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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生怨”……名字听上去的确像与佛教有关,但秦疏桐对佛教无甚涉猎,不过他有些好奇这是个什么故事。只观画工而言,笔力不俗,用色也好。但绘画首取意,次取趣,直白地画故事便不免落了下乘。
    “那边还有一轴,和这一轴是一对,你……咳咳……”
    “殿下!”
    秦疏桐跑到白淙身边时,白淙已吐了一小口血,他慌了神,急忙拿袖子去接。白淙又接连吐了好几口血,洇得秦疏桐的衣袖猩红一片,症状比上次更严重。
    是他的错么……因为他喂白淙喝了那碗药……他明明知道这药会让白淙吐血,他……他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反而……助纣为虐……这四个字一出,秦疏桐心惊不已。他开始怀疑白汲是错的了?那他做的也都是错的么?他到底在做什么呢?或者说他一直在做什么呢?
    秦疏桐抖着手用衣袖给白淙大致擦净血污,决然道:“臣还是去让人叫太医来!”他刚起身,就被白淙冰凉的手掌拉住,白淙白着一张脸摇了摇头,而后带着些哀戚道:“要是子巽在就好了……”
    “这些画不就是晏大人送来的,他难道不来探望殿下么?”秦疏桐语气中有责备之意。
    白淙替晏邈辩解道:“你不要怪他……他已不好常来……”
    “但难道他连殿下现在的身体状况都不知么?”秦疏桐退到一边,暗暗握紧拳头。
    白淙一笑:“我和子巽在别人看来已经亲密无间到这种程度了么?他少时进宫伴读,后来又很快进了官场,或许因此与诸皇子都亲近些。我与他意气相投,可能格外亲近,但他的身份说到底也只是一个臣子,并不该强求他逾距行事。”
    紧握的拳又松开:“……殿下说得是。”秦疏桐又想到今天的传唤,“既然连晏大人都不能来,殿下召臣应当有更重要的事?”
    “见你啊。”
    秦疏桐对于这叁个字的深意的第一反应是极不详的,他忍不住道:“殿下别这样说。”好像他们会因为什么永远没有机会再见了。
    “我可能在含德殿待不久了……你今日一来就说不收东西,让我有些难过。哪天我不在含德殿了,这里的东西都带不走,岂不可惜?”
    “臣……殿下要赏什么,臣收下便是……”
    “内间桌上摆的几样,你一会儿都带走吧。”
    “是。”秦疏桐转身欲往里走,忽听到白淙问:“我曾说过我不懂这些风雅,你可知为何子巽要寻这些来给我?”
    “……”秦疏桐转过身,静待白淙下文。
    “我在含德殿如雀困于笼,子巽常来陪我,和我说些外面的事。在他所说过的人和事里,尤为赞赏一个人,就是你,秦少容。”
    “臣与晏大人并不相熟。”
    白淙显得有些困惑:“但是子巽却很了解你。”
    秦疏桐失笑:“怎会,殿下依据什么作此判断?”
    白淙想了想,问道:“你第一次来含德殿只来得及看赵执的一幅画,本还有赵执的文集要予你,你对赵执的文章也十分推崇吧?”
    “……是。”
    “今日这轴‘未生怨’,你觉得如何?”
    秦疏桐明白白淙问题的重点,可惜了,晏邈说了解他终究是夸口:“画工出众,但意趣不足。”
    白淙呵呵笑起来:“和子巽预料得一样,他说这画没什么意境可言,你必然觉得太俗,但你肯定对这个故事感兴趣。”
    秦疏桐一时愣住……还真被晏邈说中了。
    “子巽是我的至交好友,他喜爱之人我当然也好奇,我说若有机会,我也想认识一下你,他就搜罗了这些东西来,说是你会喜欢的东西。他描述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用你喜欢的东西来佐证,我见过你后,觉得他说得一点没错。”
    “他是……怎么说我的?”
    白淙的笑带上一点玩味:“由我来说就失真了,总之他对你从无恶意,不如你下次见他时自己问他吧。”
    秦疏桐不知该答好还是不好,回了句“臣去取殿下准备的东西。”回避了这个话题。一共六七轴字画、几本文集、诗集,他夹着画轴回到白淙身边后,确认白淙无他事,再带上“未生怨”那对画轴就行礼告辞。白淙温和地看着他,回应他,目送他。秦疏桐走到屋门口时心中惴惴,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白淙,果然在白淙脸上看到几分落寞之色。他心中涌起一股冲动,回身又走回白淙身边。白淙抬头惊讶地看着他:“怎么了?”
    秦疏桐不能说他因为已经把白淙当作朋友所以不忍,这是僭越,他只好说:“臣也知道一些趣事,不一定比晏大人说得好,但不知殿下可有兴趣一听?”
    白淙眨了一下眼睛,下一瞬立刻弯出欣喜的弧度:“好啊。”
    秦疏桐离开政事堂约半个时辰后,有一小太监来政事堂寻他。小太监行动十分谨慎,并不进堂内直接找人,而是找到一个当值的小官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说是有传话太监替秦疏桐向吏部的上官告了假,人应当是被政事堂的什么人派出宫去处理事务了,他只好回到东明殿回报曹运。
    曹运心下生疑,入内对白汲道:“殿下,秦大人午后便出宫了。”
    白汲抬起眼皮来睇一眼曹运,而后颇不耐烦地将手边本来在赏玩的玉器并香炉、茶碗全扫到地上:“找个人都找不来,宫里养你们这些废物做什么?”
    一旁的小太监已经抖得快要跪倒地上去,明明两日前皇上下旨令太子监国,太子还欢喜了一阵,可自从……应当是上巳宴之后,太子整个人就阴晴不定得厉害。
    小子不懂,曹运则明白:“殿下莫急,明日是秦大人的休沐日,奴婢派人去密召他来吧?”白汲没将秦疏桐的行动放在心上,但又在意,秦疏桐这次没了分寸地不主动来报,只好他去“请一请”了。
    白汲这才沉静下来。
    昨日之后,秦疏桐不由重新审视起晏邈来,但不知是感觉错了还是对方确实有意,他觉得最近晏邈在避着他。白淙要他自己去问晏邈,他听后是动了心思的,他现在也确实有了认真了解晏邈此人的想法,可偏偏形势异位,往常都是晏邈主动来接近他,现在得他去找机会,还不知道能不能有这样的机会。
    “大人,谢大人来了。”
    秦疏桐收回思绪:“请他进来。”
    “是。”
    仆人领了谢雁尽来到厅中,谢雁尽也不坐,待人都退下后,他对秦疏桐直接道:“走吧。”
    秦疏桐一惊:“走?去哪儿?”
    “请秦大人陪我出去走走。”
    秦疏桐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对方的意思。
    两人在街上并肩缓缓而行,却都不说话,谢雁尽还时不时在一些摊位前停下来挑挑拣拣地看些小玩意儿,秦疏桐则像侍从似的,只管在旁等候,待谢雁尽又迈开步子,他就跟上。
    “你一直这么精神紧绷,不累么。”谢雁尽走着走着忽然道。
    秦疏桐正在想今日谢雁尽到底会在什么时候说正事,会说出些什么,确实算是“精神紧绷”,他也不想这样,但他控制不住,不管对方说的是真是假,毕竟都是他无从知晓的重要情报。
    又逛了一会儿,时近午时,谢雁尽带着秦疏桐直奔玉福酒楼。秦疏桐偶尔也会来玉福酒楼,大多是一个人来,只是因为它就在仙音阁对门,而这里的酒菜确实比仙音阁更好,两家的经营重心到底不同。
    刚一踏进大门,小二就上前殷勤招呼,谢雁尽只报了名号,那小二便带着他们往二楼雅间走,看来是谢雁尽提前订好了座。
    至雅间内坐下后,秦疏桐不禁问:“谢大人要在这里说那些事么?”
    谢雁尽看他一眼,顿了一顿:“你觉得在你或我府中说更好?不顾忌人多口杂么?”
    “这里是闹市里的大酒楼,岂不更不适合?你不顾忌隔墙有耳?”秦疏桐驳道。
    “我已将今日的二楼雅间全包下了,且吩咐小二不准人来打扰。”
    还真是考虑周全……秦疏桐边感慨边道:“但那日你在自己府中不也无所顾忌地说了一些?今日又包场,真是好大的排场。”
    “那日是在我的卧房里,没有我的吩咐,府中人平日连靠近也不允许。我以为你不想再来。是我猜错了?你想来我房里?”说着,露出一个略带轻佻的笑。
    秦疏桐面泛薄红地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谢雁尽又道:“你是嫌排场太大还是不够大?以我的资财,你要是想把附近街市也包下一日,也不是做不到。”
    “别玩笑了,还是说正事吧。”
    “我不是在玩笑,那日我们有了肌肤之亲,你只当作一晌贪欢,但在我眼里,你已是我的人。”
    秦疏桐惊得差点打翻杯子,但看谢雁尽又不像妄言,他脸一时涨得更红:“谢、谢大人,我……我对你……”他想说“没有那种意思”,但不知怎的就是说不出口。他自问,还喜欢白汲么?当然喜欢。但还像以前那样,这份喜欢无杂无垢、纯净得没有一丝怀疑么?又不是。如果对一个人的爱有了松动,人的心就会被另一份爱动摇么?他自认不是这样的人,他一直都是无法因感动而移情的人。那他此时的动摇又算什么呢……
    “我不会强求你如何,如何对我是你的事,但如何对你是我的事。所以,你也别总是对我一副戒备的样子。”说罢,谢雁尽话锋一转:“言归正传,我说过可以告诉你更多,但你要明白,我只是为了让你明白自己的处境,所以你不能指望我知无不言。而且有些事,必得在互相绝对坦诚的情况下才能说,如果一方有所隐瞒,那另一方也不便和盘托出,对么?”
    秦疏桐一直隐瞒着自己和白汲的关系,闻言不免惴惴:“是,你说得没错。”
    “我那日说的叁个名字,前两个你必然熟悉,我猜你会想问我张虔运之事。”
    “还请谢大人不吝赐教。”
    “宫中现有五名内给事,都是刘安的干儿子,自古太监便以认父认子确立朋党关系,想来你也明白。刘安的衣钵谁能接,并不完全由皇帝决定,表面上是皇帝金口玉言一句的事,但实际上刘安的推举才最有影响力。这五名内给事,张虔运负责的是含德殿的事务。”
    那么含德殿的宫侍安排也是此人负责了?他便是苛待白淙的人之一,岂不是和晏邈处境相反?
    “而武直,你以为我提他是在炫耀自己,但我已不会官复原职了,甚至还有继续被贬的可能,其中原因不便细说,你也可不信。总之,他之前程如何,都不会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他现在是左卫统领,掌管宫城内主要的禁军部队。”
    谢雁尽说的是一些只要私下去打听一番就能知道的事实,秦疏桐相信他没有说谎,但他都说得点到即止,说明再多的他就不会说了,需要秦疏桐自己猜和想或是更深入了解才能明白的地方。
    “徐湛此人,以谏闻名,以谏得位。今上的性情……”谢雁尽说到这里顿了顿,斟酌了一下措辞,“徐湛以为今上喜纳谏,但实际上不过是他谏得恰得圣心罢了。当初楚王与太子不合,朝臣见皇上偏护太子,纷纷赞成楚王去封地的时候,唯独他站出来反对。皇上割不下骨肉亲情,本就不愿让除了太子之外的最后一个还留在身边的儿子离宫,他遂了皇上的意,皇上就遂了他的意。其后他多次进谏言,皇上大多允准并当众嘉奖,不是因为看重他或徐湛真有什么大才,而是正因徐湛无才,只要他不倨傲忘本,他就是好用的、制衡中书省、门下省的尚书令。徐湛没有根基,外无权贵族亲相帮,内无朋友党羽之助。他骨子里很清高,不愿结党,必要时可能还会效仿古人‘文死谏’。人皆逐利,他也不例外,但他的‘利’是‘名’之一字,他要的是名留青史。每个人都会为了自己的‘利’而与他人起冲突争斗,但每个人眼中的‘利’各不相同,不是只有权势、财富才会成为一个人的欲求。徐湛只顾着眼前的利,可能自己都没发现已经被人引导着走到了万丈悬崖边,只消他背后那只手轻轻一推,就会万劫不复。”
    秦疏桐才惊觉,谢雁尽与晏邈的观点有许多不谋而合的地方,他与他们的差别就在于他总是纠缠在世俗所见的权钱争斗上,但忘了人心的欲望才是起因。归根结底,人才能主导事件的发展,人性才是事件的索引。谢雁尽就是在说他和徐湛这方面相似?徐湛多年来一叶障目,而他也是……只是如此么?秦疏桐隐隐感觉不对,可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秦疏桐,你很聪明,但这种聪明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反而成了不聪明。真正的聪明是在需要聪明的时候聪明。很多时候,你不该用思考来得出答案,而要靠直觉。”
    秦疏桐知道谢雁尽说得对,但被人戳破短处让他感到烦闷,他囫囵吞了一杯酒,将杯子扣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你说得都对,对极了,是我蠢,不及你高瞻远瞩。”
    谢雁尽胸腔中发出一阵闷笑,他知道秦疏桐在生闷气,最好不要再多说些什么,便道:“我下去让他们加菜,晚饭也在这里吃了吧。”
    不等秦疏桐反应,谢雁尽便推门而去。
    到楼下刚吩咐完小二,从酒楼正门就走进一人,主动与谢雁尽打招呼道:“谢大人,好巧。”
    谢雁尽抬头一看:“晏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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