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刀,伸手抹了抹眼泪,终于叹了口气,回头瞧了瞧她这个二儿子,“行了,多大了还这样,有下好的了,赶紧吃饭去吧。”她顿了顿,眼睛朝着窗户外面瞧了瞧,盯住了坐在桌子边的许乐,“也让那孩子好好吃饭,不能养这事儿没的说,但他爸总归是救了你,在家呆一天咱不能亏着他。”
曹玉文无奈的叹了声气,连忙点了头往外走。
那厢,第一锅饺子出锅,许乐和曹飞作为最小的,先让上了桌。两人面前一人一个平盘,老太太公正的很,每人十五个饺子,连大小都一样。
这年头物质着实贫乏,虽说农村里总比城市食物多,但若非自家宰猪杀鸡,那也是要钱的。尤其是许乐家。
许乐他妈柳芳是个北京来的知青,当年到村里的时候不过十八岁,水灵灵一朵花,人见人爱,但却半点活不会干。许爸爸许新民那时候是个愣头小子,一眼就瞧上了娇滴滴的城里姑娘,见天的替人家干活挣工分,原本村里人都觉得这就是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美的事儿,可谁知道,许新民磨了两个月,柳芳竟真嫁给他了。
村子里大大小小跌破了眼镜,对许新民刮目相看。可再漂亮也是要吃饭的。柳芳什么事都不会干,家里家外就连烧个灶台都得许新民做,家里的日子能好到哪里去?等到知青回城的政策一出,柳芳拍屁股离婚走人,许乐的日子更难了。别说饺子,吃个蒸蛋都是过年!
如今这香喷喷的大馅饺子一端上来,重生了有一阵的许乐纵然想装装样子,可嘴巴里迅速分泌的唾液出卖了他,他连忙咽了下去,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谁知这模样却入了两个人的眼。
曹玉文怜爱的看着他,心道再沉稳也是个孩子啊,一点好吃的就露出原形了。顿时伸手拿了个小盘,替他夹过来两个晾着,“乐乐等等,饺子烫。”
就这时候,在一旁一直眯眼瞧着的曹飞猛然站了起来,鼓着腮帮子冲着许乐的盘子就噗地一声喷了口水。这孩子八成是看他妈熨衣服多了,那口水喷的又细又密,完完全全将许乐的盘子罩了进来。
一时间,别说许乐愣了,就连曹玉武和李桂香也愣了。
还没等他们说话,曹飞转头又呸的一声,往自己盘子里吐了口口水,然后他才挤吧着那双小眼睛,冲着许乐得意的说,“吃啊吃啊,你吃啊!”
这明摆着就是欺负许乐呢。曹玉文当场就不干了,冲着曹飞说,“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干,弟弟比你小,你得有个大哥哥样!”
那边李桂香就不爱听这话,过来伸手往曹飞脑袋上葫芦了一下,表示了不满后,冲着曹玉文说,“什么哥哥弟弟的,不就差九个月吗?要这么说,乐乐在农村呆了那么久,更应该懂事才是。再说,不就是孩子的口水吗?又不脏,行了行了,饺子都凉了,快点吃吧。”
曹玉文被他嫂子的强词夺理气得半死,又瞧了瞧一心吃饺子半点闲事儿不管的曹玉武,心里的火一窝一窝的,只想从喉咙里冒出来,可一抬头正瞧见厨房门口的曹老太太,他那火顿时熄了,许乐留下这事儿,还得让家里人同意,只能颤抖着手摸摸许乐,“乐乐等会吃,这个干爸吃了。”
那边曹飞就等着曹玉文的反应呢,听着曹玉文害怕他妈,立刻得意起来了,在李桂香身后冲着许乐做鬼脸,扭着脑袋一副得意的样子,嘴巴里还比划着“野孩子”三个字。
许乐冷冷的瞧着他,等着他扭得差不多了,上前一步,冲着两个盘子啪啪一边吐了口口水,曹飞几乎在瞬间,就嗷的一声叫了。那可是一大盘子水饺,他盼了小半年,居然让许乐吐了口水。他在李桂香身上打着绕,恨不得扭成麻花,“妈,妈,我的饺子脏了,妈,妈,我的饺子……饺子。”
李桂香抱着儿子气的不得了,可一回头跟许乐对上,就发现这孩子居然笑咪嘻嘻的看着他,一点也不怕的样子,李桂香只觉得怪异,也没多想,照旧把那火发了出来,“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伸手就要打人!
许乐仿佛被吓到了,害怕的躲在了曹玉文后面,等着满屋子的人都被曹飞招来了,才颤巍巍的说,“哥哥教我这么玩的。”
曹飞没占着便宜,许乐也表达了他不好欺负,但这顿饺子终归吃的不那么畅快。兄弟俩也没喝酒,两盘饺子都进了曹玉文的肚子后,各自回屋休息。大屋子里,李桂香将曹飞哄睡了冲着曹玉武说,“那孩子你瞧见了,蔫坏蔫坏的,来了就欺负咱们飞飞,我觉得不能养。”
这马上就冬天,锅炉房买了不少煤,正加班加点卸呢。曹玉武上二班,下午三点干到晚上十二点,正准备睡会。听了不在意的挥挥手,“就一孩子,我瞧着还行。”
李桂香瞧着他那样就烦,转头去跟厨房里收拾的曹老太太念叨去了,小儿子重要,大孙子可更重要。
小屋里曹玉文带着许乐收拾东西。
他们从东北回来,家具都送了人,只带了衣服和铺盖卷,还有给家里人买的特产。哥哥嫂子妈妈一人一件皮衣服,还有两根人工养殖的人参、给曹飞的玩具。
曹玉文边收拾边心里难受,轻轻的摸着许乐的脑袋,劝他说,“乐乐啊,别放在心上,有干爸呢,乖。”
许乐摇摇头,如果是上辈子的他,肯定会难受的。上辈子他没跟干爸来河北,而是被寄养在村里,那才是举目无亲,泡在苦水里长大。所以,重生后,他执意跟了平日里就疼她的干爸,为的就是不过当年的日子。
在这里,有干爸真心实意疼他,这点苦又不算什么,再说,对于一个曾经的成功者来说,穷不过是一时的,亲情才重要。
显然,许乐的乖巧让曹玉文很欣慰,他使劲揉了揉许乐的脑袋,直到成了一窝乱草,才不好意思的住了手。
曹玉文是个十分憨厚的人,纵然哥嫂让他不舒服,可依旧将礼物收拾了出来,准备拿出去。
许乐抱着那件黑色男士皮袄就不哄了老半天,许乐也不放,曹玉文劝他,“乐乐,这是给大爷的,买的时候都说好了啊。”
许乐想的清楚呢,他们大部分钱都置办了见面礼了,可这礼送不送也要分人。
他皱眉瞅着这间八平米的小屋,李桂香这么难缠,曹玉武是个万事不管的软耳朵,老太太显然也不太喜欢他,这不是久居之地。但如今,他和干爸手上一共就二百来块钱,连工作都没落下,能留一件是一件,这东西在这儿可是稀罕物,送礼也好。
不过这事儿也是有考量的,老太太的东西显然不能少,若是只给曹玉武,李桂香怕是能把这屋子掀了,不过给了李桂香不给曹玉武,怕是没人说什么。
许乐冲着好脾气跟他要东西的曹玉文说,“给干爸留着,大伯穿不下。”
的确,曹玉武这么多年胖了不少,这衣服虽然买的不小,但还装不下他,给了他也穿不了。
曹玉文还不死心,“干爸穿着大。”
“那就留着乐乐穿。”许乐小脸红扑扑的,昂着脸给他讲自己的小心眼,样子可爱急了,曹玉文想想这袄子以后真不好买了,过个几年就能改改给许乐穿,终于点了头。
☆、第3章 工作
都说拿人手短,两件皮袄、两条人参,外加给曹飞的小汽车,让许乐暂时在这个家呆了下来。这个问题解决了,另一个问题迎面而来。
曹玉文没有工作。
当初政策一下来,小许村的知青们就下足了功夫回城。为此送礼的有,像许乐他妈柳芳一样拍拍屁股离婚的也有,曹玉文既没钱又没人,一直等到最后,也没轮上回城的名额,最终只能带着许乐偷偷跑回来。
他离家的时候只有十六岁,那时候爸爸还在世,哥哥还没娶媳妇,一家人生活的其乐融融,他对于家的想象也停留在那一刻。因此在回来的时候,他想的是,只要有家,能没我一口饭吃吗?
可现实是,迎客的饺子再喷香,平日里吃饭也是要钱的。毕竟他亲娘曹老太太不挣钱,他不在,亲娘跟着大儿子吃,自然没问题。可他带着许乐回来了,就没让他大哥供养自己的道理。
除了那十五块钱,花钱的地方多得是。生活用品要不要钱,衣服鞋子要不要钱,许乐已经七岁了,上学要不要钱?这都是摆在曹玉文眼前的事儿。他此时瞧瞧手里头那两百块钱,就再也没有钱人的感觉了。
只是找工作这事儿着实犯难。
这年头私营经济还不发达,在路边摆个小摊都被人看做投机倒把,可国营厂曹玉文进不去,选来选去只有街道工厂还算靠谱。
可别的地方的街道工厂都是机械厂,机修厂,唯独曹玉文他们家这个有点特殊,这是个干花加工厂,使用的是最简单的加工方式——人工制作。这里不要求学历,听说也招了几个偷偷跑回来的知青,算是曹玉文最理想的工作地点。
只是这里也不好进。这时候待业青年多少啊,谁家又都不富裕,恨不得都撵出去让他们自力更生,干花厂又不是国营单位,有国家拨款,而是属于自负盈亏,自然要算人力成本。
曹玉文在人家厂门口盘旋了两日,都被拒之门外。只能回家唉声叹气。
这时候,曹玉武上班去了,李桂香带着曹飞上学去了,老太太跟着楼下的老朋友们聊天去了,整个家里就剩下他们父子俩。许乐戳了戳跟泄了气的皮球似得曹玉文,问他,“干爸,人家没要你?”
这话有点大人气。若是放在曹飞身上就有点不对劲,可对于许乐来说,却是正常。他娘跑了,爹死了,再不成长点,那是傻子。
曹玉文本不想跟个孩子说,干吗让个小不点替自己担心呢?可他实在没有倾诉的对象。哥哥已经成了家,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睡觉,其他时间还有嫂子陪着,他想不起跟自己叙叙旧说说话。亲娘没时间,一家六口人的饭菜都落在她身上,一天从早忙到晚,等着要睡觉了,还要伺候曹飞那个小祖宗。
钱一天天只出不进,他不但不能对象承诺给许新民的诺言,让许乐过得好,恐怕连学都让他上不起。这让他焦急烦闷,心里憋屈的难受,时时刻刻在否定自己。
如今许乐问出来,他终于吐了口,将自己找工作的难处说了说。他以为许乐会像他爸爸许新民一样,知道他回城无望后那般,陪着他一起憋闷难受。可没想到,许乐只问了一句话,“这个厂子靠谱吗?一个月工资有多少?”
曹玉文愣了一下,可瞧着许乐那副一本正经的小样子,不由自主的就将这几天打听好的事情说出来了,“挺靠谱,我问了问,一个熟练工人,一个月能拿30块钱。那个活不难,就是把那些叶子啊,花啊,组合起来,半天就学会了。”
许乐听了点点头,他知道这种小厂。这其实不是日后的高档干花,就是塑料花,这时候人们生活刚刚丰富起来,但又没有外国人送真花的习惯——那也贵,不少人喜欢买几束塑料花放在家里,好看又时髦,起码在几年内,这种厂子生意不会太差。
更何况,他们也急需一个稳定的工作,来提供稳定的钱生活。
许乐想清楚了,就说,“那我们就去那儿吧!”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到让苦闷的曹玉文哑然失笑。他刚刚还觉得许乐是个小大人,可这回就漏了陷,也就是个孩子,才不管别人想什么,一切自说自话。他摸了摸许乐软软的头发,叹气道,“人家不收人了,咱们再换其他地方吧。”
许乐要的就是这句话,听完后直接睁着双大眼睛,无辜的说,“为什么不要干爸?干爸好厉害的。是不是因为干爸没给他送母鸡?”
曹玉文一下子愣了。
这话其实有典故。当初村里分地,有人给村支书送了两只老母鸡,结果量地的时候比别人家大了不少。许新民觉得郁闷,就跟曹玉文喝酒的时候说了,让许乐听见了,还问了半天为什么。
如今许乐再说,他倒是没觉得这孩子逆天,反而像是开了一道门。他原先在村里,过得实在太闭塞了,把这些规则都忘了,办事求人,总要送东西吧。他记得干花厂的负责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能抽烟喝酒,要不送点烟酒过去?
想到这儿,曹玉文的心情总算疏朗了一些,许乐瞧见了,知道他想通了,也就没再说话,转头说了声我下去玩会儿,就出了门。
晚上吃饭的时候,曹玉文才带着一脸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