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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装山河 作者:君子在野

    小栓子并没有出现,前几天搭汽车赶来延安的许老三也没把他的马准备好,院子里站着几名陌生的同志,其中有一位年轻人有点面善,莫青荷回忆一番,好像在老谢的办公室见过他。

    那人走上前,敬了个军礼:“莫同志,请马上跟我们走。”

    107

    押送他的年轻人长得眉清目秀,代号雪山,果真堪称一尊“雪山”,一路面无表情,不言不语。莫青荷被他请上汽车,坐在副驾驶室的女兵回头冲他一笑,她没戴军帽,发髻用手帕扎成一只蝴蝶结,一对珍珠耳坠子直打秋千,竟然是一个月前在欢迎晚宴上见过面的姜安妮。

    引擎发出轰鸣,汽车卷着黄沙沿小路飞驰而去,莫青荷十分警觉,“你们要带我去哪,”

    “你们是老谢的人,”

    没有人回答,车窗外风景变换,不一会儿就驶进了延安内城,在沈培楠的住所附近转了个圈子——站岗的国军士兵都已被撤换,屋顶也不再飘扬青天白日旗,外面重重驻扎的都是穿灰布军装的八路军,钢刀晃眼,红星帽徽熠熠闪光。

    莫青荷惊愕的转过脸,坐在他身旁的“雪山”终于有所融化,微微一笑,开口道:“回重庆的飞机暂时不会起飞了。”

    莫青荷什么都明白了,他倚回靠椅,轻轻闭上眼睛:“他现在安全吗?”

    “雪山”点头:“只是软禁。”

    汽车加速行驶,渐渐离开闹市,又转过一道弯,驶入一片被红墙包围的大院,汽车被站岗的卫兵拦了下来,驾驶员摇下车窗,出示了一张墨绿色封皮的通行证,卫兵仔细翻看一番,敬了个军礼,打手势放行。

    这座门禁森严的大院刚投入使用还不足半月,新培植的小树瘦骨嶙峋,到处静默无声,所有人都有着相似的漠然表情,这里是延安的腹地,是战争的心脏,只有秘密,没有笑声。

    汽车在一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前停下了,雪山率先跳出车子,回头要扶莫青荷一把,被他猛然甩开了,安妮拍了拍莫青荷的肩膀:“他很在意你,否则我们也不会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莫青荷看着她,突然燃起了怒火。

    这种愤怒在他冲进老谢的新办公室时达到顶峰,他穿过弥漫着刺鼻油漆味的走廊,跑上楼梯,一脚把门踹开,老谢正拎着塑料水壶给花浇水,回头看见他,和蔼地点头示意:“来了啊,坐,想喝点什么?”

    君子兰的长势不尽人意,新开的骨朵被油漆熏得提前颓败,叶子也无精打采的耸拉着。

    莫青荷目露凶光,抓起桌上的笔筒狠狠地往地上一砸,原子笔哗啦啦滚落一地,其中一支落在他脚边,被一脚踢飞出去,咚的一声撞在桌子腿上,他一个箭步冲到老谢跟前:“你们疯了?谈判还没结束,老蒋费尽心思要抓咱们的错处,这个时候你把他软禁起来,根本是愚蠢,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跟老谢相识数年,不大把他当成首长,潜意识里认为是自己的父辈,撒娇和生气都格外肆无忌惮。老谢亲自端来一杯热茶,莫青荷甩手把搪瓷杯扫到地上,哗啦一声,茶水泼出去老远,冒着热气,“雪山”要进来打扫,被老谢驱赶出去,顺便带上了屋门。

    他的声音因为愤怒微微颤抖:“为什么?”

    老谢不跟他一般见识,心平气和:“按照上面的指示,我们要在剩下的时间里尽量争取谈判砝码,沈系军队占据要地,如果他们能退后五十里……”

    没等他说完,莫青荷发出一声嗤笑,摇了摇头。

    老谢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我说完话了吗你就急着发表观点,你们这些资本主义世界回来的小同志,思想不够进步,纪律性太差!”

    他搬出一张地图,戴上老花镜,朝莫青荷招招手:“你过来看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莫青荷一屁股陷进牛皮沙发里,目光投向窗外:“不用你教我怎么打仗,沈培楠那人是个硬茬,根本不吃这一套,更别说这样做会丧失全国人民对延安政府的信任,得不偿失。”

    “当然,当然,社会舆论很重要,但被软禁是一回事,主动弃暗投明又是另一回事了嘛。”老谢在他对面落座,拍了拍莫青荷的手背:“所以我才把你调回延安,小莫同志,组织现在需要你的配合。”

    他嗨嗨干笑两声:“你瞧瞧沈飘萍同志,这说明只要方法得当,老牌国民党也一样能接受改造!咱们革命区就吸收了许多优秀的国民党人员,还有自愿参与建设的日本人呐!”

    他的表情慈祥而温和,语气循循善诱,这是他规劝下级最常用的姿态,莫青荷眼睛里露出失望的情绪,他也做过地面特勤,做过老谢的得力助手,所谓调动,所谓的学习班,这段时间的宽松环境,甚至那次晚宴的相遇,全都是拉拢和监视他们的幌子!他对组织抱以无条件信任,他们竟然对自己人设下如此卑鄙的圈套!

    他沉默良久,低声道:“你利用我。”

    老谢不置可否,他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莫青荷跟前:“革命就是要舍小家、为大家,少轩啊,你不是当初十九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了,这里面的关系,你得掂量清楚。”

    莫青荷没有接,他定定的看着老谢,突然站起来:“做不到。”

    “我认识他快十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就算您把枪抵在我脑门上要挟他背叛党国,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当然,换了我也一样。”他语调激动,眼眶有点泛红,“您处分我吧,把我关起来开除党籍,当成特务拉出去枪毙,随便你,我是真的做不到。”

    说完推门就走,走廊长而昏暗,他怒气冲冲的跑下楼梯,隐约听见老谢在上面喊他的名字,他脚步不停,径直冲了出去,安妮正靠在墙上吸一支特供的女士香烟,扎头发的黄手帕被风吹得飘飘摆摆,她踩灭烟卷,伸手拦在莫青荷跟前。

    “对不起,莫同志,你不能离开这里。”

    莫青荷对她怒目而视,从脖子里掏出那枚钻石戒指,一把拽断了红绳,拍在安妮手心:“你不是喜欢他?你去吧,从今往后我跟他再没瓜葛!”

    安妮身段苗条,动作轻盈敏捷,莫青荷兜来转去竟绕不开她,耽搁了片刻,老谢已经杀到了,他拢了拢斑白的头发,板着面孔示意“雪山”打开车门,不顾莫青荷的反抗,抓着他的胳膊把他塞进了车子里。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汽车再度上路,朝西郊一路颠簸而去,很快就出了城,车窗外的景色变得单调,山峦贫瘠而荒凉,绕过一屏黄土崖又是一屏黄土崖。莫青荷心中疑惑,老谢坐在他身边,好像也生了气,绷着面孔,眼里闪着决绝的光。莫青荷被他散发出的压迫感逼的喘不过气,一路闭紧嘴巴,默默无语。

    汽车停在一片山坡的背阴面,阳光照不到这里,秋日的凉风吹动草叶,蒿草丛中绽放着淡蓝的小野花,老谢率先跳出车子,深一脚浅一脚往远处走去,莫青荷跟在后面,他望着老谢花白的头发,感觉他与平时那个总大着嗓门打哈哈的慈祥老人有些不一样了。

    他大步走在阴影里,步履矫健,背影挺拔,就好像再一次回归了战场和青春。

    莫青荷站在原地出神,老谢回过头:“脱帽,过来好好看一看。”

    “每次我像你一样想说‘做不到’的时候,就来这里走一走,陪他们说说话。”

    莫青荷将军帽捏在手里,朝四周张望,这才发现这一大片草地并不平整,东一块西一块的小土堆占据了半面山坡,有一些已经被茵茵碧草覆盖,有些还露着黄土,立着歪斜的石块。

    他突然懂得了,这里是一座寂静而肃穆的墓场,一片没有墓碑的坟地!

    老谢的目光苍凉而温柔,他举目眺望,像凝视恋人一般望着每一座坟冢,用旁人无法听清的声音喃喃自语,他沿着被蒿草掩映的小径穿行,走得轻而稳健,好像已经来过无数次,又好像回到家乡。

    “你的前辈都埋在这里,这里是他们的归宿,他们共同的故乡。”他的脸上溢出笑容,“别看我现在年纪大了,他们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随手指着几座坟头,如数家珍的报出他们生前的故事,有些说得流利,有些太过久远,他时不时中断叙述,闭着眼睛回忆一番,每当这时,他布满皱纹的脸颊就浮现出眷恋的神情。

    然后他抬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坟冢:“那是我的妻子,民国二十三年我们在上海执行任务,她遭到内奸出卖,入狱后被折磨了整整一年,至死没有吐露一个字,也就是在那一年的腊月,我以复兴社特务处成员的身份,亲自对她下达了击杀令。”

    “我到现在都记得她临死的样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还是那么美,那么坚定。”老谢擦了擦眼角,莫青荷静静的站着,无边无际的荒坟围拢着他,蒿草擦着他的裤脚,冷风吹过他的脸。

    老谢的视线落回莫青荷身上:“少轩啊,我头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干不了这一行,你热情、率真、充满信念,从来就不明白情报战场的意义。这里没有人性,没有对错,就像我今天给你的任务,你认为卑鄙,比它卑鄙的事还有千千万万,但只要事关信仰,事关根据地百姓的安全,我们就要义无反顾的去做。”

    他递给莫青荷一根烟,两人离得很近,用身体挡住试图吹熄火苗的冷风,一只不知名的鸟躲在枝头,叫声婉转悠扬,他吸了口烟,示意莫青荷跟上自己的脚步,他们在一座长满青草的坟头前驻足,老谢忽然笑了:“你瞧这儿,他躺得地方,连花草都长得特别旺。”

    “他可是个顶俏皮的孩子,跟你一个戏班子出来的,唱花旦,打了一手好牌。这一晃眼,七八年了。”

    莫青荷在那座青冢旁慢慢蹲下,抓起一把绢凉的黄土,他的眼睛蒙着水壳,哽咽着接过话茬:“其实他小时候最爱哭,长大了,又数他最能笑。”

    “现在回想起来,他这一生,哪有几件值得笑的事儿。”

    他攥紧拳头,在心里无声呐喊:云央,我的云央。

    老谢深吸了口气,拍了拍莫青荷的肩膀:“你好好想一想我今天说的话,傍晚前给我答复。”

    他转身要走,莫青荷几步追了上去:“你想让他的部队后撤五十里?”

    老谢停住脚步,摇了摇头:“不,我让你策反他。”

    莫青荷的脸霎时失去血色,他咬着下唇,呆呆的站立许久,轻声道:“我试一试。”

    108、

    等办完一切手续,赶到沈培楠的寓所时,已经是日暮时分。

    这片洋房由留洋归国的建筑设计师一手打造,白墙黑瓦,十分素净,外围环境幽静雅致,错落有致的洋房尖顶掩映在浓绿的树荫里,露天阳台被西晒的阳光映成金色,栏杆缝隙喷薄着娇嫩的白蔷薇。

    现在这儿已成一座军事禁区,两条街以内都遭到严格封锁,周围没有行人,没有小贩,安静的能听见风吹过树梢的细响和鸽子哨的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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