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还有另一层更深层的干系,幕僚就想都不怎么敢想了:苏长越才近太子身边,说到底,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假使先帝在日,锦衣卫根本不惧伸这个手继续同万阁老合作,而日月改换后,锦衣卫龟缩不出,不想招惹太子的同时,何尝不是对万阁老的看轻,不信任他如今的实力权势。
论起领会圣意的本领,除了皇帝身边贴身侍奉着的内官外,就数锦衣卫了,锦衣卫的这个风向,其实,也就等于宣告了不看好万阁老,认为他在走下坡路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万阁老的颓势就是这样一点一点从各方面显露了出来,就算他靠着力挺晋王在皇帝那里又捞回了点印象分,但仍旧不足以扼制住这股势头,以逢迎圣意而起家的人,一旦失去了这份圣意,也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作为万阁老的幕僚,他如何不生心惊,再不敢往更深处想。
“离了张屠户,老夫还就得吃带毛猪不成!”
万阁老连家乡的俚语都带了出来,可见气得狠了,他咬着牙:“锦衣卫不愿伸手,不必再和他们啰嗦,这件事就交由你去查!高家那个媳妇不就可以做个见证,锦衣卫那边拿根钗子都能从她嘴里掏出话来,可见好收买得很。再有,叶家当年从河南出来,是有几个使唤人跟着的,一个叫玉兰的,锦衣卫已经问过,木木呆呆,说不出什么来,这丫头太不机灵,便找了她来作伪恐怕也容易露馅,便罢了;还有个他家小子的奶娘,可惜叫卖了,后来又转了手,难以找到;另外还有个丫头,据说是卖与了哪里的客商为妾,这样人应当稳当些,不会叫轻易转卖,她在张家同那奶娘一样是犯了事才被卖了,多半是个心眼活套不老实的,你就盯着这条线往下追,只要追到这个买家,事就算成了!”
幕僚忙躬身:“是,在下明白——那丫头知道不知道的其实不要紧,只要能调/教得她按我们的话来说就是了。”
万阁老出了口气,点点头:“就是如此,能找两个所谓的‘知情人’出来,这件事就算定了。”他眯了眯眼;“不管叶家怎么不认,我都有法子按着头叫他认。”
幕僚应着声要出去,万阁老想起来,又多说了一句:“孟家那边也着人看好了,到时候这场戏,就指着她们开锣了。”
幕僚停了步,返回身来笑道:“阁老放心,孟家一门妇孺,全赖大爷先前给的银钱度日,她们不好生在那边住着,能往哪里去。说起来,大爷这次倒算办了件好事,恰给阁老帮了忙,不然这会儿急匆匆地再去和孟家谈条件,就又多出一桩事来了。”
癞痢头的儿子也是自家的好,万阁老平时见了儿子恨不得踹死,如今这大半年不见,远香近臭,就又生出想念来,听见幕僚夸赞,也不骂他了,脸色还和缓了不少。
幕僚在东主面前讨好乃是职业自带技能,说完后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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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暗流如何汹涌,苏家的日子照常在过。
珠华的孕相很好,除了比以前容易疲累之外,她什么别的症状也没有,吃得好睡得香,只是常常要接受家里人的围观,从苏长越叶明光乃至苏婉苏娟孙姨娘,前两个的频率尤其高,珠华刚确诊有孕的前一阵这两人几乎是照三餐在问——苏长越中午回不来,但他在家时段长的晚上热情十分高涨,算是以质量弥补了数量。
直到将近一个月过去,这种情况方得到了缓解。
于珠华来说,她最大的感想,居然是家里有个孙姨娘还挺好的。
且说孙姨娘,她有再多的小心思,终究对她而言没有比苏家更好的地方了,能在苏家终老都算是她的运气,碰上了有良心的主家。不然,就算因她与主家共过一些患难,主家顾念情分不把她卖了,直接给她点银钱送她出门她也不能硬赖下,而她一个孤身女人,又没多大本事能耐,在这世道纵捏着点钱又如何活得下去?
这个道理孙姨娘原来悟不出来,乃是因在安陆时苏家处于困窘之中,两个姑娘都托赖着她照顾,许多家务,连盆洗脸水都要现从井里打出来,梁大娘一个人不可能忙得过来,她必须得跟着做。
手里有活计,就显得自己是个重要的人,似乎没了她苏家就不行了似的,孙姨娘腰杆忙弯了,心里却是膨胀着的,所以也很敢做梦,她日夜盼着苏长越能高中,她能跟着扬眉吐气,有那几年患难与共,她还能有个不好过的?
但等这一天真的来临,她揪心地发现,现实和理想不一样。
起初,下人一个个买进来,她不用再干活了,新衣裳新首饰穿戴着,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管,看上去日子好过得不得了,这个待遇她开始也享受得心安理得,但随着时日转移,每天都是这么过,她心底里的不安慢慢泛上来了。
原因很简单,她无法体现出她的价值——如果是苏母,现在可以安安稳稳地做着苦尽甘来的老封君,生了苏长越就是她最大的功劳与价值,她下半辈子什么也不用做,这就是她该当的。
但孙姨娘只是妾,苏父若在,她还能服侍苏父,可苏父早已不在,她作为一个父妾,在这家里根本找不准自己的位置。
她是苏娟的生母不错,可苏娟总是要出嫁的。
这个家没有她,根本一点问题也没有。
用不着任何人提醒或是警告她什么,这个现状就是明明白白地摊在了她面前,她想回避都做不到。
她曾经的重要性随着苏家境况的转好而渐渐消失,她那种自以为的膨胀也不得不跟着消失了。
孙姨娘很是惘然了一段时间,她有危机感,想努力,但不知该从何处努力,能找到适合她做的事太难了,她总不能还和从前一般干活,和丫头一样,那她不是犯贱么,她也不甘心哪。
直到珠华有孕,她终于找到自己发挥的地方了!
不管怎样,她是生育过的,在这个家里,在这桩事上,她最有经验,最有发言权!
她就满怀热忱而又殷勤地来给珠华传授经验了。
在珠华说,她当然不会全听孙姨娘的,但有个过来人在身边叮嘱提点着,心理上总是多了点底,比自己和两个婚都没成的丫头们摸索着往前走得好,故此也接纳了她的好意,一时间苏家整个气氛都和乐融融起来,时间顺利地走到了十二月,这一年的年根底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一条线放,一条线收,把以前的一些余留小问题交待一下~
☆、第169章
乱子起时,先自隔壁叶明光住的宅子前闹了起来。
昨夜无风,静谧地下了一整夜雪,早起推开门,万物似是凭空藏了起来,道路,屋顶,植栽,一片厚而无垠的白,铺天盖地映了满眼,极是有冲击力。
叶明光裹得严严实实地出来,“哇”了一声:“几时下的雪?”
“大约二更时候,”接话的是青叶,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咯吱咯吱地踩着雪走过庭院,哈着手笑嘻嘻地道,“哥儿睡得香,大约没觉着。奶奶让我过来说一声,叫哥儿衣裳穿厚些,哥儿若在家里呆着嫌闷,就过我们那里玩去,这么大雪,不好出去乱跑,仔细摔着。对了,哥儿早饭还没用吧?梁大娘烙的薄肉饼,又香又酥,奶奶捡了两块大的留给哥儿呢。”
她嗓门比一般丫头来得大,一串话甩出来又响又脆,叶明光笑着听了,抄着手跳下台阶,道:“好,我去看姐姐。”
伺候他的丫头听风从屋里赶出来,替他把一副貂鼠暖耳罩上,叶明光有点不乐意:“就两步路,我不冷。”
听风二十出头了,相貌一般,但是性格外柔内刚,十分会照顾人,笑劝道:“哥儿才从床上起来,所以不冷,等外面雪地里一走就不一样了,虽只有两步路,也谨慎些好,到那边再取下就是了。”
叶明光不耐啰嗦,就还是听了,这暖耳并非只罩住一双耳朵,而是从他头上戴的小帽绕过一圈,戴好后,整个头脸都显得毛茸茸的,十分暖和。
他就这样抄着手跟在青叶后面往外走,绕过影壁,出了大门,这一条巷弄已经有各家的下人挥着大扫帚在扫雪。
苏家门前,是大柱和翠桐兄妹俩在扫——其实主要是大柱扫,翠桐一个小丫头,还没竹枝编的大扫帚高呢,她更多是凑热闹,嘻嘻哈哈地在玩。
从另一边的巷口驶进了一辆青帷车来,因巷子里都是扫雪的人,那辆车试了几回想进来,避不开人,只得罢了,车夫掉头向车里说了什么,过一会,依次从车里下来了三个妇人并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暂且不论,那三个妇人恰是老中青三代,头一个下来的是名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女,穿身雪青色的对襟长袄,眉目楚楚,颇有几分动人处;她下来后,转身从车里扶出一名中年妇人,这名妇人本身的年纪也许不算很大,但她面色蜡黄,让少女扶着的手背泛着青白,指骨突出,似有疾病在身,倦容让她看去比实际年纪老了好几岁,像是四十开外的人了;而最后由少女和中年妇人共同扶出的,则是一名紧紧抿着嘴唇,神情严厉苛刻的老妇人,旁人看她时,第一眼多半不会注意到她的长相打扮,而是她唇边那两道刀刻一般的法令纹路。
叶明光一个也不认得,下意识看一眼就罢了,转回头要往隔壁苏家去,不想这条巷子里人虽不少,但都是下人装扮,他一个小小公子哥的形象十分显眼,那老妇人一眼就盯上他了,扬声叫:“你站着!”
一嗓门出来,扫雪的诸人不由全把目光投了过去。
苏叶两家分别在巷弄的第五、六家,那老妇人一言喊出,很快在人的搀扶下走了过来,路上有的地方雪还未扫净,扶着她的两人不免略有趔趄,老妇人却是全不体谅,只管快步走自己的,中年妇人和少女只好自己努力稳着,搀着她走到了近前。
“……”
叶明光先不确定这老妇人是不是在叫他,此刻眼见着人在面前停下,方再无疑问,抬头仔细去看那老妇人
老妇人也正低下头,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目光似刮刀一般刮过他的脸,又似乎像锥子一般,想要钉到他心里去。
在他的暖耳之上,尤其停了片刻——她曾享过非同一般的富贵,认得这是一整条貂鼠皮裁剪缝制而成,对一般人家来说,这个物事过于靡费了,便是有些家底的人家,也舍不得用在一个正值快速生长可能用不到两三年就不能再用的孩子身上。
叶明光的目光淡下去,道:“老太太,我不认得你,叫我何事?”
老妇人的眼神却是愈显尖刻,同时带着遮掩不住也不想遮掩的嫌恶以及如见财货的喜意,她先扬起苍老的头颅,往巷子两边转着看了一眼,满意地发现各家下人们的注意力全汇聚到了这边,方吸了口气,加重了语气,严厉地开了口:“你这孩子,说话这般直眉瞪眼,怎地一点礼数都没有?老身,是你的祖母——”
“姐姐,姐夫,救我,有拐子拐我来了!”
叶明光大叫一声,看也不再看那老妇人,转头飞往苏家门里跑,两家本来离得极近,他一溜烟就跑进去了。
老妇人愕然地:“……”
她伸手想抓,根本没抓得及,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留在原地的青叶狠狠瞪她一眼:“老太婆,看你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不干人事!叶家老太太多少年前就故去了,连着我们哥儿的爹娘都不在了,你好大的脸,出来充这头大瓣蒜,呸!”
周围人等的眼神立刻变了,有种恍然大悟的鄙夷:哦,原来人家的老太太早不在了,这年头,冒充别人尊长是件非常恶劣的事情,逮住了当场揍一顿都是该当的,只要不打死打残,官府都不会管。
老妇人暂且顾不得,气得发抖,手改为指着她:“真是婢似主人,你这是谁家的规矩,狂妄得要翻了天了,你这样的贱婢,放在我家早打死裹张草席拖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