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什么,放我下来。”荔水遥慌忙搂着他脖颈,俏脸瞬间就红了,“我和你说正经事呢。”
“我这也是正经事,让你歇了一夜便够了。”
是夜,拆开花瓣,令娇兰滴露。
后半夜轻风微雨,逐渐淅沥,瓦当滴漏处滴滴答答,庭中假山水池里的小锦鲤排成队的游曳到了芭蕉叶下。
鹅黄纱帐内,如兰似麝,荔水遥咬着手指睡了过去,眼尾发赤,犹有泪痕。
蒙炎大睁着眼睛,犹嫌不足,便把床头柜子上的灯点了,细观她灼灼秾艳的身子,但见她黛眉微蹙,便忙把灯吹熄,靠着床边躺下,暗自平息。
翌日清晨,蒙炎戴上斗笠,披上蓑衣,顶风冒雨骑马上朝去了。
荔水遥睡醒了才起,用了一碗胭脂米燕窝粥便罢了,两条腿酸软无力,便令把书房月洞窗下的矮榻铺上锦褥,拿来绣被,打开窗棂,窝在绮丛中,伏在窗台上观雨。
雨打芭蕉,一片片蒲扇似的叶子越发浓翠鲜艳起来。
芭蕉叶下,锦鲤追逐嬉戏,一只青蛙不知从何处而来,蛙鸣一声跳了进去,水花溅起,惊的锦鲤四处奔逃。
荔水遥被逗笑了,手指微动,起了念头。
兰苕正坐在小几旁碾茶,自小就服侍这小祖宗,顺着她的目光往窗外望去,瞥见一景,便知她想做什么,便道:“娘子是想作画了吧,奴婢这就去把画具拿出来。”
荔水遥心上瑟缩了一下,望着细雨芭蕉,轻声道:“不画了。”
兰苕不解,只以为是暂时懒怠动笔罢了。
这时值守院门的仆妇沿着风雨连廊走了过来,站在窗外禀报道:“大娘子,您姨母家派了一个有体面的妈妈送东西来了,现正在大门处倒座厅上等着要见您。”
九畹正帮着紫翘劈线呢,闻言放下就站了起来。
“去接来我见见。”
九畹应声,走出屋门,穿上木屐,打了一把油纸伞就去了。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九畹就把一行人领进了院门。
那领头的妈妈生得一双细长眼,五短身材,头上珍珠排簪绿包髻,穿了一件绿色秋菊纹缎地褙子,荔水遥微勾唇角,讥道:“果然是个有体面的。”
兰苕向窗外看去,见是大萧氏跟前倚重的赵妈妈,就下榻穿鞋,迎了出去。
赵妈妈早已瞧见了倚在月洞窗上的荔水遥,指使着两个抬东西的仆妇把黄杨木大板箱抬到窗外,欠身一礼,兀自起身就笑道:“四娘子,您猜猜这大板箱里是什么好东西?”
“啊,赵妈妈下雨天来见我,原来是要我陪着您老人家玩猜谜的游戏?棠氏没有陪玩的?”
赵妈妈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僵住了,连忙轻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赔笑道:“老奴说错话了,昨日在这里闹了笑话,您大姨母回去就把曹妈妈罚了,打了二十板子撵出去了,您大姨母又想着昨日被你阿娘激怒,上了头把你委屈着了,等不得雨停就催着老奴送东西来给四娘子您赔罪。”
说着话就让仆妇打开了箱子盖,荔水遥垂眸,正瞧见那一大块的雌黄,腹中肠子便仿佛互相挤压着绞缠起来,疼的她额上冒汗。
“四娘子您瞧瞧吧,满满一箱子的颜料矿石,有孔雀石、青金石、石墨、雌黄、朱砂,都是您大姨母为您攒下的。”
“我瞧见了,盖上吧。”荔水遥捂着腹部,忍着疼,淡淡道。
兰苕进来瞧见异样,赶忙脱鞋上榻,“娘子不舒服吗?”
赵妈妈这才发现荔水遥的脸色发白,连忙问道:“四娘子这是怎么了?”
箱子合上了,把雌黄盖在了里头,荔水遥脑子里刹那绷直的那根弦松弛下来,腹腔内的绞痛感也慢慢消失了。
“坐姿不正,岔了一下气罢了。”荔水遥坐正身子,隔窗看着赵妈妈道:“大姨母还有别的吩咐没有?”
赵妈妈立时掏出一张竹纹洒金绿帖子来,笑着递过去,道:“四娘子,三月三上巳节,府中开启竹园,举办曲水流觞宴,广邀亲朋好友前来,游园赏竹,水边洗濯,拔除不祥,祈福禳灾。”
荔水遥捏着竹纹帖子,顿时笑了。
赵妈妈细细打量荔水遥脸上神情,见她笑颜如花,心中大定,没做停留便回府复命去了。
第035章 雌黄
春雨变细了, 如蛛丝,似有若无。
荔水遥用隐囊和绣被堆了个窝,侧身躺在里头, 继续看着窗外赏雨,心里却在想着前世接到这张竹纹帖子时, 她是真的开心, 开心能见到表哥和亲人了, 满心里都是期待,而今再去回想前世经历的那场曲水流觞宴, 只觉得自己愚蠢。
这场曲水流觞宴就是一场针对蒙炎的算计而已,可笑的是, 自己当时竟然完全不觉得有问题,如同陷在大小萧氏和棠长陵编织的蛛网里,一点都没有察觉, 甚至那么自然而然的为虎作伥。
这时蒙玉珠拿着绣棚找了过来,扶着门框往里面探头探脑, “嫂子, 我能进来吗?”
荔水遥从久远的思绪中回神,坐起来就道:“我在书房。”
蒙玉珠透过博古架的空隙已经瞧见了, 得到准许才欢喜的走进来。
“把绣鞋脱了, 上榻来玩。”荔水遥见她拿着绣棚子, 就笑道:“过来吧,闲来无事,教你几样针法。”
蒙玉珠赶忙爬到荔水遥身边跪坐着,咧开嘴, 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嫂子, 我不说你就知道我来是想干嘛的,还主动说出来,嫂子嫂子,这就是善解人意是不是?其实我老早就想来找嫂子玩,可又怕嫂子嫌我烦,嫂子你要是嫌我烦了就直接跟我说哦。
嫂子,阿娘外头请的那个老绣娘针法只会那几样,我都学会辨认了,阿娘就把人辞了,我在自己屋子里总无事可做,又想做点什么,又想找人说说话,今日下雨也出不去,唉,下雨天就是不好。”
荔水遥听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耳朵就有点受不了了,连忙吩咐道:“小豌豆,把糖盒子拿来,快把她嘴堵上。”
蒙玉珠身子顿时僵住,但是看见荔水遥脸上是带着笑的,她就又咧开嘴笑了,“我爱吃糖。”
荔水遥见她笑的天真灿烂的,会心一笑,“那就多吃两个。”
说着话把她的绣棚子拿了起来,见上面已有三种针法,分别是平针绣、回针绣和结粒绣,稍微一想就问道:“叶子、花瓣绣都学过了吗?”
蒙玉珠含了一颗琥珀糖在嘴里,连连点头。
“双面针法和十字针法呢?”
“这两个没有学。”
“那我绣出来教你辨认这两种。”
姑嫂两个一个一针一线的绣,一个憨憨的看。
正在这时,值守院门的仆妇又来窗外禀报,“大娘子,您娘家又来人了,是个更体面的妈妈。”
荔水遥轻笑出声,“这个下雨天可真热闹,九畹。”
“奴婢这就去接来。”
一炷香后,院子里进来一个脸上没肉,瘦条条的妇人,身穿铜钱纹棕红色织锦褙子,盘着高髻,插着一对鎏金葫芦簪,戴着一对金耳环,身后还跟着一个挎着包袱的小婢,正是小萧氏跟前的吴妈妈。
吴妈妈径直进来了,瞥见荔水遥乱糟糟的窝在绣被堆里,顺嘴就训斥道:“四娘子,这可不是咱这样人家大家闺秀该有的做派。”
荔水遥被她逗笑了,兀自低头扎针,“阿娘让吴妈妈来盯着我奉行起卧行走的规矩的?赐座。”
九畹得令,立时搬了个绣墩放在吴妈妈身后,笑道:“吴妈妈,我们国公夫人赐座,还请您老人家坐下。”
吴妈妈的脸一忽儿红一忽儿白,讪讪坐下了,但是想着背后有人给她撑腰,心里坦然,腰杆子就挺直了,笑道:“四娘子,您一个族表姐嫡长孙办满月酒,夫人说手里不凑手,问您要两样拿得出手的满月礼,不拘是什么金锁金项圈玉如意,要两样一眼看上去就贵重难得的。”
荔水遥仔细想了想血缘较为亲近的表姐们,也没想出来一个,“族表姐?哪个族表姐连孙子都有了?”
吴妈妈笑道:“是您外祖家,这一个表姐虽是出了五服的,但也姓萧,就是族亲,所嫁夫婿是尚书省的何左司,管着官员的升迁之事,品阶虽不高,却是个有实权的,逢年过节呀往她家送礼的都踏破门槛子,夫人想着为二郎君谋个官职,就想借着送满月礼走动走动,托她说合。”
“阿娘怪会扒拉远亲的。”
“那有什么办法呢,倘若四娘子肯出力,二郎君的官职根本不用愁,夫人也不用上赶着巴结远亲,夫人受委屈了。”
说完,吴妈妈就斜眼偷瞄。
说着话的功夫,荔水遥已经用双面针法绣出了一片叶子,笑道:“吴妈妈回去告诉阿娘,大将军心又正,意志又坚,我是个没用的,枕头风是吹不动的,至于阿娘想要一看就贵重的满月礼,我也不知什么样子的是一看就贵重的满月礼,我的嫁妆都是阿娘置办的,阿娘想要哪个就点出来,我这就让九畹去找。”
吴妈妈连忙道:“四娘子,可不是从您的嫁妆里找。”
荔水遥抬眸瞥她,“不是从嫁妆里找,还能去哪里找?”
吴妈妈左右看看没看见服媚,就直辣辣的道:“四娘子可别装了,后罩房那一排十多间库房的总钥匙不就在您手里吗,是兰苕收着的吧。”
说着话就去瞪立在一旁的兰苕,“快拿来。”
九畹噗嗤一声笑了,“吴妈妈,您让兰苕拿什么出来?您老人家这玩笑话开大了。”
蒙玉珠含着糖,两腮鼓鼓,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吴妈妈。
荔水遥随口就道:“阿家怕我年轻守不住财,那日阿娘去后罩房溜达了一圈后,就过来把钥匙拿走了。”
蒙玉珠含着糖的嘴巴不动了,眨巴眨巴的看着荔水遥,荔水遥对她轻挑黛眉,使眼色。
“小姑,琥珀糖好吃,还是胶牙软糖好吃?”
“胶牙软糖好吃,只剩一块了。”
“闲着无事,过一会儿咱们去灶房做糖玩去,我不大喜欢桂花味儿的,但兰苕她们喜欢,我喜欢玫瑰味儿的,早早的就吃完了,因着成亲,还没顾得上做。”
吴妈妈连忙去瞥坐在荔水遥旁边的大眼睛小娘子,老脸顿时就涨红了,“四娘子怎么不早说。”
荔水遥笑盈盈的道:“自从知道阿娘耍心眼替换了我的聘礼,我在婆家的脸就丢尽了,腰杆子都直不起来,早说什么?阿家小姑都是知道的,也不必瞒着,吴妈妈这还不走,难不成还有脸留下来用饭?”
把吴妈妈臊的再也坐不住,临走还撂下一句,“四娘子嫁人没几日,翅膀子就硬了。”
吴妈妈一走,荔水遥就兴致勃勃的张罗起来,“紫翘,去把咱们做软糖的银模具都找出来,春雨绵绵,静极思动,咱们多做些花草的、小果子的软糖留着吃。”
蒙玉珠开心坏了,跟着荔水遥下榻,兴冲冲的往外走。
“嫂子,我刚才把攒盒里剩的一颗柿子形状的软糖吃了,你的那个模具还有其他形状的呀。”
“有呢,各色花朵的,各色小果子的,共有二十多种吧。”
这边厢,姑嫂两个做糖吃去了,那边厢,吴妈妈回到荔氏就在小萧氏跟前狠狠告了荔水遥一状。
“夫人,四娘子一句一句都在怨恨您昧下她的聘礼,她说那些话,分明是借奴婢的嘴传给您听的,她这是自以为有了倚仗,便不把您放在眼里了,啧啧,实在是想不到,四娘子在家时的孝顺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吗?”
小萧氏气的猛拍桌子,手腕上的金镯子磕在上头发出“叮铃当啷”的脆响,“一个两个都怨我贪财,可我也把她们金尊玉贵的养大了,我在她们身上花的钱就白花了不成,竟然还敢拿自己国公夫人的名头压我,真真是个小贱人,这是还没坐稳国公夫人的位子呢,就敢对我不满,倘若让她坐稳了还得了,回头我去见她,是不是还得行跪拜礼啊!”
吴妈妈一撇嘴就道:“这可说不好。”
这时,一个戴金钗,梳高髻的贵妇人抱着个孩子进来了,开口就道:“阿家,我娘家小兄弟二月二十二成亲,请您置办一份像样的贺礼。”
小萧氏抓起桌上茶杯就砸了过去,“上上个月嫁女,上个月百日宴,这个月又成亲,你娘家怎么那么多事儿,还想要一份像样的贺礼,我看你就很像样,送了去吧!”
这贵妇正是荔云鹰的媳妇郑氏,怀里孩子被吓的哇哇哭,她也哭闹起来,“阿家握着公账,人情走礼不问阿家要问谁要去,阿家看我不顺眼做主休了便是。给二郎君跑官就有,给我娘家走礼就没有,阿家也太偏心了些。”
话落,把孩子往地毯上一放,她就哭着跑了,留下个正在吃奶的孩子躺在那里嗷嗷大哭。
小萧氏又气又恨,脑仁一抽一抽的疼,阴阴冷笑一声就道:“你的孩子你想扔就扔,你一刀子捅死了我眼睛也不眨一下,又不是我生的,我最不缺的就是儿子!”
说完转进内室“嘭”的一声就把门关了。
郑氏没走远,就躲在门外,见状慌忙跑进来把孩子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