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许长菱喜欢谢思厢时,谢思厢不喜欢他;当谢思厢开始喜欢许长菱时,许长菱成为了当初的她。
于是,谢思厢回国前给许长菱发了一条信息,她说她愿意尝试做他需要的那一种关系。
自古至今,女人一旦动情,总是要比男人耽溺春心,而男人的付出多则旁观冷眼、少则一毛不拔。
许长菱慰她不必为他做到这样的地步,这样的关系太偏执,称不上是一种选择。谢思厢说他不公平,她愿意为他改变,但他与她在一起时,却不肯迁就她。
许长菱承认,当中本来利益的不对等,他需要与生俱来的依顺到引导为自己的占有,而不是教对方如何听从自己,如此对彼此又何尝不是一种不公平。
但谢思厢后来意识到,她提出愿意去发展这样的关系,也是一种顺从,对她来说,确是一件可怕的事,于是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身。但她也不怪许长菱对诸如此类上位者的迷恋,而她也会执着,也许执着到了头,才会脱身。
许长菱走进去以后,宾客原来都聚散在这里,隔着旧木天花板,隐约也能够听见楼上的脚步与谈论声。
陈季明带着他穿过一行人的寒暄,走过长廊下,来到供有江心灵位的堂前。
谢思厢从案上的一旁取了三支香给许长菱,许长菱又从陈季明的打火机上借了一星火,虔诚拜过后,望着前头照片上的人,却是无言。
两旁的陈季明与谢思厢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悄悄退了出去,任许长菱一人停留。
许长菱的母亲朱贞郁在怀他时正好接手了家中的银行,忙起来比许鸣远更甚,生下许长菱后,彼此常常轮流将他带在身边工作。
有一年夏天,朱贞郁请了三天假,带六岁的许长菱第二次去医院看望江心,江心见到许长菱,当下觉得他那样瘦小,好像单拎出来的一个瘦金字,竹枝似的,能够被露水压低。于是她向朱贞郁提议,工作忙的时候将许长菱接过来,她帮忙照看。
许长菱其实并不愿意,但见江心阿姨生着病,人语温柔,才不说拒绝。如此,他和江心阿姨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她也对自己很好,因为身体的原因,她无法生育,曾说过不知道这件事情算不算是一种遗憾,总之,她把他当成了亲人相待。
直到许长菱初二时,江心阿姨和他的父母一致认为他需要独立生活了,就让他从家中搬了出去,独自操持做饭、洗衣、学琴、参加比赛等事宜,这样和江心阿姨的分别还不算难过。后来,许长菱被保送到国外的音乐学院继续学习大提琴,攻读学位,一走经年,他也成为了那一个忙到不知西东的人。
为此,朱贞郁和许鸣远常常找不到他,等他回一条消息比从前的车马还要慢。有一年夏天,朱贞郁觉得还是要去看看他,当天上午立刻买了机票过去,按照以前许长菱给的地址,终于见到了一年不见的人。
开门的许长菱还没睡醒,又惊讶朱贞郁的出现,朱贞郁见他并没有消瘦,身材还保持得很好,以前她认命地想,这孩子个子差些,但不是个傻子就行,如今那些顾虑都消掉了。傍晚一起出门去餐厅吃饭的路上,她又才知道他最近除了在忙学校毕业的事情,还在教学生拉大提琴,虽然能收拾好疲惫的样子,但她还是希望他能好好休息。
朱贞郁知道他还关心江心,也和他说起江心的近况,病情恶化又住了院,更加喜怒无常,好几次去见她,都被她凶出了门,到了晚上她又给她打电话,什么话都不说,就只是哭,常常哭得她心碎。
许长菱听了,思绪跟着沉重起来,怪不得江心阿姨给他写了书信之后没有再回,包括手机上的消息,当下他决定尽快忙完这边的事情,就回去看看。但这一面竟成为了见字如面,江心自杀前,留了一封遗书,让大家向许长菱瞒住她不在了的消息,当成了那一封夏天的回信。
她拟了平常的口吻告诉许长菱,她已经出了院,回到了陈季明的祖宅,她喜欢那个地方,适合和喜欢的人一起听雨赏月……而另一封给朱贞郁的遗书中,只有寥寥几行,她说,和陈季明十一年的婚姻终于了结了,当年她差一点被他强奸,父母觉得丢面,威胁陈季明和她结了婚,陈季明补偿了她一生,但都无法弥补当时的心如死灰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朱贞郁都在陷入悔恨当中,比江心的父母还要悔恨,江心从来都不肯告诉她为什么突然生病,半年不见她,再见时就已是订了婚。那时,朱贞郁体面,没有直说陈季明的种种,只告诉她不快乐就离婚,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可以照顾她一辈子。但江心只是“哎呀”地回答,她太稀里糊涂了。
这件事过后,朱贞郁谁都没有告诉,她知道近几年陈季明想卖掉祖宅还债,本身生意做得也不怎么样,三家律所濒临破产,资金周转困难,她们和谢家看在江心的面上,前后帮过一次,如今又经营不下去了,他也不好意思再开口要了。倘若卖掉这块地,高筑债台不过微不足道,她猜测,陈季明是要移民离开了,如此可以彻底抛弃江心,重新开始生活。
但她怎么会让陈季明如愿以偿。
她朱贞郁要让他得到再轰烈地失去。
……
陈季明等得有些没耐心了,东西来回踱步,谢思厢倒是站定在一旁,目光停留在许长菱的背影上,久久不息。而许长菱手中的香快燃尽了,香屑落在他手上也不拨掉,他又重新点了三支插入香炉里才转身离开。
正好陈季明的助理过来,告诉陈季明可以开饭了,陈季明点点头笑迎上去,许长菱却神情冰冷,看向对方的眼中多有凛冽,陈季明的那一抹笑瞬间僵在了面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谁都没有想到,许长菱会这么问。
他去年回国,来到这里找过许多次江心,但江心给他发消息说,让许长菱再等等,等她恢复得再好一些。后来再去,是因为江心阿姨不回消息了,来迎接他的陈季明告诉他,江心不肯见人,让他下次再来,仍旧是那一句话,许长菱忍不住找朱贞郁问了情况,朱贞郁却也说,等江心阿姨完完全全好了再去。
那时起,他就觉得江心阿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实在不愿揣测。如今听到陈季明的回答,今年春天,原来那么近,仅仅一个春夏。
谢思厢与江心的往来浅淡,当时她从父母口中得知消息时,也不过叹息。但面对许长菱,她说不出什么“节哀顺变”的话,对人去楼空的思念都只剩下了回忆,总觉得太残忍。
许长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经过很长的沉默后才开口:“我先走了。”就离开了。陈季明没有预料到许长菱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但想他其实还是个小孩子,很多事情一开始都无法接受。他正了正神色,还是跟上去邀请他一起去吃饭。虽然许鸣远和朱贞郁不来,但让许长菱出席,多少面上也会生光。
“有人在等我。”
陈季明听见这句话,才停下脚步,谢思厢也微微一怔,还是跟到他身边小声说了一句:“哥哥,我送送你吧。”两人走到刚才的门外,就遇到了谢思厢迟来的父母,许长菱只是叫了声好,无心再周旋,任那寒暄掉地。
盼青就在一旁的凉亭里等待许长菱回来,她倚在栏杆上,不觉秋凉地抱住一只手臂,出神地凝看亭外的浮枝秋水,柳树枯黄衰落,幸有明月照拂。
“盼青。”
许长菱的出现,比盼青想得还要快。她如梦初醒般地回过头,只有月光照夜的晦明下,许长菱已走到她身边,脱下外套披上了她的身,带着暖香的温热渡去她的凉冷,她慌乱地低下头,却看见许长菱的手臂上有香灰烫伤的痕迹,她不由抓住他的一只手担心地问:“疼吗?”
而许长菱没有收回手,却换成了他慌乱起来,随时害怕下一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将倾。
“我想抱你。”
“好。”
许长菱揽过盼青完完全全地抱入怀中,盼青贴在他胸口,听着心跳声安抚地轻拍他的背。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能感受到许长菱的情绪低落甚至哀伤。
此间沉静夜长,唯有晚风经过,远处的人语朦胧,如同他们门外的一场梦影。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信,我曾为了见到我的奶奶,接受了家里的降神。我能看见,六个月前,她在医院自杀了,走时很伤心,造成她苦难的不止一个人。”盼青说完,睁开眼睛,继而身上的力道收得更紧了,快要将她喘不过气。
许长菱摘下眼镜,埋首在盼青的肩头无声流泪。
“你还要听吗?”
“嗯……”
盼青本想直接告诉他原因,但开口还是换成了一句:“她生前留下了很多书信一类的字,有一部分在你妈妈的手中。”
“阿青,我相信你。”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我的奶奶了,无论生前死后,什么都会离开,就像时间不会停留,我们一直在湮灭里相逢。”
“那我希望阿青不要走。”
这是许长菱所不知道的盼青的过往,真假也好、荒唐也罢,他听到了他从来不知道的事,她好像带他来到了死生门,靠近了他的思念。而她的离开比任何人的离开都要透彻,他希望她不要走,她的安抚能够带给他更多的坚韧与遮藏。
“神也眷顾你。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神再降临到我的身上,本身我和它的缘分就浅,是我执意要做。许长菱,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结果的。”
许长菱听见盼青叫了他的名字,没有再像从前一样感到生气而转身,反而想哭得汹涌,她的声音那么轻,却每一句都落在了他的心上,业动心风。
“今晚过后,就将我刚才说的话忘记。”
盼青只是斗胆,但她确实想叫他的名字,斟酌也找不到更好的代替,而她从来没有对外说过这样的事情,毕竟她并不以此为生。
只有她曾辞职回家,跑到乡下学习纸扎时,会帮村子里的人看事,大多来问的是一些突然严重、不见好转的病,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缠上的一些孤魂野魄,依靠请香问神杀鸡就能够送走了;也会有假期时,遇到大学生来问各种考试成绩和工作发展,一段又一段的唱词唱下来,只能赚个少则一袋米、多则三五百块的零用。
她也怕多说多错,许长菱会觉得她是个封建迷信的骗子,不过她也认了,没有什么样的世事是能够偏听、尽信的。哪怕他现在这样无助,像是救命稻草地抓住她,说他相信自己,她都只会当做是一时的意气。
盼青轻轻推开许长菱,抬头看向他,伸手为他擦掉了眼泪,又拿过他手中的眼镜为他戴上,接着为他抚平衬衫的褶皱、理直襟前的领带。许长菱任由盼青为他整理,秋夜的风吹了好几遍,不多的眼泪已经无踪,目光变得眷恋,不肯离开盼青一眼。
“我希望主人永远意气风发。”
“好。”许长菱也为盼青理过吹乱鬓边的发,重新为她穿上外套,牵过她的手带她离开了这座旧梦园林。
看起来像是奔逃地,彼此穿过了另一边的杯酒声中,有人问起、有人佯言……晚风吹起盼青的裙摆,并不琳琅的灯火与月色照过他们。
明明才走过这条来时路,许长菱却觉得,他的心似不清白了。
回过神来,就又过去了一年。
而这一年以前,每个人踏过的这一片泥土,有埋葬也有生长。
许长菱将盼青送回去以后,给她转了五万,盼青吃了一惊,却还是退掉了,她只说她饿了,许长菱重新转了回去,不允许她再还回来,并让助理过后给她送晚饭过去,还答应她下次给她更好的补偿。
盼青换掉礼服、解下首饰头发后倒在沙发上,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出神,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也没想过要许长菱的钱,只会忍不住叹息世上有钱人这么多,怎么就没有多她一个。却听见楼下的汽车发动声,她又跑到阳台上,看见梧桐街灯下许长菱的离开。
许长菱没有回到自己独居的房子,而是去了他父母家。许鸣远和朱贞郁很意外,不约而同地问他不应该在参加陈季明的宴会吗,许长菱却也只回答了他饿了。
两人问他想吃什么菜,打算亲自下厨,彼此将冰箱里的食材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却只听厨房外的人回答:“吃面,放鸡蛋和青菜就好。”
朱贞郁就让许鸣远按照许长菱说的做了,她坐回他身边,担心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许长菱开口就问了朱贞郁关于江心的事情,朱贞郁沉默了很久,拿出了那一封遗书给许长菱。
比起那一封来信,这页纸上的字就潦草了许多,需要一字一字地辨认,辨认出来,那些字就化了芒刃划破纸背后的掌心。朱贞郁告诉他,这件事她没有对外说过,在江心去后不久,陈季明以为她不知道,还找她商量想把园林卖给她,而许鸣远也不喜欢,后来又找了其他的许多人,打算最快今年、最迟明年初售出。
许长菱匆匆吃完面条就离开了,开车经过花店,买了一束白色的香雪兰送到江心的墓前。朱贞郁告诉他,她不会让陈季明得到这笔钱,许长菱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他此刻心乱如麻,只想施害者如何惨烈,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最好。
他本想去找盼青,但已经很晚了,而今晚他觉得很对不起她,助理给他发消息,告诉他已经将晚饭送到了,他才稍微安心,打算下周再与她见面。
却第二天,许长菱无心出门健身,吃过早餐就待在家里处理了一整天的工作,直到处理完了,他转头看向已经落幕傍晚的窗外,绵延到书房的那一棵桂树已经开了几朵黄花,他走到窗前拍下来发送给盼青,却两个小时过去了,并没有等到盼青的回复。许长菱焦灼地丢下那些许鸣远新发给他的工作文件,不知道第几次拿起手机正拨了盼青的号码到一半,盼青才回复他一句:刚刚睡醒,身体不太舒服。
一个小时后,许长菱出现在盼青家门口,盼青收到许长菱说他在门外,挣扎地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见到许长菱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地哭出声来。
“怎么哭了?”许长菱慌忙地上前抱住盼青关上门,隔着她的外套,能感到她身体的滚烫,用手背贴上她的颈间,又探过额头,温度也比他想的还要高。他放下买来的感冒药,拍拍她的头安慰:“不哭了,我带你去医院。”
盼青却摇摇头回答:“不想去……”
“发烧了。”
“就是不想去……”
许长菱听盼青又重复了一遍,终究顺着她的不愿意妥协了。他抱起怀中抽泣的小人到沙发上,问她有没有吃过东西,盼青又摇摇头说不想吃,许长菱才冷下脸回答“不行”后,立刻去厨房煮了一碗白粥撒了白糖端给盼青。
盼青发冷地蜷缩在被子里,半个身体都埋在了那只大布丁狗里,一动不动的,其实怎么躺都不舒服,但她的头实在太晕了,连眼睛也没有力气睁开。刚开始还伴随心悸发作,勉强吃了一颗调节神经的药才缓解了心脏至四肢发麻的状态。其实她明白为什么生病,通常难受几天就好了,就像生理期痛经到生不如死的第一天。却到了这地步,她还有心思想着许长菱今晚来了就走不了了,不需要挨打就能够获得加倍的“aftercare”。
然而许长菱是真的担心盼青断气了,在他眼中,盼青看起来病得很严重,不敢想如果今晚只有她一人会是怎么样。
盼青躺下没有多久,就被许长菱扶起来吃东西,她无力地倚在他身旁。许长菱一只手揽住她,一只手舀粥喂到她嘴边。盼青浅尝了一口,竟是甜的,但是甜得很淡,想要更甜的,下一秒许长菱就开口问了她浓淡,她回答了一个“淡”,以为会给她加糖,许长菱却只是无情地说:“那就够了。”
一小碗粥吃了将近半个小时也没见底,盼青不想吃,又被许长菱多哄了几口,哄到最后才空了碗,许长菱就抱她去了床上,又下来冲了一杯感冒药、分好药粒端到盼青的枕边,等热气温下来了,叫醒盼青起来吃药。
盼青听话地一口气吃完了药,重新缩进被子里,眼泪说掉就掉地对许长菱抽泣着:“冷……没有被子了……”
许长菱倒怔住了,见她哭得可怜,还在提要求,觉得有些无理取闹了,但她是病人,他好像没有办法。
“要我抱你吗?”
“嗯。”
许长菱无奈地轻叹了一声,犹豫片刻后,才掀开被子躺到盼青身边,双手搂过盼青的肩膀和腰,明显感受到她的身体确实在控制不住地发抖,于是又抱得更紧了一些,被子里的和盼青带来的温度都让感到灼热,却甘之如饴。
“睡吧,阿青很快就会好起来。”
“主人会走吗?”盼青自怀抱当中探出脑袋看向许长菱,撑起最后仅存的意志认真发问。
许长菱见她的神情严肃,不由失笑,一直紧皱的眉头也解开了,“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