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水遥望着映在傲雪凌霜红梅图屏风上的伟岸身影,默默想,我又不是傻子,经历昨夜,我可不会再像前世那般的态度对你,何况,你于我有用。
蒙炎走开了,兰苕梳头的动作就快起来。
“你进来,为你的郎主更衣。”
荔水遥把凤头衔珠金步摇递给兰苕,没理会,美美的望着镜子里鲜嫩的小娘子,欢喜打从心底里冒出来。
九畹赶忙去挽床帐子,紫翘跪在地上,把脑袋埋进了箱笼里。
服媚本正立在角落里无所适从,闻言,左右看看只她一个闲人,犹豫着抬脚往屏风后面走。
荔水遥从铜镜里看见,眸光转冷,但她已经想到怎么利用服媚了,便温声道:“服媚,倒一碗茶给我。”
服媚闻言,吐一口气,响亮的答应一声,立即就去了。
蒙炎转出屏风,浑身上下依旧只有一条黛黑的罗裤,他也不说话,兀自往床榻上一坐,脸黑沉,气势外放,吓的九畹立即避开,躲去和紫翘一块收拾裙裳。
“大将军,咱们赌一赌,今日我不给你更衣,你若能就这般见人,我也服你。”
荔水遥弄好妆发,悠悠然步入右梢间,九畹紫翘兰苕都跟了进去,九畹解下金钩,将红纱帐子垂下遮住镂空雕花月洞隔断,兰苕紫翘则帮着更衣。
服媚端着热热的茶碗,贴着壁花站着,胆战心惊,生怕被发现。
蒙炎望着红纱帐幔上映出的倩影,攥了攥拳头,猛地站起大步撞了进去。
兰苕九畹紫翘三女顿时发出惊呼,被凶恶的赶了出去。
荔水遥捂着才穿了一半的齐胸石榴裙,厚密卷翘的睫毛惊颤,艳色的唇微张。
“服侍你的郎主更衣!”蒙炎冷冷俯视着荔水遥。
荔水遥只觉他浑身的热气往自己脸上扑似的,热闷的让她喘不开气,一颗心怕的上下乱跳。
晨光透过红纱窗射进来,满室粉光,晕染的二人的脸都红彤彤的。
“更衣便更衣,你凶什么。”荔水遥撑不住,星眸包泪,眨动间泪珠滚落,声儿也娇软下来。
蒙炎的目光随着她的泪珠往下挪移,雪肤脂腻,兰香幽幽,齐胸的石榴裙用碧色的丝绦系出如意结,挂在绵软的一握便能化了似的那里,他喉头滚动,蓦的移开了眼,望着红纱窗,冷声硬气,“更衣!”
荔水遥轻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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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府原是前朝王府,占地极大,有东中西三路,中路正堂挂着御赐金匾,有御笔亲书“镇绥”二字,是为镇绥堂,镇绥堂后面就是正院,蒙炎婚房所在。
东路主院,是为春晖堂,此时,春晖堂门窗大开,堂下榻上,中置小几,左边坐着一个宽额广颐,相貌黝黑粗犷的老翁,身上穿着簇新的锦绸直裰略显局促,右边坐着一个双眼皮大眼睛直鼻梁的老妪,穿着簇新的织锦华服,戴了一头的金钗金簪,神态坦然大方,正是蒙炎的双亲。
下手两排圈椅,左右各六把,左边做了两个人,一个小郎君,一个小娘子,小郎君五官端正,大眼有神,虎头虎脑,小娘子生了一双丹凤眼,模样清秀,正是蒙炎的一对龙凤胎弟妹,蒙炙和蒙玉珠。
右边做了四个人,第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俊眉修眼,肤色白皙的俊郎君,第二把椅子上坐着个模样寻常,皮肤黄黑粗糙,膀大腰圆的妇人,这一对正是蒙炎的长姐和长姐夫蒙蕙兰和王芰荷,再后面两个椅子上坐的则是他们的一双儿女,长相随了蒙蕙兰的是儿子王有斐,虽不丑却也不及其父的一半,女儿却专挑了其父的优点长,大眼睛高鼻梁,奶白的肤色,俏丽之处小胜芙蓉,是个小美人,叫王琇莹。
刘氏瞅瞅外头扎眼的日光,想着这个儿媳妇世家贵女的出身,耐着性子继续等。
这时王芰荷双手拢在袖子里,呵呵笑道:“昨日晒嫁妆,我细瞧了瞧,咱们家给出去的好几样贵重的聘礼都没影儿,那箱笼半数也没打开,我掂了掂,轻的很,也不知里头搪塞了什么才不敢晒出来,我在外头打听着,荔氏内囊空了的闲话怕是不假。”
蒙武瞥了王芰荷一眼,没做声。
刘氏却道:“那也没什么,人家有名头,百年世家教出来的大家贵女给我当儿媳妇,搁在以前做梦都不敢有。”
王芰荷又笑,“岳母,你听过陪门财没有?”
刘氏只当是闲话家常,就问道:“什么是陪门财,他姐夫,你识文断字,知道的多,说给咱们听听?”
王芰荷翘起二郎腿,幽幽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前朝风光起来的士族高门有衰落了的,名望却还在,平素里高高在上不屑和庶族寒门联姻,可当他们不凑手的时候,也会把家中庶女嫁出去,嫁妆给的少少的,聘财收的高高的,这一进一出的等差,补的就是门第钱,这样的事儿多了,就有了陪门财这样的说法,不成想,咱们是圣上赐婚的,竟也有此劫。”
刘氏想着聘礼里头那一对碧绿碧绿的镯子,等人高的珊瑚树,脸盆那般大的羊脂玉的弥勒卧佛,满满当当的那一斛珍珠,心疼的了不得,面上便带了出来。
蒙武“咳嗽”一声,“都是大郎自己战场上拼命攒下的,浮财罢了,儿媳妇带进来的那两车书,足以抵了还有余,那才是能惠及子孙的宝贝。”
刘氏自然知道书本的珍贵,可还是心疼。
这时,蒙炎和荔水遥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刘氏定睛一看,心肝都颤起来,哎呦,昨日匆匆忙忙瞅了一眼就知道这个儿媳妇长的俊,今日细细一瞧,何止是俊,真真天仙一样。
王芰荷看直了眼,二郎腿都下意识放了下来。
蒙武这个阿翁不过看了一眼就等着新媳妇敬茶了。
这时便有下人放了一个蒲团在地上。
前世没进行到这一步就闹开了,这回蒙炎浑身都紧绷起来,眸光刺冷。
荔水遥上前,依礼下拜,“儿媳荔氏,拜见阿翁,拜见阿家。”
又从兰苕端着的茶盘里捧出一碗清茶,“阿翁请喝茶。”
蒙武赶忙接在手里,一口气喝干净,“好孩子。”
荔水遥两手举过头顶,柔顺敬上,“阿家请喝茶。”
一霎,荔水遥的红罗大袖往下滑了一指长,刘氏接茶碗时便瞧见了她右手腕上那一圈青紫,她的肤色又白又嫩,越发衬的那青紫吓人,刘氏心里惊疑,喝茶时剜了自己大儿子一眼。
“好孩子,快起来了。”刘氏拉着荔水遥的手,摸了又摸,“你这手长的又细又白,我这副镯子怕是不配你。”
说着话,拿出了一副陈旧发黑的银镯子,上面的花纹都磨没了。
荔水遥收回手,交叠着放在腹前,乖顺的垂着头没做声。
“我蒙家三代耕农,泥腿子出身,自然没有好东西给你,这副镯子虽不值钱却是从太阿婆手里传下来的,你拿着,收好。”蒙炎冷着脸开口。
“是。”荔水遥眼眶一红,娇弱应下,张开两手从刘氏手里恭敬接下。
刘氏瞅瞅自家大儿的冷脸,再打量打量新儿媳快哭了的小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但这会儿有外人在不好发作。
“早食我盯着灶上人做好了,时候不早了,赶紧吃饭,吃完饭个人干个人的去。”
有刘氏发话,蒙武率先起身往东次间去了,刘氏随后,接着便是蒙炎,荔水遥察言观色,落后半步跟了上去。
接着就是蒙炙蒙玉珠兄妹,缀在荔水遥身后,蒙炙大眼睛闪亮,盯着荔水遥云鬓上微微晃动的金步摇,脑袋跟着晃悠,走路没个正行;蒙玉珠紧跟着荔水遥,鼻子嗅来嗅去,荔水遥脚步一顿,她鼻尖就撞了上去。
荔水遥踉跄,蒙炎一把就拽住了她的右手腕。
荔水遥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里顿生薄雾。
蒙炎蓦的松手,背手在后,坐到了蒙武右手边。
刘氏早已经在饭桌前坐好了,把新婚夫妻俩的神态动作都看在了眼里,心里顿时就有谱了,怕是自己大儿年过二十八才开荤,洞房夜没把持住,把人家娇贵的小娘子给伤着了。
王芰荷蒙蕙兰一家子在饭桌下首各寻椅子坐定时,下人们就把早食都端了上来。
满桌子却只有一种主食,一筐子热气腾腾的蒸饼,配了两样酱菜,每人一碗白米粥。
刘氏拿了一个撒了白芝麻的蒸饼给荔水遥,“大儿媳,这撒了白芝麻的是糖饼,又香又甜,你吃一个。”
荔水遥站起来两手接着,“多谢阿家。”
“哎呦,这孩子,恁的多礼,咱们家没那么大规矩,快坐下吃吧,别拘谨,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婆媳俩说话的功夫,蒙炎已经啃了两个肉蒸饼,荔水遥看他一眼,又看旁人,都是用手拿着直接啃,她也捏着糖饼咬了一口,在嘴里细细品味,果然又香又甜,如此咀嚼了十来下,体味着食物入喉的过程,只觉满心欢喜。
蒙玉珠本正大口啃饼吃,偷瞧荔水遥时,看她吃东西的样子就呆住了。
“大嫂,你吃东西也这么好看呀。”
蒙蕙兰一抹嘴,饼渣滓簌簌往下掉,伸手又拿了一个开吃,饭桌下头,王芰荷踢了她一脚。
蒙蕙兰“哎呦”一声,“你踢我干嘛?”
荔水遥顿时红了脸,捏着糖饼无措起来。
“大儿媳,我听人说,像你们这样的世家贵女,吃相都是从小培养的,有这事没有?”
“有的,棠氏有内学堂,我四岁起便在那里上学。”
蒙炎听不得“棠氏”二字,喝光白米粥就起身离席。
刘氏连忙道:“你别忙走,一会儿我有话问你。”
荔水遥仰头看着他重新坐下,又拿了个肉饼来吃。
她数着呢,一会儿功夫他吃了八个肉饼,也不怕撑死?
第004章 玉堂富贵
一时,饭桌上只有啃饼喝粥的声音,蒙武呼噜呼噜喝光自己碗里的,放下碗筷就离席出去了。
蒙炙一看自己阿耶背着手走远了,立即笑嘻嘻道:“大嫂,我说个笑话你听,老鼠和水獭结交,老鼠先请水獭,水獭答席,传信老鼠让它先过河觅食,忽一猫见之欲捕,老鼠慌曰:‘请我的倒不见,吃我的倒来了。’1”
说完,自己先哈哈笑了。
荔水遥愣了愣,看着小郎君滑稽夸张的样子,抿嘴一笑。
蒙炎用眼角余光瞥她,见她嫣然娇态,而非嫌恶,就拿筷子敲了蒙炙脑袋,“吃完了就去写大字,再让国子学的博士找到家里来,你看我揍不揍你。”
蒙炙嘻嘻一笑,拿着啃了一半的肉饼就跑了。
刘氏敲碗,瞅着两眼发直的王芰荷道:“你们一家子吃完没有,吃完下桌,收拢收拢东西赶紧回家去,别误了春耕。玉珠你吃完了也别贪玩,回房绣花去。大郎,你随我来。儿媳妇,我这里无事,你回你自己的院子归置嫁妆去吧。”
荔水遥一听嫁妆,心里就想起了一些事,起身送刘氏母子离开,自己扶着九畹的手臂离席而去。
蒙家人都走了,王芰荷就撂了筷子,瞅着还在吃的蒙蕙兰,只觉辣眼睛,避着侍女,低声骂,“你是母猪投生的啊,就不会说句人话,吃吃吃吃死你。”
蒙蕙兰赶忙放下肉饼,仰起黑胖的脸讨好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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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晖堂和正院在一条横轴线上,有一条风雨廊相连,中间四岔口处是一座四面透风的大敞厅,彼时春光铺地,彩绘雕梁与漆柱都泛着明亮的光泽。
漫步穿过此处,荔水遥步态轻盈,衣袂翩飞,裙摆在空中回荡,她快乐的像蹁跹花丛的蝶。
随行在后的九畹紫翘相视一眼,都泛起疑惑来。
回到正院厅堂上,荔水遥望着上面挂着的“玉堂富贵”大幅绢画,前世时她不过随口说了一句“俗气”,蒙炎知道后亲自摘下,巴巴的贴到她跟前来询问,想挂什么画,她清清冷冷的回他,俗人地挂什么都俗,不如不挂,从此这面墙上就什么都没有。
现在想来,却让她羞窘。世族名门难道就是清贵地吗?可荔氏却为了维护祖宅表面的光鲜,把一个豆蔻年华的嫡女高价嫁给了一个豪商。
旧朝湮灭,新朝新贵粉墨登场,乍富贵露穷相,小人得志的人家多的是,镇国公府是新贵中的新贵,蒙家却经受住了这泼天富贵的考验,朴实良善的家风始终如一。
前世的她,自诩名门,博学多识,被傲慢骄横迷了心,做鬼那些年她反复回想,羞愧难当,她有什么资格恶评镇国公府为俗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