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女人尚且有些地位都难以阻止,待四五年之后,徐氏理学彻底盛行,其“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催生出一大批伪君子,更把对女人的压迫与残害推向极致。
关素衣实实在在经历过一次,俨然已把嫁人视为畏途,又哪里再敢往火坑里跳?但她无法把自己的遭遇向母亲述说,略略一想,答道,“母亲,联姻还是要找知根知底的人家,免得女儿嫁过去之后平白受委屈却无处诉苦。祖父与父亲桃李遍天下,总会有几个弟子一同来燕京,您再等等看吧。嫁人毕竟是终身大事,须得慎重,女儿宁可再搁置三年也不愿错付。”
仲氏也舍不得女儿受苦,在家还是千金小姐,出门就成了小媳妇,私底下不知被公婆、夫君怎么磋磨,与其嫁给不知根底的人,还不如嫁给夫君的弟子,正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总不敢太过亏待她。
思及此,仲氏忙把帖子收回去,准备过会儿就一一写信拒了。她思忖片刻,笑道,“所幸你提醒了娘,娘这才想起你四师兄过几日也要入京,他家境虽然窘困,才学和人品却是一等一的,其父母也都是厚道人,只不知你愿不愿受清贫之苦。”
清贫怎能算苦?关素衣当即便笑了,正欲点头答应却及时止住。四师兄的确是世间难得的好儿郎,人品端正,才学满腹,更对妻子一心一意,不离不弃。若嫁给他,哪怕日日吃糠咽菜,也比待在镇北侯府享受山珍海味、锦衣华服来得自在舒坦。
但问题是,上辈子他的妻子另有其人,夫妻俩琴瑟和鸣,恩爱白头,若此时答应,便似窃取了别人的命运一般。倘若因自己不幸而抢走别人的幸运,关素衣过不了心中那一关。记忆中,像四师兄这样可以依靠终身的男子世间少有,此时错过,或许又会陷入另一个泥沼,关素衣思来想去,不免摇头叹息,“娘,女儿不想嫁人。”
“身为女子,哪能不嫁人呢?依依别是害羞了吧?”仲氏揽住女儿拍抚。
关素衣也知道自己的话有些痴傻,改口道,“娘,四师兄家里清贫,女儿怕是受不了那个苦,您再另外相看吧。”下回再继续找借口推掉便是,这辈子她宁愿当女冠也不嫁人。
仲氏捏了捏女儿滑嫩的小脸蛋,心内暗忖:受不了苦,如此嫌贫爱富的话可不像依依说的,这孩子别是有了心上人却羞于挑明吧?她三番四次暗示我从夫君弟子里找,究竟看上了哪个?不是小四,难道是小六?得把明兰、明芳两个找来好好问问。
当仲氏忙着为女儿张罗婚事时,叶夫人递了牌子入宫觐见。甘泉宫内,母女俩屏退左右密谈。
“关素衣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叫陛下惦记上了?”叶蓁目中满是厉色。
“你爹已经查清楚了,关素衣乃儒家泰斗关齐光的孙女,当日在觉音寺,她与陛下有过一面之缘,许是在那时候看上的。”叶母焦虑道,“如今皇上已昭告天下,册封孔明为孔圣、天下师,且盛赞儒学为王化之道,并在京郊建了孔庙,欲亲自前往拜祭。如今儒家学者纷纷得到重用,身为儒家泰斗,关齐光自是高位可期。你爹已得到确切消息,再过两日,陛下就会召关家父子入仕,关云旗将被晋封为太常卿,关齐光不得了,欲加封为帝师,秩俸万石。而此前,他们不过是一介庶民,无权无势。”
话落,刘氏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可见对关家的骤然富贵感到极其不忿。
叶蓁亦大受震动,惊道,“太常卿?那可是九卿之首,掌宗庙礼仪,地位十分清贵。而帝师这一官职更是前所未有,秩俸万石,尊位堪比丞相,凭他们一介庶民,怎配?”
刘氏连忙附和,“是啊,你爹还是国丈,却只封了个太史丞,秩俸四百石,连一家人都养不活。关素衣尚未入宫,皇上便把关家抬到如此高位,莫非想册封她为皇后不成?”
叶蓁立即否定,“有太后在,皇后还轮不到汉人女子来做。”
“但还有一个昭仪之位,莫非你忘了?”刘氏忧心忡忡地提醒。
是啊,婕妤之上还有昭仪,那可是“副后”,同样权势滔天,足以压自己一头。皇上想要宣扬儒学,自然会把关家抬得高高的,一个昭仪之位,他定然舍得。叶蓁眉头越皱越紧,沉吟道,“关素衣才貌如何?”
刘氏眸光微闪,正欲修饰一下言辞,却听女儿厉声命令,“照实说!你若刻意贬低她,本宫就会轻敌,轻敌的下场如何,你该知道。”
后宅中都是刀光剑影、尔虞我诈,更何论藏污纳垢的宫里?女儿若是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而叶家必定会随之倾覆。思及此,刘氏再不敢隐瞒,急道,“那关素衣从小跟随关齐光习文学字。关齐光君子六艺无不精通,诗、词、歌、赋,冠绝古今,连法家学派的泰斗韩信芳亦夸赞他乃一代文豪,其才学之盛可见一斑……”
叶蓁哪里耐烦听关齐光的事迹,正想摆手打断,却听母亲话锋一转,“曾有人说,关素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其才学不在关齐光之下,关齐光那般谦虚谨慎之人,却也点头笑应,可见对关素衣的才学十分认同。娘娘,才学这方面,你怕是比不得她。”
叶蓁唇角轻轻一撇,追问道,“那容貌呢?”
见女儿露出自负之色,刘氏越发不敢隐瞒,“《硕人》这首诗你可记得?关素衣的容貌,大约可比庄姜。”
叶蓁愣了好一会儿才颤声开口,“硕人其颀……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这样的吗?真有人长成这样?”
刘氏沉重地点头,“我与你大嫂均悄悄去看过,确是如此。你与她……你与她相比还是差了些许。”
叶蓁听出母亲话音里的嫉恨和无奈,想来恐怕不仅是“差了些许”,而是很多吧?她向来自诩美貌过人,实在想象不出比自己更出众的女子该是何等风姿?才学比不过,容貌亦比不过,如今连家世也被压了一头,待关素衣入宫,她岂有活路?这些年她已把太后和众位宫妃得罪了个遍,见她失宠,这些人必会落井下石,不留余地。
当叶蓁恐惧不安时,刘氏劝慰道,“娘娘,您别胡思乱想,事情未必就那般糟糕。陛下如今尚无子嗣,只要您头一个诞下皇子,凭生育之功定也能晋封昭仪。陛下独宠您数年之久,其情分深厚岂是旁人可比?此时您一定要稳住。”
说到子嗣,叶蓁目中迅速划过一抹苦涩,却又急忙掩去,生怕母亲看出端倪。
刘氏不查,继续道,“虽说仲氏最近正为关素衣相看人家,但太后很快就会召美人入宫采选,这婚事定是不成的。我与你爹合计过后打算来一招釜底抽薪,先毁了她清白再说。”
叶蓁沉思片刻后摆手,“不可!本宫与陛下曾在边关朝夕相处过两年,虽从来猜不透他想法,却多多少少了解他的行事手腕。他既决定重用关家父子,定会派人时时刻刻盯着他们。若在如此紧要关头,关素衣却出了事,陛下定会严查到底。你们有把握能躲过陛下的耳目吗?”
躲过霍圣哲的耳目?恐怕唯有鬼神敢答这句话。天下间,只有他不想,乃至于不屑知道的事,而没有不能知道的。
“那可怎么办?让关素衣顺顺当当地进宫?”刘氏语气焦躁。
“她绝不能进宫!”叶蓁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无力摆手,“你先回去吧,让爹切莫轻举妄动。他一个小小的太史丞,能办什么大事?”
“他的确位卑官小,但你好歹是婕妤娘娘,多向皇上吹吹枕头风,咱家不就上去了?”刘氏还要再说,却被两名大宫女请了出去。
叶蓁思忖良久,终于缓缓铺开一张宣纸,提笔向某人求助。关素衣不能入宫,那就让她嫁人便是。她给她指一桩天下罕有的好婚事,说不准,日后她还得向她磕头致谢。
落下最后一笔,叶蓁轻快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个妹子跟我说九点半要炒股,让我提前半小时发文,我差点忘记了。以后都是九点约会。入V后双更。我拔了一颗牙齿,是磨牙,所以一定要再种一颗,否则嚼不了东西。听说过程很复杂,前后要动两三次小手术,比如打麻药,割开牙床,在骨头上打一个洞,植入一颗螺丝,等伤口长好再在螺丝上套一颗烤瓷牙,前后历时四五个月。
我不知道会不会很痛,听说是因人而异,有人觉得还好,有人痛得死去活来,所以我先告诉你们一声,动手术之后的几天,如果我实在痛得受不了的话,可能会,单更。
还望大家海涵,爱你们,么么哒!
☆、故人
成功劝说母亲不要急于替自己相看人家,关素衣委实过了几天悠闲日子。这天,她正坐在暖阁内练字,丫鬟明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件棉质大氅,“小姐,马车已经备好,可以出发了,夫人在前厅等您。”
因圣元帝格外推崇儒学,又在南郊闵德山建了孔庙,上行下效,这些日子前去祭拜孔圣的人络绎不绝。身为儒家学派的泰斗,关老爷子和关父当然不能落于人后,早早就吩咐仲氏烹了小羊羔肉拿去享祭。二人为表诚心,寅时一刻便提着灯笼出门,准备一步一步爬上山,把母女俩留在后面坐马车。
关素衣披上大氅,走入纷纷扬扬的雪花中,虽脚步舒缓,思绪却不停奔涌。不过一个小小的改变,似乎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那日祖父并未气急攻心以至于卧病在床,也未因口拙而受人讥讽嘲弄,甚至身败名裂。现在的他还是儒家学派的领军人物,亦是受人景仰的当世文豪。父亲也不用日日守在床边侍疾,最终得了个“缩头乌龟”的诨号,从此无地自容。
而今他们以文会友,广结善缘,便是没有入仕,也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想起上辈子祖父撑着病体前来镇北侯府替自己讨还公道,却被活生生气晕过去;想起父母坚决不愿相信赵家人的污蔑,拼得头破血流亦要让自己和离却差点被宗族除名;想起外祖父母顶着谩骂前来别院接自己回老家,关素衣眼里已是泪光盈盈。
这辈子,那些不该由她来承受的欺辱与折磨,大约已经远去了吧。思及此,她迅速眨掉眼里的泪光,朝立在廊下微笑的仲氏走去。
母女俩坐上乌蓬马车,晃晃悠悠驶向闵德山。大雪虽然还在下,却因圣元帝几次祭拜孔圣的缘故,路面早被来往铁骑踩得平平整整,亦有劳役每隔两个时辰打扫一次,并不难走。到得山脚下,马车慢慢停在路边,外面似有小女孩的哭声传来。
“怎么了?”仲氏隔着竹帘问道。
“夫人,不知谁家的马车坏了车轱辘,如今卡在半道过不去,那家的小姐冻得呜呜直哭,怪可怜的。”车夫语露怜悯。
仲氏将竹帘掀开一丝缝隙,就见前面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乌蓬马车,车夫绕来绕去,满面焦急,似乎一筹莫展。主人家怕冻着,并不敢下车,但委屈的哭声时断时续传出,的确令人揪心。
仲氏受了公爹和夫君的感染,时时用“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这句话鞭策自己,当即便道,“李文,你过去帮他们看看马车能否修好。桃红,你去问个安,若车里都是女眷就把她们请过来共乘。”
此时男女大防还未像后世那般严格,男女共乘一辆马车并不鲜见,所以仲氏才有此一问。关素衣将下颚磕在母亲肩膀上,顺着竹帘缝隙看去,眉头不禁微微一皱,总觉得车夫似在哪里见过,当真面熟得很。
仲氏的丫鬟桃红跑过去,隔着门帘拜了拜,又说了几句话,便有一位穿戴奢华的中年妇人挽着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下来。小姑娘明眸皓齿,粉面桃腮,微红的眼角挂着两串泪珠,叫人看了又爱又怜。
仲氏只一眼就觉爱煞,忙掀开车帘唤道,“瞧这小脸都冻成什么样儿了,快上来暖暖!”竟丝毫未曾发现女儿瞬间苍白的面色。
怪道那车夫面熟得紧,却原来是故人。半息而已,关素衣已敛去异状,平静地看着踉跄走来的两人。
中年妇人和小姑娘在桃红地搀扶下爬上马车,先拜谢仲氏,继而看向关素衣,目中双双放射出惊艳的亮光。她们均与关素衣避之唯恐不及的镇北侯府颇有渊源,一个是叶蓁的母亲刘氏,一个是她的女儿赵纯熙。
即便暗中观察过关素衣多次,近距离之下,刘氏依然被她端庄内敛却又脱俗绝艳的容光所摄,心道若换个大男人进来,这会儿怕是魂都丢了,难怪陛下那般卖力地抬举关家,为她入宫造势。这样的尤物,还真不能让她进去,否则女儿便没了立足之地。
思及此,刘氏与赵纯熙暗中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装作感激涕零地与仲氏套近乎。
关素衣前世已看淡一切,这辈子自然不会被旧人旧事扰乱心神。她伸出手,缓缓倒了两杯热茶,柔声低语,“二位请。”上都上来了,她也不会无端把人撵下去。
少女身穿最素净不过的淡蓝衣裙,广袖略略一抬便露出半截纤细雪白的腕子,上面并无金银玉器点缀,却已足够华美,这华美由皮肉渗及骨血,仿似桃夭杏芳,撼人心神,难怪世人都言“美人在骨不在皮”,却原来是这个道理。而她清脆婉转的嗓音中天生就暗含一丝柔情蜜意,正常说话时还好,若像当下这般刻意放低放柔,竟连刘氏和赵纯熙这样的女子也难以招架。二人摸了摸酥麻的耳廓,这才端起茶杯道谢,垂眸啜饮时目中泻出一丝厉芒。
关素衣早已从她们的言谈举止中察觉异状,不免暗暗揣测她们的来意。凭镇北侯府的权势,怎会让嫡小姐乘坐庶民专用的乌蓬马车?她记得赵纯熙有一辆金粉朱漆装点的马车,招摇过市时格外张扬,哪像现在,竟只说自己姓赵,绝口不提“镇北侯”三个字,似乎刻意隐藏了身份。她究竟想干什么?
关素衣一面忖度一面应付赵纯熙状似天真,实则打探虚实的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孔圣庙。一名身材颀长,气质尊贵的男子已得到仆役报信,撑伞站在门边等候,脸上满是关切之色。看见缓缓停稳的马车,他上前两步去搀扶女儿和岳母,末了隔着车帘向仲氏道谢。
看清男子俊美无俦的脸庞,仲氏好感顿生,连说不值当,应该的云云。关素衣早已戴上幂篱,从容不迫地跟随母亲下车,然后冲男子微一点头。在遇见赵纯熙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赵陆离必定也在孔庙。赵望舒和赵纯熙这一双儿女可是赵陆离的命根子,掉一丝儿头发都会心疼许久,又岂会让他们单独出门。她与这人的婚姻从来没有深厚的感情作为铺垫,哪怕心动过,也只是一瞬间,之后便被各种各样的误解与折辱抹杀了。
今生再见,关素衣对他无爱亦无恨,自是可以从容面对。而热情爽朗的仲氏却与赵陆离攀谈起来,因此得知了他镇北侯的显赫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