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素衣不卑不亢地道谢,然后牵着弟弟安稳落座。众人也都各回各位,焦虑等待。季大夫人将季婷拉到自己身后,试图把人藏起来。她现在已悔得肠子都青了,想起今日本不是钱家来接人的日子,是她递了口信,特意安排在今天,然后又命婢女放季婷进来哭求,好借题发挥大大羞辱关素衣一番,却没料她略一提笔,竟将“从一而终”这条女子戒律批驳得一无是处,还让皇上听去。倘若皇上赞同她的观点,季家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半刻钟后,圣元帝已看完文章,将其交给随行大臣阅览。其中一人乃户曹尚书,得了文章竟如获至宝,看了一遍看二遍,看了二遍看三遍,直等身边同僚催促才依依不舍地交出去。
待文章传阅一圈,圣元帝沉声问道,“诸位观想如何?”
“高瞻远瞩,痛切国弊!”户曹尚书徐徐开口,“前些日子,收录户籍的工作已基本结束,不过百年时间,中原人口由原本的九百万户唯余如今的二百万户,因战乱兵祸而惨死十之七八。马前悬人头,车后载妇女,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余一,念之断人肠,这就是魏国如今的现状。战场上枯骨成山,乡野间坟冢遍地,而百万英魂殉国的同时更留下百万寡妇与孤子,这些人没有户主挂靠便分摊不到田地,分不到田地就会饿死,哪怕战争已经结束,也唯余一条绝路。微臣每每巡查各地,见到此等惨况莫不痛心哀极。”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奏折,毕恭毕敬呈上,“也是巧了,微臣近日正打算奏禀皇上,请您将育民之策加入国法,敦促民间男女尽快婚配,孕育子嗣。倘若按照这本册子里的说法,女子当从一而终不得改嫁,那么这百万寡妇与孤子该如何谋求生路?除去他们,现存未婚女子少之又少,并不足以婚配现存男子,也就是说民间将有许多百姓终身无靠,断绝子嗣。这批人老去之后,新生儿却更为稀少,魏国人口或将再减百万户,那么国税从何而来?军队从何而来?没了国税与军队,焉能抵御如狼似虎的胡人与薛孽?如此下去,不出二十年中原或将被二者铁骑踏碎,彻底成为不毛之地。”
见折子被皇上拿过去细观,他感佩道,“关小姐不愧为帝师之后,既不乏远见卓识,亦不乏忧国忧民之心。这篇文章可否借给本官当做书序,编入育民之法中?”
关素衣连忙摆手自谦,并表示深感荣幸。
座下众人已经没脸再听下去了,一个个如坐针毡,恨不能飞天遁地,赶紧逃走。
圣元帝看完奏折,又翻了翻《女戒》,冷笑道,“朕近日来也屡屡听闻徐二小姐与《女戒》之美誉,还当这是一本班香宋艳的华章,却原来是误国害民之愚论。单‘从一而终’这一条,朕就能禁了它,然转念一想,这原是你们愚人愚见,倘若大肆封禁,反而显得它多么重要,令人更想一探究竟,又是何必。朕冷眼看着你们口耳相传,奉为圭臬,原以为不过是令女子更为贞静娴淑而已,本无错处,却发展成阻人姻缘,断人子息。”
他将《女戒》扔进煮茶的火炉,烧成灰烬,冷道,“断人子息就是断魏国国本,朕如何能忍?朕为了尽快让百姓繁衍生息、安居乐业,已熬得殚精竭虑,然而你们这些人却躲在歌舞升平之中异想天开。你们大多出身富贵,哪怕遇见兵祸,也由护卫送到安全之所躲避,未曾见识过民间疾苦,又如何得知战后惨况?你们吃得饱、穿得暖,闲暇之中做几首无病呻·吟的小诗就觉世间愁苦莫过于此,又哪里知道何谓真正的惨绝人寰?过不下去就和离,活不下去就改嫁,这本是生存之道,繁衍之道,罪在何处?”
他加重语气说道,“一本小册而已,竟逼得朕不得不修缮法典,强令魏国男女婚配,也是世所罕见。正所谓上行下效,上层风行什么,民众自会效仿,你们说改嫁不好,久而久之,百姓也将改嫁视作畏途,战后留下的百万孤寡该如何过活?魏国人口如何增长,国力如何增强?你们只看得见自己头顶方寸之地,却看不见天下大势,还每每以书香门第,饱学之士自居,简直可笑!”
皇上每说一句,众人的脑袋就垂落一分,及至最后,竟一个二个含胸驼背,无地自容。
圣元帝指了指季夫人身后的女子,问道,“你要改嫁?”
季婷瞥了大伯母一眼,坚定地站出来,“启禀皇上,民女不但想改嫁,还欲携女一块儿改嫁。”
“启禀皇上,她是与人私相授受,私定终身,臣妇才会惩戒于她,并非阻她改嫁啊!”季夫人慌了,连忙跪下辩解。
季婷从袖袋里取出几张文书,哽咽道,“皇上请看,这是民女的庚帖、婚书,原打算在大伯母面前一一焚毁已表决心,这才带了来。民女与张郎已经过双方父母同意,并非私相授受,请皇上明鉴!”
圣元帝命白福将文书拿来查阅,喟叹道,“你这未婚夫婿是个厚道人,竟愿意帮你养育前夫的儿女,委实不易。这婚事,朕替你做主;女儿,朕替你要回来,朕还送你二十四抬嫁妆,让你风光大嫁。朕要告诉魏国百姓,寡妇改嫁并不可耻,而是生存之道,理应支持。改嫁,生育,繁衍,壮我魏国子民,她们非但无罪,还居功甚伟。”
季婷欣喜若狂,连连磕头,感觉自己直接从地狱飞上云端,幸福得极不真实。季大夫人却面色发白,摇摇欲坠。今日之事传到外界,她绝对会成为愚人愚妇之代表,哪里还有脸面可言?
哦不,她差点把徐雅言给忘了,这人才是罪魁祸首!若不是她吃饱了撑的,写什么《女戒》,她哪里会与皇上过不去,与律法过不去?待育民之法颁布,季府官声必然大大受损,再难在朝堂立足!儿子的前程也连带毁了!
季大夫人越想越觉惊恐,不过须臾已冷汗如瀑,湿透单衣。
圣元帝瞥她一眼,又看了看面如金纸的徐雅言,继续道,“女子卑弱?朕并不觉得,然而令朕惊讶的是,在座多为女子,竟对这一看法颇为认同,不是自轻自贱又是什么?借夫人一句话——男子为天,女子为地,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天有多远,地有多广。天空降下雨露甘霖,土地孕育湖泊森林,二者相依相存,共鼎乾坤。子息繁衍、成长,更多依靠土地,险峻高峰孕育不屈松柏;山清水秀孕育柔韧修竹。沃土育良才,贫地无好苗,这是人所共知之理。朕记得中原有一句俗话叫‘为母则强’,可见女子并不能一味卑弱,也须刚强,如此才能教养出更优秀的下一代。朕并不轻贱女子,否则也不会重用皇姐,启用女将,然你们自己看不起自己,朕也无话可说。”
他看向夫人,喟叹道,“朕若是立后,绝不立空有美貌、才华,却无远见卓识,疏阔格局的女子。国母一职,从来不是卑弱女子能够担当。”
☆、第156章 羞愧
圣元帝一席话说下来,等于指着在场女子的鼻头,讽刺道:就凭你们这点粗浅见识,撑起小门小户可以,就不要妄想鼎立后位,担当国母了。然而她们心里纵有千般不甘,万般怨愤,却也无颜反驳。
若直至此时她们还不明白“女子婚配,寡妇改嫁”对魏国延续存在多么重大的意义,就只能用四个字形容——愚不可及。原以为关素衣才是今日宴会的丑角,却原来最丑陋,最愚蠢的,恰恰是她们自己。
好丢人啊!真想化作一缕青烟直接消失在原地算了。这是绝大部分女子的想法,而更尴尬,更难堪的,还有徐雅言和临湘郡主。
经此一事,徐雅言明白,自己入宫的念想终成泡影,非但如此,才女的名头也摧毁殆尽。出了这个门,过不了多久,她便会被冠上魏国第一愚妇的骂名,别说退而求其次嫁入高门,就算想找一个寒门蓬户,怕也不容易。
爹娘、兄长如今还在家中苦等她的好消息,叫她哪里有脸回去?就在这一刻,徐雅言竟产生了一死了之的想法,却被临湘郡主暗暗拽了一把,这才没当场捂脸遁逃。
圣元帝瞥了二人一眼,诘问道,“禹溪,你可曾把这本《女戒》送与长公主,大长公主阅览?她们是何观想?”
临湘郡主面色白了白,强笑道,“未曾送给二位长辈。我九黎族女子自立自强,不输男儿。”
圣元帝朗笑起来,“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力倒是越发炉火纯青了。你若敢把这本书送过去,她二人非打你出来不可。罢了,德言容功,贞静娴淑本无过错,朕也不会因此禁止你们传阅。世间万物各有道理,何为对,何为错,全凭你们自己分辨,而智慧的增长就来源于分辨对错的过程。今日之事已过,莫再提了,自去玩乐吧。”
众人大松口气,这才齐齐跪谢皇恩。
关素衣静静看着忽纳尔与众人谈话,眼里闪烁着璀璨的亮光。她知道他重情重义,也知道他爱憎分明,却不知他对女子会有这等看法。世间男儿大多轻贱女子,哪怕发妻也只是他们生育子嗣的工具罢了,甚少懂得“尊重”二字该如何书写。
但忽纳尔却不同,他懂得尊重,也愿意给女子自立自强的机会,哪怕是小动物,也能被他以同类的眼光看待。他的心胸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宽大,嫁给他或许并不是那样糟糕?这样想着,关素衣不由浅浅一笑,叫圣元帝看痴当场。
景郡王全盘计划落空,不由深恨徐雅言和女儿愚蠢短视,却不反省自己为何也没看出《女戒》中的破绽。送徐雅言入宫的计划已经落空,他只好打叠精神,招待起众位宾客,为了缓解尴尬,尚未到饭点就命婢女传菜开席,吃吃喝喝混过去,也好尽快散了。
因是临湘郡主做东,菜肴全是九黎族特色,多为整只整只的烤肉,少有素菜,调料也辛辣无比。众人面前各摆放了一个小案几,其上放置酱料、碗碟、酒水等物,自有婢女用刀削下肉片,装盘分送。
开宴时圣元帝将木沐拉到自己身边,木沐又把姐姐拉到身边,三人自然而然坐在一处,分食一只烤全羊。
“这么大只要怎么吃啊?”木沐展开双手比划了一下,脸上满是惊奇。
“自是切开吃。”圣元帝挥退婢女,掏出匕首,亲自将羊里脊削下来,放置在两个小碟内,推到姐弟俩面前,笑容十分温柔,“这里有甜酱、辣酱、酸辣酱,喜欢什么口味蘸什么,吃完了朕继续给你们削。”
“谢皇上,您自己吃吧,这里有婢女伺候。”关素衣表面恭敬道谢,私下里却悄悄掐了忽纳尔一把。有案几遮挡,她并不担心被旁人看见。这人刚才说什么卑弱女子当不得国母,就差当场宣示要娶自己,瞅瞅,临湘郡主已经了悟,正一眼一眼地看过来呢。
圣元帝笑而不语,只反握住夫人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揉捏几下。他专为夫人而来,正所谓秀色可餐,有夫人陪坐在旁就已餍足,哪里还用进食?
木沐觉得切割羊肉很有趣,抽·出腰间匕首,奶声奶气道,“我也要自己吃。”末了一刀扎入羊腿,使出吃奶的劲儿想把它卸下来,惹得几位大臣莞尔不已。
关素衣怕他伤到自己,立即夺过匕首教训几句,圣元帝连忙帮着说好话,又把匕首拿过去,塞进木沐怀中,低声道,“我们九黎族男子三岁就会拿刀,十岁上战场的比比皆是,他不过切几块肉,你何必小题大做。有朕看着他,不会伤到的。”
木沐拿着匕首不敢乱动,一会儿看看姐姐,一会儿看看姐夫,满脸渴望之色。
关素衣想起他是将门之后,血脉中难免隐藏了男儿血性,怎能抹灭?思忖片刻后妥协道,“罢了,你自己吃也可以,不要贪多去卸什么羊腿,只片下嫩肉便好。卸了它,你吃得下吗?别人想吃又该如何?”
“我知道了。”木沐受教,转脸去看姐夫。
圣元帝揉着他脑袋说道,“吃罢,切不动的姐……朕帮你切,用刀的时候刀刃总要反向自己,以免伤手。”
三人坐在上首,十分自得其乐,下面的人却都看出端倪,恍然大悟。不说皇上凝视关小姐的目光何等温柔缱绻,照顾木沐时如何细心体贴,单说三人熟稔亲密的程度,竟似一家三口一般。要说皇上对关小姐没有非分之想,谁又能信?
临湘郡主这才想起卞敏儿暗算关素衣的事,不免在心里暗恨。什么对付关素衣就是对付帝师府?分明是铲除情敌,却瞒着不说,令她挑中徐雅言,费尽心机筹谋,却不过是笑话一场!
难怪关素衣能死里逃生,原是背后站着皇上。如今他意欲立法,强令男女婚配,鼓励寡妇改嫁,那么娶关素衣为后也算是顺理成章。只不过对方终究没有九黎族血脉,定会受到诸位亲王阻挠。在场所有未婚女子全都没有机会,尤其是那些研读过《女戒》,被皇上烙下“愚妇卑弱”标签的汉女。
这样想着,临湘郡主又冷笑起来,连她也不得不承认,放眼四顾,唯关素衣有那个气场,也有那等魄力,能担得起皇后一职。
一席饭吃得无滋无味,宴毕,景郡王带领众人恭送圣驾,眼睁睁地看着他带上关氏姐弟,朝帝师暂居的皇庄去了。
白福得了陛下吩咐,亲自送季婷归家。季大人已收到景郡王暗中送去的消息,早早等在门口,脸上的表情既屈辱无奈,又惶恐不安。他哪里能够想到阻挠一桩婚事竟会被渲染成动摇国本的灾祸?待育民之法修订完毕,昭告全国,季府的名声无疑会一落千丈。
未免被皇上视作愚人,将来不得提携重用,他如今必要风风光光地把侄女儿嫁出去。思忖间,马车已缓缓停靠在路边,季婷搀扶着季大夫人下来,看见站在门口翘首以盼的女儿,顿时泪如雨下。
“瑶儿,快到娘怀里来!”她展开双臂,抱住飞扑过来的女儿,将近日来遭受的一切苦难与折辱,全部宣泄在悲切的哭声中。季二夫人领着一双儿女围过去,用力抱住她们,一家五口终于熬过绝望,等来黎明。
白福并不打扰诸人,只站在一旁用帕子悄悄抹泪。造孽哟!一家人好好的,作甚要拆散她们母女,毁掉他们姻缘,逼人出家呢?这季大人的心莫非是石头长的?今天若无关小姐口诛笔伐,仗义执言,不知多少女子会被逼死!
徐雅言躲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幕,良久之后才悄然走开。她不敢归家,像游魂一般漫无目的地晃荡,看见一名妇人抱着一个小孩路过,忽然扯住她问道,“这位嫂子,你嫁人了吗?”
“孩子都有了,你说呢?”妇人见她穿着富贵,妆容精致,并不敢得罪,只好耐着性子回答她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如果你家夫君死了,你愿意为他守节还是改嫁?”
“呸!你家夫君才死了呢!”这话气得妇人火冒三丈,挣开她飞快走远,嘴里嘀嘀咕咕,像是在咒骂。
徐雅言默默站了一会儿,正准备转身,却听路边摆摊贩卖坚果的大娘说道,“一看你这姑娘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不知民间疾苦。妇人若死了夫君,在这世道哪能不改嫁?倘若无儿无女,田地会被收归族里,一个人单过只能饿死,有女无儿也是一样的下场。就算有儿子继承家业,没有劳力耕种,照样吃不饱穿不暖,还会受到乡邻欺辱。那些单独把儿子拉扯长大的妇人,哪一个不受尽苦楚与委屈?哪一个不积劳成疾,早早去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连饭都吃饱,衣都没得穿,除了改嫁还能怎样?”边说边卷起坚果,摇头离开,可见对这个问题十分不屑。
守节?活都活不下去了,还守什么节?
徐雅言扶着墙壁慢慢蹲坐下来,忽然将头埋在臂弯里,无声哽咽。女德不好吗?只不过说错一句话而已,为何要承受这种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