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想必你也很清楚,我的博士学位是在哈佛完成的。”刘瑕最终说道,唇边隐隐跃上笑意,她的语气并不严厉,“我想这种程度的解说,我还能听得懂。”
沈钦一定在偷瞄她——谁知道,也许他变态到在头顶装了个监视器,一直在手机里偷瞄着她的表情呢?他没有看她,可也没有错过她的变化——他饱满的双唇也浮现出一丝隐隐的笑容,因为眼神的躲闪而有些鬼祟,但室内的气氛无疑已温和了下来。
“那么,沈先生——”刘瑕站起身。
“啊,你要走了吗,刘小姐?”沈钦的手机失落地说,这瞬间,他看起来又很像一只泫然欲泣的皮卡丘了。
“虽然我们还有很多话题可谈——”刘瑕说,看到沈钦心虚地缩起肩膀,她的笑意更浓厚了点,“但我不认为那有什么意义。”
沈钦的肩膀落回去,刘瑕继续说,“所以,确实,我要走了,沈先生。”
沈钦站起来,看来意欲送她走到门口——在谈到他的擅长话题以后,他的精神状态一直在不断转好,这就是一个明证,如果他没有从黑客话题中汲取到快乐和安全感的话,是绝不会离开遮蔽物体的。
那么……
在把话说出口之前,老先生坐在月湖边钓鱼的英姿再度浮现在刘瑕眼前,她心头的情绪是喜怒难辨,也不乏对自己的不屑: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可是第二次了。
“对了。”她说,刻意和沈钦拉开足够的安全距离,“你知道吗,沈先生,小区物业有了新规定……我的车只能停在大门外,没开进来——我是坐区间车过来的。”
沈钦没说话,只是用一个近乎惊疑的表情回答她,刘瑕想,对于谈话走向,他多半已经有所感觉,这么看,沈钦的确是很敏锐的,在社交上他并不钝感……也许这正是老先生不再假扮失语症的原因,他知道这种招数只能管用一次,在前天晚上之后,自己的用意不可能瞒过钦钦。
“但现在,我只能走回大门去了。”刘瑕温和地说,“看起来你对我的安全很关心……女孩子一个人在夜里独行可不安全,沈先生,你想不想送我到小区门口?”
沈钦僵了一下,姿态有瞬间的防御,但,也许是因为刘瑕稳定的语气,建议的态度,也许是因为她的要求仅仅只到小区门口,而入夜后的别墅群几乎没有行人——从老先生挑选的时机,以及沈钦的种种反映来看,他在黑暗中也会更有安全感——
在一段很长、很长的沉默后,沈钦终于有了反应,他在手机上按了一下,然后转身径自走向卧室。
伴随着一声轻响,门打开了,像是个无声的逐客令,刘瑕看看门口,再看看卧室方向,她有些失落感,倒不是因为沈钦的拒绝(这终究只是第一次邀请),而是因为他的拒绝,比她预料得要决绝得多。
她转身走向门口,在心底修正着对沈钦的建档,半路上,一道风声擦过——
沈钦走得又急又快,很快就插到她前面,几个大跨步就出了房门。
他又穿上了兜帽衫,一路往下也没说话,下颚线隐隐绷紧,肩线又佝偻起来,几乎算是最差的护花使者,但刘瑕跟在他身后,却有点嘴角上翘的冲动。
二楼的灯还是黑的,转过一个弯,刘瑕的眉毛挑起来了:一楼会客厅也正在往外出人,董事长沈鸿,几个沈家第二代,沈铄……都挤在小客厅门口,又让开一条道,护卫着老先生出来。
见到沈钦,所有人都很诧异,沈鸿的眼睛第一次瞪圆了,沈大姑姑、沈三叔……就连老先生,表情都有明显变化。
但沈钦谁也没搭理,他的眼神根本没有和任何人接触——刘瑕忽然发现,沈老先生把他学得很像,老先生第一次出场时那目中无人的态度,和沈钦现在根本是一模一样。
而除了他自己以外,沈家上下,居然没有第二人能做出这样简单的联想,把他的病态,和沈钦联系起来。
她没有多回味这个心得,只是冲老先生点点头,“老先生。”
“下次来,多坐会。”老先生当然不像保姆,一下就亲热成一家人了,他的语气很矜持,但浓浓的欣赏藏不住。“今天等了你一下午。”
这番话,又如一块鹅卵石,激起千重浪,刘瑕的眼神在所有人脸上掠过,把这些五味杂陈都记在心底——但来不及分析,只是匆匆一笑,转过头去追赶沈钦的步伐。
心底却是叹口气:这句话以后,恐怕更多沈家人的生命轨迹,将要和她发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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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4号别墅走到小区大门口,步行大约是15分钟,这15分钟的路,沈钦一直都没有说话。
但他的脚步不是一直都那么着急的,离开别墅两百米之后——当沈家小楼被夜色淹没以后,沈钦就显著地放松了下来,他的脚步慢了,肩线松了,双手插到兜帽口袋里,虽然还不至于左顾右盼,但从颈部动作来看,也开始观察四周的景色了。
看起来,他并不是真正的排斥出门——他是很能欣赏外界风景的,不是那种全身心扑在房间里,在屋内就可以获得全世界的终极宅男,沈钦不愿外出,也许只是外面的世界有太多因素让他紧张,或者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在房门外首先要面临的小世界——他的家庭,让他感到压迫。
刘瑕也没有试图和他搭话,让氛围保持舒适的沉默,也给沈钦更多空间,让他享受夜间散步的悠闲,理想的进展是,在一两次成功的散步后,他会自发培养出这种新习惯。但刘瑕并不盲目乐观,她预计自己还得多请他护送几次,而那位热心的保安帮她递交的通行证申请,也注定会被无情地打回。
“刘小姐。”距离大门50米,已足以看清门卫时,沈钦停了下来,“晚安。”
这是一次成功的夜间散步的又一个证明是,伴随这句话,他自然地转过头看着刘瑕,虽然眼神依然没有落到实处,但和今晚大部分谈话时间相比,已是个巨大的进步。
“谢谢你送我到门口,沈先生。”刘瑕柔声说,又忽然兴起一丝幽默感,“虽然我已经不再是老先生的咨询师,但不知为什么——”
她冲沈钦摊摊手,摇头笑了,“我觉得,我们还是会有很多再见的机会。”
这打趣的收效比她想得要良好,沈钦愣了一下——毕竟她很少有这么丰富的表情——然后他笑了起来。
真正的笑,笑意从眼睛里点亮的那种,那团生机勃勃的火又从他的笑容里迸发出来,从上到下,飞快地滚遍了全身,让他看起来几乎就像是在发光——这是个很英俊、很有魅力的青年在快乐时的正常现象,但在沈钦身上尤其引人注目,对比强烈到又迷人又残酷:在他笑起来之前,你并不会感受到平常的他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助,但在你见过他的笑,见过这个迸发着火花的沈钦之后,你很难不为灰烬般的他感到难过。
“你说得对,刘小姐。”沈钦说,他的声音异样的低沉,和那些可爱的表情形成鲜明反差,就像是低音提琴发出的降E调。“我们肯定会再见上很多很多——”
刘瑕在极力收敛自己的诧异,就像是一个人在闹钟声中尽力维持自己的美梦,但她也许做得还不够好,沈钦没有把话说完,就吃惊地摸上了自己的嘴唇,她在心底轻轻叹口气,开始默然倒数。
5、
红潮从两颊涌现。
4、
迅速占据全脸。
3、
甚至连手都红了。
2、
开始到处乱看,肩膀微耸。
1——
转过身以毫不优美的姿态,百米冲刺的速度,没入了夜色之中……
“嗯……”目送完毕,刘瑕点了点头,这一次,她对自己相当满意。“时间节点确实掌握得相当不错。”
#
次周一,刘瑕的办公室迎来一个熟悉的访客。
“刘小姐。”滨海房产董事长特别助理周小姐表情认真,“我是来为沈钦先生做预约的。”
“每周三和每周五,还是按五小时计时。”周小姐有个优点,不论说的内容有多怪异、暧昧、荒唐,她永远理直气壮、理所当然。“但希望您改到晚间前去,收费标准,还是之前沈先生的定价来付,如果刘小姐您不满意,随时可以再行调整。除此以外,任何时候都欢迎您到月湖山庄做客,山庄的大门,永远对您敞开。”
晚间前去,收费标准随时调整,灵活的做客时间……张暖在接待台后无声地吸一口气,对刘瑕露出极致疑问的表情。
刘瑕对此视而不见,她拿着周小姐的名片,端详了几眼。
“是董事长让你来的吗?还是老先生的意思?”
“我传达的是高层的指示。”周小姐委婉拒答。
从周小姐的职位,和她两次前来履行的职责看,沈鸿和沈钦、老先生之间的关系,也许并不是那么剑拔弩张的紧张。刘瑕把名片收下,但推回了周小姐递来的支票。
“我会再去探望沈钦先生的。”她说,“但不会收钱,沈先生明确拒绝过我的咨询建议,在贵方取得他的同意之前,我不会给这样的案主咨询。”
她的拒绝,也许在周小姐幕后人士的意料之中,因为周小姐并没有犹豫,而是马上扬起眉毛,颇具挑战地诘问刘瑕。
“不是咨询关系,但还会再去见沈先生……刘医生,那请问,您是以什么身份去见沈先生呢?”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不但暴露了幕后人士的身份,还透露出远远比这更多得多的信息。刘瑕饶有兴致地望着周小姐,思索片刻。
“如果我说是朋友的话,董事长会开心吗?很抱歉,要让他失望了,”她说,“……兴趣者。”
周小姐抬起眉毛,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就是我和沈先生现在的关系。”刘瑕进一步解说,“你就这么回复董事长吧,周小姐,如果他还有什么不满意,可以让他去问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