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会偏袒三娘是徐氏没想到的,她背靠宁远侯府又掌管府中中馈,多年来说一不二,这一次却马失前蹄,她抬眼望着庭前那一树梧桐,眼神中闪过狠辣。
“母亲能拿捏她们数十年,又何差这一次。”
后院
杨灵籁母女一路拉拉扯扯回到翠竹园,任凭潘氏如何哭诉,她依旧没叫盈月松手,碧画在一旁想拉却又抵不过姑娘眼中的寒意,左右为难竟不知如何是好。
待终于进了闺房,屋内燃着淡淡的熏香,门窗关着,光线并不太好,小小的房间内仅放了一如意圆桌便显狭窄,越过屏风,榻上的床幔也因为出去的急放着。
杨灵籁一屁股坐在梳妆台前的矮凳上,这一路走来脚步飞快,只觉这脑子里的火冲进了心肺,任如何劝诫都觉得自己是造了孽。
潘姨娘也是累极,衣衫上沾着尘土,发饰也半乱不乱,她站在不远处被碧画搀扶着才勉强站立,只是心中依然没放弃自己的想法。
“三娘,那镇国公府如何是个好去处,女儿家嫁错人就是一辈子,姨娘就盼着你能平平安安的,待日后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美满一家,难道不好吗?”
说着说着眼泪一颗一颗滑落,悉数跌在冷硬的地板上,双手捂着脸,痛哭起来。
到底谁才是该哭的那一个?
杨灵籁已经不想说什么了,潘氏自己给自己造了个壳,便想着待在里面一辈子都不出来,却还要拉着自己的女儿一起,从前的原主不愿意却被折磨地失去心气,换成现在的她亦是不折服,可就是日后活的差了,也是自己谋的。
“事情已是定局,碧画,你带姨娘走吧。”
“还有,姨娘也别想着去寻父亲说些什么,由婕妤娘娘亲眼见证,此婚不成也得成。”
凉寒的话扎进潘迎蔓的心里,也绝了她最后的期冀,她指着这个离经叛道的女儿,满眼具是失望至极。
“三娘,富贵险中求,亦在险中丢,求时十之一,丢时十之九,你为何就是不听呢?”1
“若来日当真所求无门,谁又能去救你。”
带着指责的话语叫杨灵籁惊地站起,像是原主隐藏在心底的情绪作祟,又像是她本身的恶脾气上来,她无言的盯着人,又一点一点去指着这屋内的一切。
“我在这屋内住了十七年,前十年因年幼无知尚可自欺欺人,可如今呢,这翠竹园一日能瞧着阳光的时候屈指可数,丁点大的地方单放个桌子就满了。你什么身份地位,我又什么身份低地位?”
“你争不来的东西,难不成也不叫我去争?”
“去了那无非是宅中鬼,也好过现在手中蚁,你要让女儿去做妾吗,这一生都给那对母女当牛做马,你习惯了,我还不习惯!”
一句一句的抱怨像是无形的压力叫潘迎蔓喘不过气来,她瘫坐在身后的贵妃榻上,脑袋一片空白,嘴里下意识的反驳。
“不会是妾的,姨娘为你寻了好人家,你父亲也是同意了的。”
杨灵籁嗤笑一声。
“有徐氏在,你觉得会有吗?”
“再说我这个父亲,她对你有几分情谊或许是真的,至于我这个女儿怕也不过是随手能扔出去的筹码,若能换地财权地位,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她一步一步走近小榻,见潘氏被拆穿的真相吓做木偶,耷拉着脑袋眼神空洞,杨灵籁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蹲身拉住人的手。
“姨娘,在你心里,若是从父亲与女儿中选一人,你会选谁?”
明明是和声细语,却又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狎昵,叫身旁的盈月和碧画吓出一身冷汗来。
潘迎蔓慢慢仰头,那双平日充斥着愁意的眸子,如今却像是一张捕兽网,无形中拿捏住了她的所有弱点,她像是惊弓之鸟,两眼一黑,脑袋里嗡嗡作响。
“三娘……”
“不好回答吗?”
“那要不我再给你一个选择,你可以表面上选父亲,实际上……选我。”
沉默延续半晌,杨灵籁终于站起了身,且离远了几步,就静静地看着潘氏从濒临崩溃一点一点呼气,直到重新回到之前的模样,而碧画也趁着机会,陡然间挡在她们二人之间。
她莞尔笑了笑,“碧画,你这是做什么?”
潘迎蔓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就仿佛刚才都是做梦一般,那个如同恶鬼的人不是她的女儿,但那张脸以及脖间的红痣都无法欺骗人。
她咽了咽嗓子,将碧画拉到一旁,重新上下打量又觉得没什么不对,或许三娘只是气急了,才会说出这般疯魔言语。
“姨娘也觉得女儿要害你?”
话说的很慢,却咬字清晰,音色拖的有些场,像是害怕得到并不美好的答案。
潘氏眼瞧着姑娘眼角泛红,祈求般望向她,哪里还记得刚才的那星点不快,只将人拉着一同做在小榻,又揽在怀中揉了揉人的手安慰着。
“姨娘只是怔神了,碧画性子活泼也总做些匪夷所思之事,三娘莫要计较。”
“只你刚才问我如何抉择,姨娘一时没明白。”
杨灵籁脸色不太好,平静的声音有了一丝转变看着她,眼中皆是委屈。
“三娘在杨府困的太久了,吃不好住不好,便是父亲待我也与其他姐妹并无不同,大姐姐出身极好又有母亲呵护教导,吃穿用度比三娘好上千百倍,日后嫁人也是世家子弟,可三娘若是不争,便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姨娘,三娘从小就是一个计较之人,即便被叫了多少遍跪祠堂、罚禁闭,都改不了贪财好权的性子,我想做人上人,想要荣华富贵,想叫那些从前都欺负瞧不起我的人都跪在地上摇尾乞怜!”
她一点一点剖析着自己的欲望,将最不堪的一面都毫不介意的展露在潘氏面前,是因为她在赌,赌最后到底谁会帮她。
这番直言直语叫潘迎蔓面色呆滞,这好像是三娘第一次朝她说这般多话,也是第一次与她说心里话,原来三娘所求与她所求本就不相同。
为人父母求安宁,可为人子女求上进。
是的,上进 。
即便杨灵籁将自己说成了睚眦必报的小人,潘姨娘也仍然觉得自己所生的姑娘无论如何都不会太坏。
“所以,姨娘你会帮我吗?”
带着试探和茫然的话,叫潘氏猛地拉回现实,阴影打在室内,她瞧着女儿满是寂落的脸,根本无法拒绝,拢了拢对方的肩膀,轻抚着她乌黑的云髻,良久才道。
“三娘想去做什么便去做吧,姨娘只听你的。”
其实对于杨父,潘氏亦心中打鼓,她也不敢赌一个男人的疼爱,只是无可奈何下逃避的选择,如今被猛然剥开一层皮袒露出来才打击深刻,可如今杨三娘的几句心声也叫她无法舍弃,终究这十月怀胎又十七年教养的血脉亲情马虎不得。
有些东西是阻止不了的,她或许护不了三娘,但至少也想给三娘做些什么。
杨灵籁将脸埋在人的肩膀处,颤颤巍巍像是哭诉,眼神却微挑正能瞧见外面簌簌晃动的竹叶,笑意隐隐。
她又一次赌对了,上一次是夫妻之命,这一次是母女之情。
第8章 赐婚
潘氏走后不久,便有一个新面孔的婢女端着承盘来院子中请见。
杨灵籁被盈月哄着出来瞧瞧,屏风外的圆桌上规规矩矩摆着一竹编蒸笼,样子新奇,也不大,待仔细些还能闻到些许竹木和茶叶的清香。
打开蒸笼,便见形四四方方的糕点依次摆着,个个体态丰腴且有弹性,一眼望去呈半透明状,是茶的碧绿色。
盈月甚至专门找了一对膳碟摆放,叫杨灵籁看的有些咂舌,不知到底是什么稀奇玩意,便随她去了。
待真尝到了嘴里,才觉这味道有些颇像她曾吃过的糕点,只是这里面放的不是肉而是星星点点的碎茶叶。
“姑娘,好吃吗?”
杨灵籁最后抿了抿嘴角的碎渣,喝了口茶,口中越发泛着淡淡的茶香,“这是哪里送来的,赏些银子过去吧。”
“姑娘可想差了,并非别人送的,而是姨娘亲自为您做的。”
不经意间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便是午后做这些烫到了手?”
杨灵籁虽不好拘束,但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上乘,今日潘氏一来,她便注意到了那有些狰狞的伤处,只是心中总有些别扭才什么都没提。
如今这一连串也都说得通了,今日晨起与她争吵,午后便做了这糕点当赔礼,竟也是被她给连累的。
碧画对潘氏尤为在意,她虽年纪小却因着姨娘的善意才从一个受人欺负的浣衣婢女做了这主子身边有头有脸的丫鬟,送吃食时又是对小婢女一叮咛二嘱咐,叫人一定要说清。
听到盈月耳里,就是潘姨娘因为姑娘伤神,亲自进小厨房做了这糕点,后伤口来不及上药便慌慌张张被叫到正院,这糕点中皆是满满的爱女心切,比之山珍海味定都美味些许。
因而转述时又加了浓厚的一层滤镜。
“姑娘,奴婢还听老嬷嬷说,这茶糕可是您幼时最爱,姨娘可真是惦记您的紧。”
可谁知杨灵籁听了却依旧不冷不热的,只是盯着碟中的那最后一块茶糕神游天外。
原来,也不是做给她的。
又在院中相安无事的过了几日,杨府迟迟没接到镇国公府似要上门提亲的消息,那金明池中发生之事像是一场云烟消散在日复一日里。
杨父在书房中待的时辰都多了不少,甚至鲜少地叫这个女儿多走了几次,只是每次来了也只是打打太极,现在除了一个等字,便什么都做不得。
杨灵籁倒是想做些什么,奈何没人给她这个机会,徐氏已然把她当成了害虫看管,一食三餐之外,盈月出这翠竹园都是奢侈。
已入四月,最后连下了几日春雨,便迎来了初夏,失了春寒料峭,空气中都染了几分燥意。
侍女们正忙着翻箱倒柜地去收往日的衣服,又挑出一些应季的襦裙,一一叠放好,便是床上的褥子都收了几层,反而叫杨灵籁有些不太习惯。
她今日起的早,却没什么精神,左右无事便想睡个回笼觉,谁知徐氏身边的婢女东香突然来请。
杨灵籁支着胳膊在圆桌前打哈欠,倒是盈月有些义愤填庸。
“姑娘,大夫人一向与咱们不对付,还经常借事发落,眼见着就要定亲不能生事,若不咱们寻个借口把她打发了。”
可姑娘却只是左右晃了晃头,伸了伸懒腰坐在了铜镜前。“给我梳妆吧,便梳垂髾髻。”
镜中映着一张因年纪不大而尚带娇憨的面容,细眉狭长,眼尾坠以些许薄红,乌发被抹上头油一点一点地梳起露出完整的额头,簪上几多蓝色绒花,便与身上俏丽的蓝白襦裙交相呼应,额间点一红钿,娇而不艳,楚楚动人。
恰好秋心院的大门开着,两人进了月亮门,迎面便是一花圃绿蔓青芜,整个院子比之翠竹园不知大了多少又精细了多少,小丫鬟们都穿着新发的衣衫挨个做事,无人瞧见她们,便是瞧见她们也不见会搭理。
杨灵籁也不在意这些,总归是做不了别的才生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徐氏比她急。
果真在门前站了不过一刻,东香便出来请人。
正厅已然坐了两人,两扇山水屏风则挡住了左右两侧的情景,她也不客气,行了礼便正坐在了独独留下的那个位置,十分自在端着一旁的茶盏品了一口,的确比她院里的东西强多了。
“不堪入目!”
杨慈安面上眉眼一皱俱是嫌弃,如此鄙陋之举也堪堪做的出来。
也不知那魏婕妤如何相中这般没气度的女子,竟还鼎力相助,单是想着吕公子身边会出现这样一根搅屎棍,便觉得往日期冀都没了意思。
茶盏落下,响声清脆。
“姐姐活的优渥,自是不知三娘自小连家塾都入不得,识得的也不过几个字,当然作不出那雍容闲雅之事。”
杨府自有聘请的夫子,按规矩本该是家中儿女皆可求学,轮到杨灵籁却是接连几个夫子接连婉拒,徐氏便以她脾性不静为由,禁了她去家塾,只在闺中跟着识字的奴婢学。
若要怪,也该怪徐氏,而非无辜受牵连的她。
杨慈安呼吸一窒,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强词夺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