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母女三人前去道场听经,里面坐了不少人,上首的道长口念着听不懂的经文,人人听的晕晕沉沉,有些都打瞌睡了。
温云珠悄悄拉雪浓的衣袖,跟她指哪些人在打盹,雪浓憋笑憋的很辛苦,她却小声的硌笑,引得周氏转头肃声让她俩不要嬉笑。
温云珠冲雪浓吐吐舌头,真像个冲姐姐撒娇的顽皮妹妹。
雪浓便突然觉着胸腔里装的是三春暖意,也许、也许……
她不知道也许什么,她只是下意识抬手摸到温云珠的脑袋上,被温云珠极嫌弃的打掉了手。
她就又清醒了些许,板板正正的坐在蒲团上,不再有动作。
上首的道士讲了大半经文,忽然一个小道士跑进来,跟他耳语须臾,道士便急急下了座,跟着小道士走了。
未几又来一个年轻点的道士来讲经,又听了会儿,周氏便带着她们姐俩在道观里转悠,白云观的景致不错,她们逛了大半,周氏才觉得累,这时也到了晌午,温云珠嚷着想回府,又有前面的小厮来催,周氏便叫彩秀先带温云珠走,她和雪浓继续逛,慢慢就逛回到香堂。
周氏说要再上柱香,雪浓与她进去,香堂里没有外人,周氏进完了香,再看雪浓安安静静的陪在她身边,一时五味陈杂。
她收养雪浓后,就把雪浓丢去给奶娘喂养,雪浓咿呀学语的年纪就被分去梨安苑,她只关心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从没有闲心去看一眼自己的养女,而现在,她突然有了耐心,想看看这孩子。
周氏头一次认真的端详起雪浓,就像温德毓说的那样,雪浓是个美人胚子,只是雪浓的性子过于内敛,人前不及龙凤胎耀眼夺目,周氏出身高,宣平侯也是大族,有眼力见的,对一个不讨喜的养女吐露太多溢美之词,只会扫周氏夫妇的兴,没人会这么蠢。
周氏道,“你父亲给你祖母捐了这个香位,还不算尽全孝,这里的道长说,还需得我们家再出个人来观中修行祈福,这才能真尽孝。”
她话一出口,雪浓就明白了,雪浓垂着头等她继续说。
“你父亲有官位,我要管家里,你妹妹也太小,三哥儿也要读书,道长说修行的人需得尘缘浅薄,我们都不行,你养在我和你父亲的膝下,你是我们的长女,你便替我们尽这份孝心吧。”
雪浓竭力克制着眼睛里的泪,她连凭什么都不能说,她欠下的,她必须偿还,哪怕她在她的账簿上记下一笔笔还款,这份恩情照样把她压得喘不过气,她跟王昀的婚约,是她的奢望。
雪浓很轻很轻的答应下来。
“你别怪我,我们把你养这么大,也该是你报答我们的时候了。”
周氏丢下这句话,起身快步朝外走。
雪浓怔怔的看着那背影,眼泪终于决堤,她红着眼道,“……夫人。”
周氏连停都未停。
雪浓一下闭紧双眼,再睁眼时,她又喊了一声夫人,可周氏走的更快了。
雪浓颤栗着往门前走,门口有两个婆子把她拦住,她泪如雨下,冲周氏快要消失的身影唤道,“母亲……母亲!母亲!”
她嚎啕大哭。
是不是没有血浓于水,他们眼里永远也不会有她这个女儿。
是不是无论她怎么做,他们都不愿接纳她。
是不是她自以为的孝顺,只会换来抛弃。
守门的婆子把她推回香堂,将门从外锁好,尖酸刻薄道,“姑娘可别嚷嚷了,观里有贵人在养病,仔细吵到人,我们可担待不起。”
第五章 (小修)
周氏一身轻的到了白云观前殿,就见温德毓背着手,眉头紧锁的在殿外走来走去。
周氏道,“我这边没烦心的事了,只等和王家私下说定,我想还是先过明路,让珠儿和王昀先订婚,这样就不担心后面有什么变故了。”
她说完见温德毓一脸沉思,明显她刚才说的,温德毓没听进去,便问道,“老爷又什么难事?”
温德毓四下看看,周围有道士走动,他眼神示意周氏先上马车,等离了白云观,温德毓才和周氏道,“我先前不知,首辅大人也在这白云观中静养,有心想去拜见,却又怕打扰他。”
沈宴秋现年才二十六,大雍这几代下来,沈宴秋称得上是最年轻的首辅,可见识过沈宴秋掌权手段的人,不会有谁敢轻视他,这朝堂之上,多的是人巴结这位身体不太好的首辅。
周氏惊愕道,“方才雪浓哭的厉害,不会吵到他吧……”
“我正要说这个,雪浓现在白云观中,没准就能和沈首辅碰面,我跟人打听过,沈首辅至今孑然一身,连夫人都没有,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是雪浓抓住了,那可真是飞上枝头。”
温德毓抚着胡须道,“雪浓出家这事暂且先不要往外说,若有人问起来,就说是雪浓有孝心,替我在香堂里祭拜祈福些时日,等过阵子还是要把她接回府去。”
“老爷……若是雪浓惹怒了沈首辅,我们侯府也得跟着遭殃,”周氏迟疑道,毕竟雪浓方才哭的实在不像话,那哭声她走远了还能听得到,扰了沈宴秋的清净,别说什么攀高枝了,到时候还得连累他们。
温德毓略显得意,“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小丫头哭一场,沈首辅这个大人物岂会计较,雪浓有十分的漂亮,只要她能在沈首辅面前露脸,便有可能,就是沈首辅不在意,那便不接她回府,迟些再放出她出家的消息,这又用不着太着急。”
周氏虽有异议,但寻思一番他说的不无道理,若雪浓真能攀上沈首辅,对三哥儿也有助力,“老爷说的是,可雪浓是死脑筋,是不是得提醒提醒她?”
温德毓发笑,“提醒什么?这事就在个随意,若能成,白捡一助力,成不了,也没甚损失,沈首辅什么人,真要在他面前卖弄,他岂会看不出来,雪浓太过刻意,反倒让人瞧不上,没得还要带累家中名声。”
周氏深以为然,雪浓不似温云珠活泼,出门在外也是闷不吭声的多,本来就是木讷的性子,叫她学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狐媚手段,真有可能适得其反。
雪浓之于他们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孩子,若换做温云珠,周氏必然不愿让其接触沈宴秋这样的人物,温云珠是她的掌上明珠,没可能让其犯险。
温德毓又交代温氏,送些雪浓的梳洗用物去观里,这不用他说,温氏也会办,不仅送了这些,胭脂水粉也没少雪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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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浓被关在香堂里,先前在观中陪着周氏来来回回逛,就算是春日里,也见了不少风,再哭了一阵,到下午就逐渐起热,她蜷缩在香堂后方静室中的木床上,烧的迷迷糊糊,口中很渴,艰难喊了两声,没有人应她。
守门的婆子们中午吃了饭,就回香堂旁边空置的屋舍睡午觉,全然没想过进去看看雪浓。
这两个婆子在宣平侯府里过惯了好日子,现今被派到这观里服侍雪浓,实在是份苦差事,雪浓的身份本就尴尬,做下人的,谁也不愿意伺候这样的主子,真没辙摊上了她,便也都不把她当回事,只一个劲的怨怪她不中用,害的她们遭罪。
晚间赵婆子解了锁进门去送饭,却见那中午送进去的饭都没吃,雪浓还睡着,便把饭放下,阴阳怪气道,“姑娘还是把饭吃了吧,老爷夫人都走了,您就是绝食,也没人看,何必自讨苦吃呢。”
她见雪浓没动静,心想着摆明了老爷夫人不要她了,任她在这观中自生自灭,不想吃就随便她饿死,她们还能早点回府。
赵婆子遂带上门又出去了,丝毫没注意,那床上雪浓烧红的脸。
赵婆子出去后,和钱婆子发了一顿牢骚,钱婆子倒好脾气的劝她,“里面毕竟是小姐,现是给故去的老夫人祈福,说不得哪天就回去了,咱也别太得罪了她,一日三餐伺候好就行了,旁的再别搭理。”
说着,她偷偷摸出一瓶酒来,“这酒是我托人从山下带上来的,咱姐俩吃了,也好歇去。”
赵婆子发笑道,“老姐姐,这观里还有你相好呢?”
钱婆子老脸一红,“我可没你这般老风流。”
两人边拌着嘴,边就着几道斋菜,把一瓶酒全喝进肚中,春天好眠,酒足饭饱,两个婆子便各自回房睡去。
上夜的时候,钱婆子趁赵婆子睡的死沉,悄悄从屋里溜出来,趁着天黑瞧不见人,她从这香堂转出门去,顺着门前的照壁走了段路,正是观中东边的云集园,云集园的角门半开,钱婆子溜了进去,约莫再走了小半盏茶,才到一间山房里。
房中有一中年道士,见她来了,便猴急的把她一把抱住,“可叫我好等,我原以为你来不了了,你伺候那娇小姐也是遭罪,不若同我一处快活,管她死活呢?”
钱婆子道,“她原就是个养女,也不是老爷夫人的心肝肉,说是留她在观中给老夫人祈福,我寻思大抵是丢在这观中不管了,关房里一阵寻死觅活,没把园里的贵人惊动吧?”
“贵人先前听到些许哭闹,是有问过,不过被我给搪塞了过去。”
那道士跟不少妇人厮混过,哪有清心寡欲的念头,有些动了歪心思,只说,“你们老爷夫人真不打算要那小姐了?我之前在道场偶然瞧过一眼,真是个美人儿。”
钱婆子劈头给了他一巴掌,醋劲上来声音也大了,“你还肖想到她头上,打量我是死的!”
道士把这想法藏心底,连忙一阵哄,吹了蜡烛,两人便滚到炕上去。
恰时屋门被人从外踢开,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有几个人冲进来,先拿了他们。
道士见那门口站着的人,是常跟在贵人身边伺候的小厮,名叫何故,一下就颓了,小声求饶几声,何故笑道,“这婆子一进园子,就有人报到我面前,本来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了,可你们动静也太大,二爷都被你们吵醒了!”
说罢,叫人先把他们捆上,他自己去上房回话,把听到的一字不落的承禀,须臾再出来,他对那道士道,“重玄道长,你给二爷念过几天经,二爷说不必张扬从宽发落,你自己去顺天府衙告罪,二爷就当没这回事。”
白云观的道士个个都有官府度牒,有朝廷衙门的庇护,还能免地税徭役,和一般的野道不同,白云观的道士在顺天府这一带德高望重,向来在人前超凡脱俗,但做白云观的道士也有规矩,既是出家人,便不能沾染红尘是非,一旦贪恋红尘,这便是坏了规矩,度牒还得被朝廷收回去,白云观也不会再留这人。
那重玄道士自不愿担罪,狡辩道,“贵人有所不知,道士跟和尚不同,虽同为出家人,我们却能行这俗事,这在我们叫修行,为这修行,就是在身边豢养炉鼎也不少见。”
何故一笑,还想着把那小姐占为己有当炉鼎呢,也不听他这些歪理,命两个护卫把他扭送进衙门,那道士下场自不必说。
地上已然吓傻的钱婆子一个劲的磕头,何故遵从自家二爷的吩咐,把她直接送去了宣平侯府。
彼时温德毓夫妇得知此事,一时心下忐忑惊恐,既见了来人,也是好声好气的招待,随后就当着人面发落了钱婆子,待人一走,两人也睡不着觉了,思前想后,倒觉出个中门道了。
“首辅大人怕不是给雪浓出气来的?先是雪浓不慎在他衣服上洒了水,也未见他苛责,而今雪浓在观中,这还没一天,那婆子就背着主子出去跟道士私通,若说出去,倒是叫雪浓难堪,首辅大人却能这般贴心,晚上偷偷把人送府里。”
夫妇俩越想越是这个理,惊喜之下,大晚上再挑个老实本分的婆子,把她和大丫鬟流月一起送入观中。
流月进了香堂,入后方静室,才发现雪浓已经烧的昏迷不醒,嘴里断断续续要水喝。
流月赶忙先倒茶,茶早已冷了,还是喂她喝下去,那桌上的饭菜也凉透了,随后去把睡得鼾声阵地响的赵婆子叫醒,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便指使她和另一个婆子赶紧去做事。
赵婆子怎么也想不通,睡醒了怎么就钱婆子不见了,来了个厉害的丫头,还跟着个只会干活的孙婆子,便是有一肚子想问的,也看得出来,府里约莫还是对雪浓在意,也许不久就会再接回去,自不敢马虎,和孙婆子去下房烧热水,再做些新鲜的菜食备着。
雪浓被热水擦洗后,勉强醒过来,一眼见流月趴在床前打瞌睡,流月见她醒了,自是高兴,正要出去叫婆子端饭进来,雪浓却把她拉住,哑着声道,“你是来给我收后事的。”
她说的很肯定。
流月想解释,雪浓摇摇头,轻道,“我存了一些银子,不是府里给的,我跟着徽姑做绣活挣的一点体己,放在我房中的书柜里,钥匙在我身上,共有二十五两,你和妈妈各留五两,剩余的你帮我还给他们,我就不欠了……”
她流出两行清泪,眼重新闭了回去。
流月叫她两声,不见醒转,才知又晕厥了,身上也热的吓人,慌忙让婆子们出去请大夫。
可这大半夜里,白云观的观门都已关了,婆子们根本出不去,赵婆子主意大,记着东面的云集园住着贵人,雪浓姑娘再这么烧下去,性命难保,到时府里问责,她们这些婆子也难逃其罪,不如过去求一求,或可一救。
赵婆子拽着孙婆子一起到云集园前,敲开了门,当时便鼻涕眼泪一把的哭求起来,守门的小厮原是不想搭理,可这两老婆子声音太大,里面被吵到,遣了人来问,便不好隐瞒,只得直说。
所幸里面没怪罪,真发了善心,遣大夫出来,随她们回香堂给雪浓看病,开了几副治伤寒的药,交代要仔细照顾,不能再受冷着寒,才离去。
流月看那大夫穿的衣服很是富贵,心想不是普通的大夫,便把婆子们一通盘问,才知是云集园里的大夫,又得知里面住着何人,心下存着敬畏心,当先叫婆子们去煎药,待喂雪浓把药喝下,热退了才放下心,暗自琢磨这等事,也要跟府里那边知会,毕竟是了不得的人物,不可轻视了。
雪浓这一病,直过了五天才将下床,原本清瘦的身体更单薄了,精神头也没从前好,变得不爱说话,流月把请大夫的事情跟她说过,她也没有放心上,每日里抄写经文,放在祖母的香位前烧掉,再点上香,便无所事事了,时常跪在蒲团上发呆。
连流月都觉出她不对劲,从前在府里,纵使受过薄待,她也只会一笑置之,哪像现在这般丢魂弃魄,流月也跟她说过,她在观里只是暂时的,温德毓夫妇还会接她回去,这是流月来观中,周氏话语里的暗示,但这话也不能让雪浓回心转意,她依然沉寂一片。
二月的下旬,白云观中也逐渐春意盎然,恰是天气好,在流月的央求下,雪浓踏出了香堂的门,跟着流月绕过影壁,沿着清幽小径走到一处碧潭,潭中有锦鲤游水,山涧涓涓溪流涌入潭中,更不提随处可见的山花烂漫,寻常人见此情形都会心情极好。
雪浓定定凝视着潭水深处,那里好像有极致的吸引力,她的脑海中仿佛有人声,在催促着她跳下去,跳下去就两不相欠了。
是时有人站在石桥上冲她们招手,雪浓一动不动。
流月却注意到,那是个成年男子,她家姑娘还未出阁,不宜和外男相见,恐会坏了闺誉,便要拉着雪浓回去。
哪知那人径自下了石桥,直奔雪浓这边来,停在离她们几步路的距离,十分有礼道,“这位小姐,我家二爷想见见你。”
流月从没见过这么恬不知耻的人,哪管什么爷,便想叉腰上前就指着他的鼻子骂。
那人腰上挂着牌子,正和那次雪浓去王家,看见的马车上挂着的牌子一摸一样,都写了一个沈字。
雪浓立时知晓他口中所说的二爷便是沈宴秋了,沈宴秋不仅是王昀的先生,前几日于她还有救命之恩,雪浓推却不了,按下流月,让其带路,流月纵有腹议,也只能跟着。
过了石桥,竟有座竹院,雪浓站在院外都能嗅到淡淡竹叶清香,入内随着那人绕过了一排排竹林,才见到一人在院中静坐。
他的皮肤很白,白得透出几分病态,显出那精致眉眼里的慵懒,这春日里,他身上穿着很随意的便服,是件湖水色织金麒麟斓衫,膝头还盖着一条薄毯,一旁的小道在烹茶,桌上备着茶具点心,并一只天青梅花纹小罐,里面放了满满的糖块,一切都显得极怡然自得,可等闲人不敢靠近,只觉他浑身威压极重,不敢在他面前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