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渐清神色镇静地说着,仿佛在叙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却字字冰冷,直刺心底。几十年过去,他一步步地堪破天道规则,也渐渐地将许多事情联系在一起。
墨青的话,苍若妖尊的幻境,青君的残破记忆。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讲述一个无情残酷的真相,一个被埋没了三万年的真相。
那颗丹药曾经说过,在它出世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关注,它竟然也不想逃跑,只是呆呆地悬浮于丹炉之旁,望着那个哭得快要昏死过去的人。
墨青身殒,九莲恸哭欲绝。
睥睨天下的九莲尊者,狂傲绝世的九莲尊者,在那时几乎崩溃。因为他的错误,血液染红了极北之地;因为他的错误,他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挚友。
那一刻,世上再无一个化神期的大能,天底下只剩下一个九莲和一个被鲜血浇灌的极北之地。
在一座座苍莽起伏的山峰之巅,一个白衣尊者于风中而立,长发随风舞动。他脚尖一点,飞到两座山峰之间,以灵力为弦,拨弄玉霄琴,奏起了一曲安柔宁静的哀曲。
这一曲,奏了整整一百四十五年。
第一年,为苍若妖尊。
第二年,为紫颂妖尊。
第三年,为鸣伽妖尊。
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
在那最后的第一百四十五年时,只为墨青一人。
琴声婉转,哀伤痛绝,每一道音都好似泣血而作,将泪水凝聚琴音。
奏完这一曲后,白衣尊者双手握紧,玉霄琴陡然崩碎。他携着一把长剑,向天空冲去,一人夺天!
洛渐清用最平静的声音,揭露着最残忍的现实,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并无嘲讽的意味,但是每句话却赤|裸裸地揭开了三万年前一段白骨嶙峋的事实,字字流血。然而当他说到“你成功夺天”时,九莲却倏地低笑了一声,令洛渐清抬首向他看去。
“我是天道,天道却不是我。”握着那一枚小小的纳戒,九莲淡然微笑,目光澄净地坦然说道:“第八夺,我终究无法领悟。但我贪生怕死,我不愿与墨青、苍若一般,永远消散于这天地间,于是我成功夺天,只夺了……一半的天。”
洛渐清身子一震。
“我卑鄙无耻,我无情无义,我苟且偷生。”
“我知道机会只能有一次,我不肯早些放弃,于是连累苍若陨落,连累紫颂陨落,连累上百尊者陨落,连累墨青……陨落。当我开始第二次机会时,我早已知道,我绝不可能成功,但我依旧夺天,在将死之际,面对两个选择时,我害怕了。”
“洛渐清,若是给你一次机会,你是愿意选择魂飞魄散,还是成为这天!”
洛渐清沉默不答。
九莲深沉的眼中闪过一抹幽光:“我选择成为这天。自此以后,天道存在,九莲不灭,但九莲再也不是九莲,我永生长存,却再无选择的权利。”
天道是九莲,九莲却不是天道。他夺了天,天却也夺了他。
九莲与天道共享永生,却也只是活着,用最惨痛的方式,永远地活下去。他看着六十四妖尊所在的枯山山脉一座座的崩塌,看着风神海每一道罡风的吹出都令一位人族大能的魂魄更散碎一分;他看着墨家一日日地败落,不再是世家之首,也看着墨青的后人被驱逐到寒漠荒原,受尽苦楚。
他用一双眼睛,看了三万年。
看到人族与妖族不共戴天,看到两族大能的鲜血洒满了玄天大陆。
三万年来,无人成仙;三万年来,沧海桑田!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天道如此苛待玄天大陆的亿万生灵!为何玄天大陆上,没有一人可以成仙!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在往一个固定的设定里前去,好像有谁设下了一道道的环,让世界万物都顺着他的轨迹,一步步地前进。
九莲微微地笑着,他捧着那一枚小小的纳戒,说是在笑,却苍白无力。他只是一缕残魂,附着在《九莲夺天录》上,他并没有几分灵力,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悄然消散。
洛渐清沉着眸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思索了许久,他仍旧没有将指向九莲尊者的霜浮剑放下,而是郑重问道:“你不可以操纵天道?”
九莲轻轻摇首:“成为天道的我,已然不再是我。”
洛渐清冷声道:“那我当如何推翻你。”
九莲道:“你实力太弱,只与当年的鸣伽相当,不及墨青,不及苍若,不及曾经的我,更不及早已融入天道的我。”
洛渐清却坚定决绝:“我当如何推翻你!”
九莲神色一凛:“领悟第八夺,才有推翻我的可能。但我知晓,你此刻不可能再往后再退。你眼前的我,只是一抹残魂,一丝执念,沉睡三万年,没有灵力。我无法为你做太多,但是今日,我带你走到尽头。”
漫长狭窄的漆黑道路上,一盏青莲玉灯徐徐而行,指引着前方的道路。这条路上,再也没有任何的闪电雷鸣,却有一道道微弱的风从远方吹来,将洛渐清的发丝向后吹飞。
走到第九步时,洛渐清的眼前,出现了一根光芒闪烁的线。他往旁边避开,继续上前。
然而再往前走,这样的线越来越多,到最后,已然避无可避,形成一道光幕,挡在了洛渐清的身前。在这光幕上,时光流转飞逝,倒映在洛渐清的眼中,令他精神一震,倏地便沉沦进去。
再一睁眼,竟然是玉霄峰。
竹林阴翳,随着清风发出簌簌声响,两座清雅的竹屋在绿竹掩映之间,若隐若现。洛渐清拨开一片片竹叶,抬步上前,还未离开竹林,便见到了一个白衣身影站在竹屋前的药圃中,以灵力滋养这些天地灵材。
那人抬首见到洛渐清,神色清冷,淡淡道:“渐清,此番为何去了那么久。”
洛渐清微笑着上前,轻轻拥住了这个人,后者诧异地睁大眸子,还未再来得及开口说第二句话,幻境便轰然崩碎。
当洛渐清再睁眼时,九莲尊者执着那盏青莲玉灯,站在他的身旁,淡定地望着他。洛渐清朝他轻轻颔首,九莲尊者也微微点头,洛渐清抬起霜浮剑,以雄浑灵力运转起《九莲夺天录》,一剑刺穿了这道光幕,继续迈步上前。
然后,是第二道光芒。
这一次的幻境是在武沙国的风城,洛渐清与那个人比肩而站,正在等待着购买风糕。当买到这一块风糕过后,洛渐清轻轻咬了一口,然后笑着勾起唇角,主动伸手喂到那个人的面前。
那人颇有些受宠若惊,张口吃了一小块,洛渐清笑着问道:“师父,是什么滋味?”
那人思索片刻,轻声道:“微凉。”
洛渐清笑了:“我觉得……很苦。”
下一刻,幻境再次崩碎。
随着那一道道光幕的出现,洛渐清沉迷幻境的时间越来越长。九莲的残魂执着自己的本命灯,安静地在一旁等待着。这幻境对他无用,他并没有担心洛渐清是否会深陷幻境中无法自拔,只是望着洛渐清平静的神色,他的目光越来越幽深。
当两人走到尽头时,一道光幕顶天立地地铺在洛渐清的面前。
这一次,洛渐清闭上双眼,足足过了三天三夜,才再次睁开。
他睁开眼时,双眸湿润,微微含着一抹泪,眨眼间,眼泪便从眼角处滑落。
到这个时候,九莲终于忍不住地问道:“你的实力远不及当初的我,因此遇到这岁月长河形成的光幕时,你不可能直接击破。但是我从未想过,你竟然能以如此快的速度冲破幻境。你在幻境里……遇到了什么?”
再抬首时,洛渐清早已神色镇定,双眸漆黑,古井无波。
“我遇到了什么?九莲尊者,想你第二次夺天时,实力大减,应当也会被拦在这最后一道光幕前。那时候,你遇到的是什么?”
九莲神色一顿,许久,他淡然地说出了四个字:“墨青恨我。”
洛渐清问道:“你花费了多久,从这幻境中走出?”
九莲声音镇定:“我从未走出那幻境,最后以力破阵,直接轰碎了幻境。”顿了顿,九莲问道:“那你呢?”
洛渐清转过头,视线在这一片光幕之墙上徐徐掠过,他轻轻地开口,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却好像早已心死,再也说不出任何的悸动和悲痛。
他说:“二十年前,我为了寻找机缘,再次回到了梦煞之地,遇到了万年梦煞。它塑造了一个幻境,我在其中逗留了整整十年,终于看破。这一次,我遇到的是一样的幻境,在那个幻境里,我失去了这一生最重要的人,然后我用尽手段地想要让他回来,他却永远地消失了,再也无法复生。”
九莲垂了眸子:“是你的道侣吗?”
洛渐清声音平和地说道:“是我的道侣,他死了很多年。我这一生再无牵挂,只想夺天。”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青色剑光大起,将这道光幕之墙劈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