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元帝被看得脸热心跳,哑声道,“其实我何尝不憧憬寻常夫妻的生活?早些年我刚打下名头的时候便想着,等将来灭了诸国,便让先帝赐我几箱财宝,不需要享用不尽,只够我养活一家老小便罢,娶一位美丽的妻子,生一窝活蹦乱跳的小崽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活得自在安稳。后来得知自己身世,妻子和小崽子那是一点也不敢想,只一门心思揽权,自己活不好,也不会让旁人捡了便宜。”
他认真道,“遇见夫人,简直是老天爷降下的救赎。从此以后我活着不是为了权利和报复,而是为了守护你,守护我们将来的孩子,乃至于守护魏国子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句话我以前总是不懂,因为我上没老,下没小,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哪有心思照管旁人?但现在我懂了,因为想让你过得更好,所以我要为你开创一个盛世;因为想让我们的孩子过得更好,所以我要为他扫平一切障碍。认识你之前,我每天睁眼会想——我怎么还活着?认识你之后,我每天睁眼会想——活着真好。对我而言,这就是你存在的意义。”
他摊开大掌,语气严肃,“夫人,将来的路,你愿意与我一起走下去吗?没有刀枪剑戟,只有幸福美满。”
关素衣扔掉柳枝,低声询问,“你怎知道只有幸福美满?万一你变了呢?”
“我不会变,夫人会变吗?”圣元帝不答反问。
“你不变,我自然也不会变。”
“那就是了,与其怀疑我,不如相信自己。”圣元帝沉默片刻,补充道,“哪怕夫人变了,我也不会变。”
关素衣终于掩嘴轻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我的毛病?非要在言语上略胜一筹?罢了,我若是认准了谁,这辈子都不会更改。你说得对,与其怀疑你,不如相信自己。”她将手放入等待已久的掌心,与他十指交握。
圣元帝这才吐出一口浊气,轻轻一拉就将她抱入怀中,嗅着她的发香说道,“夫人有一点说错了,拥抱其实也很实在。哪怕你不给予回应,哪怕你冷漠的垂落双手,只要我不放开,你便挣脱不掉。夫人倔强起来的时候,意欲逃避的时候,对付你最好的办法就是牢牢将你抱住。你愿意与我同行,我们便一直向前;你心存忐忑,踌躇不定,我也可以陪你在原地徘徊。无论怎样,只要夫人永远伴在我身侧就好。”
关素衣原本还有些不知所措,双手垂落,羞于回应,听了这话竟忍不住低笑起来,丢开最后一丝矜持,缓缓将手搭放在他后腰,一点一点扣紧。
圣元帝幽蓝双眸充斥着喜悦的亮光,一面摩挲夫人紧绷的脊背,一面亲吻她洁白如玉的耳垂,宣誓一般说道,“夫人,我们一定能好好过下去。你信我,也信你自己。”
“嗯。”关素衣什么话都不想说了,静静趴伏在忽纳尔宽厚的肩头,看着湖面层叠荡开的春光。这个怀抱,竟然比想象中更安全,也更温暖。
仲氏站在不远处悄悄看了一眼,然后遣退下人,缓步离开。二人紧紧相拥的画面如此静谧安详,契合美好,仿佛他们合该在一起,仿佛天地之间唯余一双,所谓“珠联璧合”,不过如此。
二嫁还能找到这样优秀的夫婿,他们这些做长辈的怎么着也该知足了。
圣元帝依依不舍地回宫之后,赐婚圣旨和彩礼才陆陆续续送入帝师府。为了显示对皇后的重视,他几乎搬空了自己私库,小件的珠宝玉器一箱接一箱,大件的古董家具一台接一台,流水一般穿街而过。
百姓们总算开了一回眼界,议论道,“原先叶婕妤得宠时皇上赏了她一树红珊瑚,当时我还以为多贵重,现在与皇后娘娘的彩礼一比,简直不值一提啊!”
“一个失宠的罪妃,能跟一国之母比吗?快闭嘴吧,小心祸从口出。”
那人急忙捂嘴,暗暗为皇后的隆恩盛宠感到咋舌。
送彩礼的队伍敲锣打鼓地从赵府门前经过,赵陆离推开房门,将守着赵望舒读书的叶蓁抱到轮椅上,命人抬出去。
“你想送我去哪儿?”叶蓁心下大骇,生怕他把自己和儿子拆开。虽然赵望舒这次没能考中,但他还小,将来有的是机会。只要儿子出息了,她便不愁无法翻身。
“今天是素衣大喜的日子,我让你好生看一看。”赵陆离推开角门,指着络绎不绝的队伍。赵望舒连忙跟出去,双手死死拽住轮椅,唯恐父亲忽然把人送走。
“关素衣改嫁了?”叶蓁怪笑起来,“哈哈哈,嫁给哪个鳏夫?又给别人当后母,费力不讨好地养儿养女?彩礼蛮多的,倒是比你富贵。不过难怪,她好歹是帝师府的嫡女,就算嫁给鳏夫,身份也不能太低……”
她话音越来越小,终至无言,只因她看见所有的箱笼上都贴着禁宫内苑的专用封条,送礼的侍卫也都穿着禁卫军朝服,放眼魏国,谁敢动用这等阵仗?除了金銮殿上那位,再无旁人。彩礼过去一台又一台,没完没了,无需点算也能预估这些东西的价值。那人怕是已经把自己的私库搬空了吧?
叶蓁本就憔悴不堪的面容变得狰狞扭曲,咬牙道,“关素衣要入宫?”
“入宫为后。”赵陆离终于道出隐瞒许久的事实,“知道你为何会被皇上送回来吗?因为他想让你离间我与素衣,迫使她和离,然后他就能趁虚而入,娶她为妻。他早就爱上素衣了,而你,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
“不,你胡说!赵陆离,你一定是为了报复我才会编造这些谎话!皇上爱的是我!我救了他,为他抛夫弃子,牺牲一切,他不会对我如此无情,我不信,我不信……”当叶蓁陷入癫狂时,赵陆离早已将她带回内院,省得让外人看笑话。
他蹲在叶蓁面前,一字一句说道,“皇上从未爱过你,我将来永远不会再爱你,你的女儿,你的婆母,对你早已恨之入骨。醒醒吧叶蓁,你只不过是个惹人憎恶,想丢丢不开,想甩甩不掉的累赘!”
赵望舒一直坚定地认为母亲并非叶婕妤,她不会为了攀附权贵而出卖身体,乃至于抛夫弃子。但眼下,亲耳听见对方承认,他感觉自己的信念正在崩塌,曾经为了救助母亲而承受的苦难与折辱,全都化为一柄柄利刃,往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扎去。
不过须臾,他已泪流满面,痛不欲生,眼看父亲头也不回地离开,只能站在原地一声又一声呼唤。他以为自己拥有了迟来的母爱,却不过一团令人作呕的污秽而已。
☆、第167章 大婚
因皇上催得急,封后大典在短短半月之间就筹办起来,将九黎族与汉族的传统糅杂在一起进行改制,比以往任何一个邦国的封后大典更隆重,也更冗长。
婚礼的前三天,皇后便要开始斋戒沐浴,也在这一天,一路游玩北上的仲老爷子和左老夫人终于赶到燕京,为外孙女儿送嫁。贴满大红囍字的闺房里,左老夫人正在给外孙女绞面,仲氏一边擦泪一边调和脂粉,打算把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几位宫女被赶至门外,无奈叹气。
“我总催你外祖父快些走,到了京城便能多陪陪依依。你外祖父偏要绕远路,说是得采集各地稻种,培育良品。如今倒好,我俩刚入城门,竟听说依依要出嫁了,夫婿还是当今圣上。正所谓一入宫门深似海,往后想见依依一面怕是不容易了。”左老夫人低声叹息。
关素衣眼眶微微发红,握住外祖母的手说道,“那您和外祖父就别走了,在京里住下吧。你们想我的时候便能递牌子入宫,想见就能见着。若还像以往那般天南海北地跑,我出不得远门,又该上哪儿找您们?”
“是啊娘,您和爹就在京里住下吧。”仲氏劝说道。
“老头子待不住,整天只想着怎么种地,怎么治水,我哪里管得到他?”左老夫人将大红凤袍摊开,一层一层往外孙女身上套,叮嘱道,“嫁入宫中不比嫁入寻常人家,更要庄重贤良。皇上也非寻常男子,与他相处要拿捏好尺度,不可太过亲近,又不可太过疏远。太亲昵容易失心,太疏远容易失礼,既不可上心又不可无礼,这其中的道道还需你自己去摸索。他宠爱你,你要懂得感恩;他冷落你,你亦要淡然处之。所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就是把夫君当成宾客,他来你便扫榻相迎;他走你便躬身相送,来来去去且随他的意吧。”
关素衣含泪点头。她明白世间男子大多如此,情浓时待你如火,热烈而又赤诚;火焰烧完,留下的只有灰烬而已。她只希望这把火烧得慢一些,久一些,哪怕留下一地灰烬,好歹还能透着一点余温,在她老死之前不要完全冷透。
她愿意相信现在的忽纳尔,但将来会如何,谁又知道?他是帝王,坐拥后宫三千佳丽,等她年老色衰,总会有更美丽鲜活的女子取而代之。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描写的从来就不是夫妻之情。
强迫自己想些高兴的片段,这才忍住落泪的冲动,关素衣拜别家人,登上凤撵,在仪仗队的簇拥下朝皇宫行去。街道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然而隔着重重珠帘,他们压根看不清皇后娘娘的样貌,只满眼都是喜庆的火红色,处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凤撵入了宫门,皇后便要踩着长长的红地毯前往祭坛悼念先祖,末了行至太和殿接受册封,然后与皇帝去到金銮殿,接受朝臣和命妇参拜。这是一段极为漫长的路程,走一段拜一段,所谓八拜之礼便是如此。而皇后的朝服加上头上的凤冠,少说也有二十几斤,若坚持到礼毕,少说也得去半条命。
关素衣刻意穿了一双软底鞋,也做好了受罪的准备,却在掀开珠帘,看见跪伏满地的文武大臣与朝廷命妇时,陡然感受到这份重量不仅来自于服饰,还来自于责任。如果不真正站在高处,看见万众叩拜,归之若水的景象,绝无法领悟“一国之母”四字。
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退怯了,深深怀疑自己能否扛得起这幅重担。她重活一回,原本只想过得更自在,更快活一些罢了。当她忍不住退后一小步时,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大手,掌心向上,仿佛在等待握住一份羁绊。
“忽纳尔。”她低唤一声,这才发现本该端坐殿堂的男人,竟早已站在凤撵下。
“夫人走吧。”他低沉的嗓音被钟鸣声掩盖过去,唯有近在咫尺的关素衣才能听到。
“你怎么来了?”封后大典该如何进行,这些天祖父和父亲已叮嘱过她很多遍,却没料刚开始就被打乱了步骤。但这一变化并未让关素衣慌乱,反倒令她迅速恢复常态。她面上绽开端庄而又明丽的笑容,握紧忽纳尔的手,慢慢朝前走去。
“我不想坐在殿堂上等待夫人。”圣元帝垂眸看她,轻笑道,“那么久都等过来了,现在只需再等半个时辰,却仿佛难以忍受。况且我早就说过,今后会牵着夫人一起走。”
关素衣完全忘了之前的迟疑与恐惧,微不可见地晃了晃二人十指相扣的手臂,低声道,“幸好你来了,你若是不来,我差点退回凤撵里去。”
“夫人也会害怕吗?”圣元帝有些意外。
“我是人,当然会感到害怕。我害怕担不起一国之母的重任,害怕给你丢脸,给关家抹黑。我从来没当过皇后,更享受不了所有人跪在脚下的感觉。那种庄严肃穆却又巍峨如山的氛围层层堆叠起来,压得我喘不过气。如果你不来,我或许能坚持走完这一路,却绝对不会轻松。”
所以幸好你来了。她没把最后一句话说出口,瞥向忽纳尔的眼里却饱含感激与动容。在外祖母的千叮万嘱下,她已一遍又一遍加固心防,却在看见这人的一瞬间化为乌有。
圣元帝轻轻握了握她指尖,喟叹道,“幸好我来了,否则夫人该如何彷徨。谁也不是生来就能当皇帝、皇后,又何曾见过这等盛大场面,感到恐慌实属正常。当年我登基时,心情也与夫人一样,不知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甚至不知道手脚往哪儿放。是白福陪我一遍又一遍演练,这才勉强支撑下来。我不能让外人窥见我内心的无措与惶恐,所以只能全程保持面无表情,当登基大典结束,独自回到未央宫时,才发现自己的脸竟已僵硬的失去了知觉。”
他忽然低笑起来,“哪怕是现在,我依然感觉惶恐,因为渴慕太久的宝物终于落入掌心,便越发患得患失。”
关素衣瞥他一眼,低语道,“那就牵着手一块儿走吧。总比一个人走踏实些。”
“我现在就觉得很踏实。”二人边说边登上台阶,朝祭坛走去。沿路的朝臣、命妇、嫔妃,一一叩拜,山呼万岁、千岁。
举行完封后大典,关素衣已精疲力尽,在金子和明兰的帮助下卸掉凤冠和凤袍,这才感觉浑身松快。
“万没料到凤冠竟如此沉重,戴一整天下来,脖子都会压断。难道日后每逢大典都要戴它?”关素衣尚未体会到后宫争斗的险恶就已败给了奢华沉重的首饰。嫁入皇宫的女人真的很不容易,尤其是皇后。
“并非次次都戴,但逢年过节或大宴外宾总是要盛装打扮的。”金子忍笑道,“娘娘您能把腕力练得那般强劲,正可日日戴这凤冠,也把颈力练上去。”
“我练那个干嘛?铁头功吗?”话音刚落,主仆三个便掩嘴低笑起来,疲惫感消解大半。
“娘娘您先吃些东西垫肚子,皇上很快就来。”换了一套较轻薄的礼服,又摆上一桌酒菜,金子和明兰悄悄退出内殿。
洞房花烛夜,圣元帝哪敢喝醉,酒过三巡便匆忙回转,看见坐在龙凤喜烛下等待自己的夫人,不禁心头一热。关素衣被他看得脸颊发红,指了指身旁的凳子说道,“坐吧,吃东西了吗?”
“吃了,你呢?”二人对坐无言,明明有满肚子的话想倾诉,临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气氛说不出的尴尬,沉默大半天后,关素衣硬着头皮道,“我也吃了。要不咱们喝交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