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老夫人赞同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内宫自然也该有内宫的规矩。皇后乃六宫之主,一出手便要压服众人,何须隐忍退让,暗暗筹谋?规矩都是掌权者制定,是为掌权者服务,下位之人除了顺从别无他路。在宫规之外,你自己也要写一篇文章,将基调定下,为自己标榜一个‘贤后’之名。”
关素衣早有准备,当即拿出一份手稿,交予外祖母修改润色。她何需与盘朵兰等人斗?条条道道一划,让她们自个儿绕去吧。
☆、第172章 掐灭
左老夫人素知外孙女文采斐然,却不知短短几年,她已精进若此。这篇文章共分二十个章节,分别为德性、修身、慎言、节俭……待外戚等,几乎囊括了女子为后为妃的方方面面,也阐述了待人接物的点点滴滴,将国母之风范诠释得淋漓尽致。
若无此文,世人永远想象不到皇后该做些什么,又是何等模样。有了这篇文章,他们才意识到——原来皇后在拥有无上权力和尊崇的同时,还有如此多的义务和责任。她不能奢侈享受,党恶佑奸。正因为她是皇后,才更应该躬行节俭,惩恶扬善,为朝廷命妇,乃至于天下女子做出表率。也正因为她是皇后,此文通篇不谈女子该如何卑弱顺服,反而强调自立自强,明辨善恶,蓄养德行。
左老夫人看完文稿交给仲氏,笃定道,“这篇文章附在宫规之前,以作序言,一旦推行必为天下人所知。你的贤后之名就算是立下了。然你能否言出必行,这是最大的问题。”
关素衣轻笑道,“如何不能?如今魏国初建,人口凋敝,财税锐减,国库空虚,倘若连皇室都不恪守节俭,只会让奢靡之风盛行,造成极大浪费的同时更会盘剥掉百姓的血汗。我从小到大是如何过来的,外祖母不是不知,锦衣华服也就这一年穿穿而已,往年都是粗茶淡饭,麻布衣裳,也没见我受不了苦楚。只要能吃饱穿暖,日子不是照样过?”
仲氏迟疑道,“皇上是何种态度你问过没有?你力主节俭,而他又性好奢靡的话……”
“忽……陛下幼时只会比我过得更苦,并非好奢侈享受的人。他如今正为庞大的军费开支发愁,我将后宫花费省下,正可交予他发放军饷。如今边关生乱,西南又虎视眈眈,什么都能省,唯独军队不能省。我这样做,他定会赞同,宫中节俭之风一起,朝臣也不敢铺张浪费,如此,正可缓和国库空虚的难题。”
左老夫人拍板道,“好,这篇文章我便录入宫规序言,你与皇上商量过后我便开始编撰。外祖母没有别的本事,却对历朝历代的秘辛知之甚详,你若想辖制六宫上下,我定然帮你制定最森严的规矩,予你最大的权柄,却绝不会让世人非议你半句。上位者制定规矩,下位者遵守规矩,此乃天经地义。”末了压低音量,一字一句说道,“只要牢牢抓住权势,哪怕没了宠爱,谁也动不了你。”
关素衣认真点头,眸光晦暗。仲氏见她两个已经有了主意,便也不再多言。
文章交予圣元帝阅览后,他果然十分喜欢,当即便赐给左老夫人一块令牌,准她随时出入宫闱,助夫人编撰宫规。正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宫里这些女人整天斗来斗去,早已闹得乌烟瘴气,是时候内外整顿,上下肃清。而旁人只以为左老夫人在撰写九黎族史书,倒也并不在意她频繁的造访。
霜云宫内,沈婕妤正对镜梳妆,从铜镜里瞥见悄然入殿的大宫女登喜,曼声道,“怎样了?”
登喜屏退左右,低声回禀,“太后娘娘同意将宫里的钉子借给您,这是信物。”话落递上一支普普通通的牡丹金钗。
“甚好。”沈婕妤顺手插上金钗,追问道,“可有名册?交予本宫看看。”
登喜又进上一本小册子,嗓音压得更低,“这些都是太后入主皇城时收服的宫女、内侍,大多为前朝老人,对内宫事务极为熟悉,且身居要职。还有一些是不起眼的杂役,虽然地位卑贱,却胜在隐蔽,关键时刻能起大作用。太后让您熟记之后烧掉,切莫留下把柄。她手头还有一些暗卫,问您要不要,要的话便拿出诚意来,先把几位小皇孙救出去。”
“全救出去本宫拿什么辖制她?她若翻脸不认账,本宫又该找谁?”沈婕妤轻笑道,“暗卫本宫自然要收拢,你去告诉她,本宫可以先救出一名小皇孙,让她遣一半的人手过来,行就行,不行便罢,本宫不是非她不可。”
登喜领命而去,大约半个时辰后又回转,点头道,“成了。这是名单,小皇孙出宫那日.她会把人遣过来。”
沈婕妤打开一看,不由莞尔,“九黎族人真够忠心的,为了保护主子,竟连内侍都愿当。甚妙,混在这些不起眼的粗使杂役中,本宫才好差遣。五人,虽不算多,暂且够用。”
“娘娘,您要如何把小皇孙救出去?这事儿连盘婕妤都不敢应,您又何苦冒这个险。”
“富贵险中求,你懂什么?”沈婕妤徐徐开口,“把药粉送去长乐宫,让太后随便挑一个小皇孙喝下,不出三日便会发作,症状与天花如出一辙,连太医都辨不分明,无需吞服解药,半月后自然会好。届时只管申告皇后,将小皇孙迁出宫去治疗,或假死遁逃,或找得了天花痊愈又破了相的孩子顶替,全看她们自己运作,本宫只能帮到这里。”
“哎,奴婢这就去。”登喜将药包揣进袖袋,急急忙忙走了。
太后拿到药粉并不敢给小皇孙服用,而是找了几名宫女替代。宫女服药三日果然起了满身水泡,躺倒半月便不药而愈,脸上也没留下疤痕。太后这才信了沈婕妤,待小皇孙喝下.药粉,便把五名暗卫遣送过去,表面却做得十分隐秘,无论在谁看来都是合理调动,全无可疑之处。
也在同一日,左老夫人制定的宫规终于出炉,关素衣反复看过又交予圣元帝审阅,确定没有问题便召集嫔妃宣示下去。
自从上次被杀鸡儆猴之后,盘婕妤便借口生病,不再踏出攀云宫半步,宫里上上下下几十人全被她查探数遍,可疑之人早被秘密.处置,而那些女侍卫皆穿上宫装,卸掉武器,再也不敢标新立异。
接到皇后传召,她虽心有不服,却害怕被整治,不得不顶着众人嘲讽的目光来椒房殿听训。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自古以来,内宫便是规矩最为森严的地方。上次盘婕妤那事,想必已给你们示警,本宫便不再多说。”关素衣命金子和明兰将一本本厚重的宫规分发下去,勒令道,“此乃本宫依照旧例制定的宫规,已送与陛下和诸位老臣过目,获得他们一致赞同。陛下与本宫各自为它作序,还望诸位拿到之后认真研习,躬体力行。日后谁若是违反宫规,当严惩不贷,绝不宽恕。”
宫规自古有之,且与国法一般已成体系,具有同等的约束力。违反宫规有如违反国法,历朝历代受到惩治的嫔妃数不胜数。在座众人自然不敢提出异议,一面恭顺应诺一面接了过来,认真翻看,末了皆惊出一身冷汗。
这部宫规细而又细,严之又严,小到宫女内侍穿戴之物,大到皇后、嫔妃一言一行,竟都有相应的规定。而宫女、内侍的升迁,嫔妃的晋位,全在皇后一念之间。换一句话说,有了这部宫规,六宫将成为皇后的一言堂,所有人都要看她眼色行事,所有人都在她掌控之下。
御前失仪者贬、私德有亏者贬、护嗣不力者贬……一连串贬黜之后,又是一连串晋位,末了各种罪状对应各种刑罚,均有详细记载。这哪里是一部宫规?分明比律法还要森严!
这让除了皇后之外的嫔妃怎么活?
当沈婕妤怒火中烧,正欲抗争时,却又翻到后半部,其内容竟对每条宫规的出处加以注解,却并非皇后私自杜撰,而是历朝历代均有例可循,有法可依。每条宫规又例举一名触犯的嫔妃,对她的下场进行详细的阐述,从而警示后人。
这样一部详实的,综合了历朝历代所有宫规的集大成者,叫人如何反驳?儒家主张法古,这不就是法古的最好典范吗?沈婕妤几乎能够想象当这部宫规呈给皇上和各位大臣阅览时,他们会如何交口称赞。而她一个小小嫔妃,又有什么资格对其进行驳斥。
除了沈婕妤,其余嫔妃也都被这部宫规压得喘不过气,却又不敢与皇后娘娘争辩。只因这部宫规的前面不但附了皇后序言,还附了帝君序言,一再勒令她们力行不怠,不得触犯。倘若当场闹起来便等于抗旨不尊,其下场可想而知。
盘朵兰正待重振旗鼓与皇后争斗,蓄了近一个月的战意却顷刻间烟消云散。自此以后,她连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戴什么样式的首饰,都在皇后的掌控之中,又拿什么东西与她斗?皇后与婕妤,此前并不觉得差了多少,如今却被人为划出一道天堑,偏偏她还不能反抗,否则立时便会葬身天堑底部。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还没烧完,皇后少不得再玩杀鸡儆猴的把戏,这会儿没准正等着某人闹腾呢!不能闹,闹了便等于给皇后一个惩治自己的借口!思及此,无力感像潮水一般袭来,令盘朵兰濒临崩溃。
沈婕妤一再告诫自己这只是暂时的,得了太后助力,早晚有自己出头的日子,却又听皇后徐徐开口,“日前皇上颁布了育民之法,身为一国之母,本宫怎能不给予回应?为了弘扬国法,也为了行善积德,即日起,宫中年满二十五周岁的侍女皆放出去婚配,年满四十周岁的内侍皆放出去养老,此条本宫已录入宫规,往后照例行事。”
能在宫里混出头的宫女、内侍,哪个不上了些年纪?皇后此言一出,等于瞬间瓦解了早已构架成型的内宫权利体系,夺走了旁人的优势。偏偏她占了大义大善,叫人连半句话也不能多说!
沈婕妤的布局尚未开始就被摧毁十之七八,竟似被人敲了闷棍,脑后又疼又胀,却只得死死按捺。皇后这手段真是高啊!她压根不给任何人与她争斗的资本,竟一手全掐灭了!
☆、第173章 无赖
众嫔妃早知道椒房殿有主之后,她们的日子会不好过,却没料竟压抑至此。何谓“一入宫门深似海”,现在总算体会到了,既无皇宠,又无子嗣,竟不知该如何过活。有人惶然无助,有人失魂落魄,也有人满腔都是怒火。
盘婕妤下意识地朝沈婕妤看去,嘴唇微微开合几下。
沈婕妤捧着宫规上前几步,叩拜道,“娘娘警训,妾等莫敢不从,当恪守宫规,安守本分。然,娘娘贵为一国之母,最重大的责任应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皇上已近而立,宫中却全无喜讯,娘娘是否该规劝皇上雨露均沾,播撒龙种?妾等入宫几年,竟无一人得沐圣恩,此前宫中无主,妾等心存忧虑却不知向谁申诉,如今娘娘执掌六宫,高居凤位,是妾等统帅,还请娘娘为妾等做主。”
她话音刚落,一众嫔妃便齐齐跪下高呼,“请娘娘为妾等做主。”
在入宫之前,关素衣就已明白自己将面对什么。她平静地拍拍手,便有一名内侍捧着一个托盘走上前,将盘内之物呈给众位贵主观看。
“这是?”沈婕妤心有所感。
“此乃宫牌,”关素衣拿起雕刻着“椒房殿”字样的木牌,徐徐开口,“皇上想宠幸谁,并非本宫可以掌控,然而该本宫尽到的职责,本宫亦不会推脱。这些宫牌刻着你们的殿名与字号,本宫会派遣内侍日日送与皇上挑选,借此提醒他雨露均沾。至于他会选谁,且看你们运气吧。”
话落她觉得胃里一阵翻腾,闭目按捺了好一会儿才把恶心的感觉压下去。
嫔妃们一个个伸长脖子朝托盘里看,表情显露出几分欢喜雀跃。沈婕妤不再开腔,盘婕妤却觉得不足,进言道,“娘娘直接安排妾等侍寝便罢,何必弄这些玄虚。”旁人不知,她却一清二楚,皇上对皇后的话可是言听计从的。
关素衣瞥她一眼,冷道,“你若是觉得本宫故弄玄虚,倒也罢了,本宫这就拟定侍寝名单,安排皇上一个一个宠幸。往后你们也不必去皇上跟前献媚,直接来椒房殿伺候本宫,谁能把本宫伺候高兴了,本宫便提携谁。”
这话一出,盘婕妤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其余嫔妃也都胆战心惊,惶惶不安。宫规一出,皇后的权柄已扩至极限,若连侍寝嫔妃也由她一手安排,岂不等于完全把控了她们的活路?盘婕妤到底会不会说话?找死也不能这样上赶着!还是宫牌好,万一皇上腻了皇后,其他人就有机会了!
思及此,众人连忙异口同声地道,“谢娘娘赐妾等宫牌。”盘婕妤僵坐片刻,终究是跟随众人一块儿跪下去,心中满是屈辱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关素衣闭目道,“趁大伙儿都在,便把宫牌直接送去未央宫吧。得了召选的人回去好好准备,但愿能尽早为我皇室开枝散叶。”
众妃大喜过望,连连跪拜谢恩,然后翘首以盼。
未央宫内,圣元帝正在与几位臣工商讨治水事宜,好不容易得闲,正准备换了常服去椒房殿陪伴皇后,却见白福捧着一个托盘进来,表情有些古怪。他往里一看,却是二十几块坠着各色流苏的小木牌,其上雕刻着宫殿与嫔妃名号。
“这是什么?”他拿起刻着椒房殿字样的小木牌放在掌心把玩,眉眼带着温柔浅笑。
“启禀皇上,这是皇后娘娘命人送来的,说您已近而立却无子嗣,劝您雨露均沾。从今往后她会日日派人送宫牌过来,您想幸谁就直接翻牌子,该嫔妃得了音信也好早作准备。”
“什么?”圣元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咬牙道,“这真是夫人让你送过来的?”
白福瞥见皇上阴云密布、风雨欲来的表情,不由咽了咽唾沫,“启禀皇上,的确是皇后娘娘遣人送来的。”旁的话,他一句不敢多说。事实上,他对皇后的做法极为赞同,再过一年,皇上便虚岁三十,膝下却无半个子嗣,这已成为动摇他皇位的最大隐患。皇后此举是为了皇室血脉的延续,何尝不是为了皇上本人?这才是真正的贤后啊!
然而圣元帝丝毫也不领情,甩手打翻托盘,怒道,“烧了!把这些碍眼的东西全给朕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