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有人曾经说过,医院是一个剥夺尊严和美丽的地方,这里将生命排在首位,只将人视作肉体、细胞、神经和骨骼。成人纸尿裤击垮了盛以晴最后的自尊,当第二天醒来,当她发现身上的纸尿裤在自己睡着后被人偷偷更换过以后,她索性彻底放弃了抵抗,只把自己当做一团砧板上的肉,任由医生护士以及陈撰摆弄。
好在第二天上午她就能自己上洗手间,纸尿裤噩梦就此结束。然而随之而来的,是医生带来的消息——
快速病理结果显示,盛以晴的肿瘤为恶性。
医生见惯了大世面,语气淡定:“好在是原位癌,癌里面比较好的一种,没有扩散。具体的治疗方案要等大病理出来才能给出,再休息两天就可以先出院了。但你放心,没有生命危险。”
医生的离开,仿佛把病房里唯一的光带走了。疾病的阴影笼罩在两个人的头顶,半晌,谁也没有说话。
盛以晴无聊低头看着肩膀上散着的头发,想起陈撰说起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先吸引他的是她浓密的长发。在灯下泛着金光。
只可惜很快,这些头发会随着药剂的注入,一缕一缕掉光。
“等下次恋爱…”盛以晴忽然开口说道:“你一定要找一个健康的女人。”
陈撰没应。
疾病让人变得邪恶,她继续刺他:“你知道么?如果严重的话,可能没办法保乳,我要把胸切了…到时候,整个人就像个铁板哈哈哈哈…”
“对了,化疗会很痛苦。我会迅速消瘦、衰老,脾气暴躁……”
“哦还有……”她越想越多,越说越快:“我也不可能生育了,我要打针吃药抑制雌性激素,持续好几年…多残酷,对不对?所以你离开我是对的,陈撰,早一点离开,早一点重新开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人要自私一点,千万别和不好的命运纠缠在一起。就像我们之前结婚的时候说的那样,哈哈哈哈哈,只有健康、幸运和金钱才能让我们在一起,一旦遇到贫穷、疾病……”
“够了。别再提结婚那件事了。” 陈撰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很轻:“当初和你结那样的婚,是我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事情。”
这句话说完,他起身走到门边,在握上门把手时,丢下一句:
“等你冷静完了,我们再谈离婚。”
第68章 浪漫无限合伙(下)
弹簧门嘎吱一声锁上,房间里只剩下落寞。
他走了?
就这么走了?
盛以晴怔怔看着门上玻璃窗的那一小片蓝天,瘪了瘪嘴,眼泪一点一点漫了上来,再接着,连续几天住院的委屈伴随着疼痛,憋在喉头,干脆一起发泄了出来,盛以晴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一只手摁着胸口上的手术伤口,另一只胳膊支着额头,嚎啕大哭。
她哭了很久,恨不得将所有的委屈都化成眼泪流出来。从一开始的不愿意拖累他,变成了愤恨,一边哭,一边恨他竟然真的同意和自己离婚,上一秒钟咬着牙流着泪决定要拖死他,可下一秒,又开始嫌弃自己要是真的把胸切了,会不会惹人厌烦……
这么哭着哭着,缺氧犯困,她干脆躺下,在梦里抽泣。朦胧中,听到有人开门,又过了会儿,一个身影立在床边,手指轻轻点拭过她的眼角,随后,轻轻唤她:“醒来了。”
盛以晴紧紧闭着眼,不愿意理会他。
那个人却也不生气,只是去被窝里捉她的右手,捉到颊边,轻轻吻了一口。
干嘛?
她好奇。
而下一秒,只听一个清脆的关盒声,一个冰冰凉凉的小环被套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
顾不得装了,她猛地睁大了眼睛,擦了擦眼角:“这是什么?!”
“求婚的。”陈撰一脸理所当然,“之前的那个婚太蠢了,我想离了,和你重新结。”
而此刻,夕阳的余晖从窗户里透进来,照在戒指的钻石上,折射出光芒璀璨。
盛以晴傻了:“……蠢?”
“因为我发现我错了,倘若两个人因为健康幸运与财富才在一起,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这样的感情,也是世界上最廉价的感情。想要自私很容易,它是人的天性,刻在每一个人的血液里。但婚姻很难,因为真正的婚姻是反对自私的。”
盛以晴看着那枚戒指苦笑:“所以这样的婚姻制度,才是最不值得信任的。它黑暗、沉重又现实,违反人性、挑战人性,是最残酷的制度。”
“可真正伟大的事情,都是反人性的。”陈撰看着她:“盛以晴,人性自私、贪婪、喜新厌旧、趋利避害。倘若一个人只想想要顺着天性度过这一生,多么可怕?如果我说,我遇到了一件事情,让我心甘情愿放弃我的自私、贪婪、喜新厌旧和趋利避害,那是不是很值得高兴?”
盛以晴扯扯嘴角,“那你就成为了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是。我现在是这么一个人了,因为我遇到了你。” 陈撰点点头,捉了她的手:“直到得知你生病了,我才明白你当初问我的那些问题的用意,你问我什么是白头偕老,问我,假如你得了重病,我会怎么办——我当时回答的是我不知道,那是实话,因为问题没有切实地被摆在我的面前。但现在,我知道了:如果我选择共度一生的那个人,也恰巧被死神所选中,那么,我会不计一切代价地将她从死神的手里夺过来。”
“但我没有被死神选中…”盛以晴抽回了手,“我不会死,只会备受折磨,变丑、变狂躁,到时候我会变成光头,双手双脚浮肿,胸也被切了,我……我会慢慢得变得陌生。然后你会忘记你为什么爱上我。”
“你总是把事情想得太悲观。”陈撰伸手刮去了她再次漫上来的泪水:“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现在,我没办法放开你。这些事情不由我决定,我只知道现在的我,即便看到了前方路途坎坷,我也只想,且只能陪着你走下去。”
“盛以晴,我们因为幸运而在一起,但如今厄运降临,我也想与你一起分担。所以——”他看着她的眼睛:“曾经那个蠢到要死的约定不算数了好不好?我们只想与你结最老土而又传统的婚。有婚戒、有婚礼、有沉甸甸的诺言和付出、有一辈子的羁绊和相守,并且约定,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健康还是疾病,都无法将我们分开。”
因为相爱,这才是最适合我们的婚姻。
他的动作轻柔,而她的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水,汩汩流个不停,最后干脆将脸埋在他怀里,呜咽质问:“你都要回美国,你怎么陪我治病?”
眼泪濡湿了一片衣料,发烫,又发凉,陈撰不忍心再骗她,拍着她的背缓缓道:“不走了,不走了,我在回国前就和他们说了,不去上学了。”
怀里的哭声顿了顿,盛以晴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我刚到美国,就看到了你的那条微信,正要给你打电话,才发现你把我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了。我猜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是哪里做错,你才会这样说,所以我连机场都没出,等行李一到,就又买了回程的机票回来了。”
盛以晴怔怔睁大了眼,眸子里写满不可思议,“你、你那么早就回来了?”
“我知道你不会见我,先去找了迟威和曲繁漪,他们告诉我,你生病了。”
“所以你就一直在北京,等到手术那天才出现?”
“嗯,我总得做一些事情吧。如果你不信任我,如果你认为我不配,如果我想要说服你,说再多都是没有用的,至少做一些事情……”
“不是梦想么?”她低下头,“你、你申请了那么久,还认识了 david 他们……难得志同道合。”
“是,我确实申请了很久,也很开心能够拿到 ucla 的 offer,而我也清楚,全美国有好几个顶尖的电影学院,而每个电影学院每年会在中国招无数名学生,每一届的学生里,都有无数个 david,也有无数个我。那个所谓的梦想,今年不实现了,明年、后年,乃至未来的任何一年,我都可以实现。当一样东西只能陪伴你短短几年时,它就是可替代的,你可以选择获得,也可以舍弃。”
但有一个人,是陪伴他一生一世,且无法替代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要出国读书,你说我是人么?”
那个晚上,陈撰说了很多很多的话。盛以晴一直安安静静听着,时不时用手拨弄他的银发。
她只记得最后,陈撰倾下身子,将头埋在她的颈窝,轻轻吻着她的脸,些微发烫的,湿漉漉的,柔软的,不知是吻痕还是泪痕,她听见他模模糊糊的声音,带着些微的恳求:
“等你病好了,我们见父母,办婚礼,再也不说离婚了,好不好?”
夜色很亮,云层深深浅浅涂在夜空之上,渐渐的,云雾散开,露出一轮当空的圆月,如同玉盘一般,泛着皎洁的光。
从医院回家那天,陈撰收拾完了全部行李,再找医生细聊了半小时术后恢复注意事项,拿药、开药再办理出院手续。她住院三天,他陪了三天,事无巨细到医生护士们都交口称赞。
一场手术,元气大伤,盛以晴宛如从另一个世界里走来,看着熟悉的家门口,深吸一口气:“终于回家了。”
家对面的那户邻居似乎已经结束了装修,此刻大门紧闭。尘封一周的家里,散发着香薰的淡淡香味,哪怕门窗紧闭,地面上依然铺了一层薄薄的灰。陈撰陪盛以晴进屋,将大包小包的行李放下,窗户打开,两个人刚刚坐下,就听门外叮一声,电梯门开,楼道里传来一声动静。
再接着陈撰手机震动,他接起电话嗯了几声,对盛以晴说道:
“菜送到了,我先去做饭,你先洗个澡,一会儿来吃饭。”
大病理还没出来,更需要注意饮食,陈撰也不再纵容她点外卖,餐餐都要自己下厨。这么说完,推开门,却见到一大袋子蔬菜被放在了对面家门口。
“怎么送错了?”盛以晴一愣,陈撰却径自走了过去,拎起袋子,顺势拧下对面家人的门把手,只听铛铛两声,门开了。
盛以晴傻在原地:“什么?……什么?这套房子,你买下了?”
“你以为我回来那一周,忙活什么了?”他瞥了她一眼,将袋子放在餐桌上,“旧的房子卖了,加上原本打算留学的钱……”
盛以晴眯眼:“那也不够啊?”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巧能看见客厅的沙发和电视,刻意留白的布置,依然是简约风格。
“你别忘了,我还认识一大款呢。”陈撰眨了眨眼,“俞悦那傻子借了我不少。”
“所以……”她愣愣。
“所以啊,咱家挺划算的。”他抱胸,侧眸对她一笑,“两室两厅两卫,你想见我的时候,打开门,吼一嗓子就能见到,不想见的时候,门一关,我也吵不到你。除此之外,还白送一个楼道和一部电梯。”
这么说完,他嘱咐她:“你找个地方休息,等着吃饭。”
。
大病理报告在一周之前出来,依然是恶性肿瘤,但万幸的是肿瘤刚刚发生癌变,还没有来得及恶化和扩散。保持观察即可。
不需要扩切,也不需要化疗。,
得知消息后有些惋惜的竟然是盛以晴:“我原本想着,如果实在要全切了,还能植对更大的。这几天我都在网上看了一圈假体。我喜欢水滴型的胸”
陈撰闻言,双手插兜闲闲站着,也假模假式复合她:“是啊。我原本想着你要是化疗,我和还能和你一起剃光头……”
“那还是算了,你头型可不如我好看……”
两个人一边瞎扯一边从医院门口出来,望着春日的暖阳,宛若劫后余生。
北京的春天短暂,5 月过了一半,周遭已经是夏日气息。
推开窗户,能见到一片绿意盎然,树丛里混着梨花、桃花和点点樱花。
周一上午,盛以晴起的比平时早了一些,洗脸刷牙洗头用直板夹头发,换了三套衣服,还给自己画了个淡妆。
今天是她去孙宁公司报道的第一天,新任 cfo 上任,多少要展露出几分气场。
房门推开,就见陈撰早已收拾妥帖,染回了黑发,白衬衫搭配西装长裤,一身清爽,两个人难得见到彼此这样打扮,竟然一时都移不开眼。
“你要去面试?”
陈撰回过神来,点点头,“今天入职?”
“嗯。”盛以晴一笑,微微抬起两支手臂,问他:“这身装束怎么样?看起来有气场么?“
他笑着打量她:“还行。但要说气场的话——好像还差一样东西。”
“嗯?”
就见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丝绒盒子,递到她的手上:“给你补个搭配利器。”
神色轻描淡写,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搭配单品。
盛以晴愣愣接过,打开,两枚对戒安静置于深蓝色的丝绒之上,反射着细碎光芒。
“……不是送过了么?”
陈撰一脸认真:“那不一样,上次是求婚的,钻戒,这次是对戒。等端午见完了家长,还会有婚礼,别人有的,我们一样都不能少。”这么说着,他伸出手:“喏,我们交换戒指。”
盛以晴盯着那枚戒指一动不动,鼻子发酸,半晌,轻声笑了起来:
“曾经我觉得,仪式感实在是世界上最傻的事情了。”
“但现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