对她不就可以了,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这道理连我都懂。”
岑山皱眉:“你哪来的这套歪门邪说?是不是你教他的?”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黄姚说的,黄姚讪笑一声回道:“我也没说这么多。”
“大哥,你别问二哥,这都是我的主意。”
“好,既然是你的主意你的安排,而你又是为了我这个做大哥的做了错事,那就让我们两个一起受罚。”
杨天目瞪口呆:“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我在做我应做的,你骚扰掳掠贫苦人家百姓,跟那些县丞的走狗何分别,你我皆不过贫农出生,当初因为这狗官逼的我们走投无路才当土匪,你怎么能回头就对他们下手!”
“我……我……”杨天急了:“我没对他们下手啊,我就是……”
杨天半天没说出下文,但是岑山却不愿等下去了,他道:“我们上山到现在都没给我们寨子取过名字,这次我想把名字定下来,就叫聚义寨,我希望我和二位兄弟,为义而聚,也当以义为行。”
随后他垂眸道:“若是大家不同意,便散了吧。杨天,我也就当没你这个兄弟了。”
“大哥。”杨天不可置信:“你就因为这件事情不要我了?”
“如果你再这么想的话,再这么做的话,我就只能这样。”
这是杨天和岑山结拜之后第一次闹成这样。
岑山随后就去见了刘草儿,她当时一直低垂着头发颤,直到他说要把她送回家,她才惊惶地抬起眼来看他,那一直溢着笑意的双眼此时泪水涟涟,岑山心痛,夜晚下山不易出行,他想着,如果只是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把她送回家应当也相安无事,但他没想到,那晚半夜就下起雨来,雨势越来越大,大雨冲刷了整座大山,原本能够顺利通行的山路也被掩盖。
就这样,等真的把刘草儿送到她村上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了,岑山心下不安,在她怀着欣喜激动头也不回地狂奔回家的时候,岑山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她家的动静。
结果没想到她竟将近半个月都未曾露过面,岑山差点想直接上门询问了,不过好在第二天岑山就看到刘草儿,她当时在院中走了几步舒展了下身子便又在院子里忙上忙下,喂鸡,清扫,劈柴,这么几日未见,岑山发现当日那个兴奋跑回家的姑娘已经不复存在了。
只是那天以后岑山再见到刘草儿却是她慌不择路从家里逃出来。
——
刘草儿已经决定要跑了,在她听到她父母嫌弃她出门并将她定给一个花甲丧德老人后。
有的时候刘草儿都觉得自己是在做噩梦,不然为什么从小疼爱她的父母现在她只能看到贪婪,她们说那人有钱有势,她进了门就可以做有钱人家的正头娘子,不愁吃喝。
但那到底是什么人家,因为有钱所以招了多数妙龄女子进府,因为有势就可以将那些女子的不明死因全部压下,即使刘草儿在这小农村内消息闭塞都听说过那老头的昭昭好色恶名,但这样的人,父母居然也劝她嫁了。
刘草儿想跑,她在村上生活了十几年,家里家外的道她都一清二楚,可是她被看管的太严了,还是一向对她分外严苛的大姐,刘草儿说实话对此毫无信心,她跑的当晚除了带了两个这段时间偷攒的红薯之外竟再无它物。
刘草儿记得那夜,她一直等到更鼓响到第五下,等到门口的微微传来大姐的鼾声才开始动作,大门虽已被锁住,但房间的窗户却是没封住的,刘草儿努力轻手轻脚拉开,但那久经使用的窗扇仍是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了刺耳的声响,她趴在窗下不敢动弹,这瞬间她只觉得她心脏的跳动声盖过了所有。
不过还好,可能是大家干了一天活累了,并未有人对这暗夜的异响有反应,刘草儿轻悄悄地从窗户爬了出去,院中的大门已经锁住,但是院后菜地那有个狗洞,家里人都没发现,她偶尔有余粮的时候会喂下野狗,所以只要她走到后院,她就能自由了。
“小草,你大晚上在做啥呢?”
大姐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那一刻刘草儿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我……我想上茅房。”
这借口很拙劣,刘草儿知道,但她一时已经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解释了。
刘草儿其实自小算是大姐带大的,大姐对她来说是长姐也是长辈,但不同于父母对她一向的疼爱,长姐对她一直以来都是严格的。
“小草不想跑吗?你真的打算嫁给那个比你大几十岁的好色老头?”
刘草儿原本还想做下戏放松下大姐的警戒,但听到这句话刘草儿实在绷不住这段时间压抑的情绪,她痛哭道:“我不能跑吗?大姐,为什么家里要这样对我?!”
刘草儿在当时窗户发出异响时,其实除了紧张也隐隐暗含期待,如果爹娘知道她打算从家里逃走,他们会不会改变主意不再强迫自己,会不会对她心怀抱歉,即使她知道这希望微乎其微,但她仍这样期望着。
大姐等刘草儿心绪平复了一些才拉过她的手走到后院:“小声一点,你过来。”
等再站定,隔着漆黑云雾下浅薄的月光,刘草儿看着面容冷硬的大姐又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大姐似是看出了她的不安,伸手安抚了一下,叹道:“张秀才要成亲了。”
刘草儿不知道大姐为何来了这么一句,眼里带着迷惑。
“他喜欢你的,如果张秀才愿意娶你,爹娘也不会把你送到那户人家。”
“我和张秀才?”刘草儿有些不知所措,她和张秀才交往不多,平时也只是点头之交。
大姐摸着刘草儿顺滑的乌发感叹道:“小草,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名字都是土泥草,但只有小弟的名字是爹娘正儿八经找人算的吗?”
刘草儿不解大姐的意思,村子里多数的名字都像她们这样,贱名好养活,这是村子里的人一贯的想法,她也这样回答了:“我们这样的名字好养活,小弟他身子健不用贱名也好养活。”
大姐摇了摇头:“是因为张秀才。”
刘草儿父母一辈子的田里人,虽说想有个男娃传递香火,但也认为男女一样都得下田干活,在土里刨食,转折就是在张秀才考上秀才之后发生的,大家都已经忘了张秀才的本名,但村里人都还记得他考上秀才时那一片喜闹,村长上门送礼,乡绅登门庆贺,就连他们家的地居然都可以免除了赋税,刘草儿的爹这才知道这到底是件多大的好事,从此他给儿子花钱改了名,刘草儿长得漂亮,张秀才也喜欢她,若是结成儿女亲家,他不用花钱就可以得到一个私塾老师。
刘草儿没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在姐妹里被父母偏疼的关系竟然是因为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