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江佟又梦到湖泊。湖水是深绿色的,无边无际,他站在水中,被冰冷地淹没了小腿,湖面上重重的雾,让他几乎看不清眼前。
江佟试探地往前迈出一小步,但水下好像有一个很小的坑,他跌了一跤,直接就从梦里醒来。
脑中响起一片嗡嗡的声音,江佟缓慢地睁开眼动了动。
过了一会儿,那阵轰鸣逐渐变弱,周围的声音清晰起来。
以往这个时候不会这样吵,江佟坐起来,穿好外套和鞋子,开着手机的手电筒照路,轻手轻脚地走出帐篷。
还没走到医疗处,他就看见有人来来回回地进出。
难道今夜又救下了几个幸存的人吗?
江佟走过去,拨开医疗处的帘子,看见病床上坐着一个全身都湿透了的小男孩。
许多医护人员围绕着他,在那张病床旁边,江佟也看见了陈子兼。
他半蹲在地上,在帮小孩卷裤脚,但他蹲的那一个位置的地上,也已经积起了一小滩血。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江佟,开口道:“江医生。”
陈子兼听见了,转过头,露出一侧受伤的眉骨。
第三十九章
小孩子其实没有太大的问题, 只是腿有一些被划到。
搜救队是在一处房顶上发现他的。因为现在退水了,房顶离地面的距离重新变得很高,小孩下不来, 在上面独自困了许多天。
栓了安全绳, 陈子兼徒手翻上楼,又抱着小孩下来,在最后要落地时摔了一跤, 自己垫在孩子身下, 所以膝盖磕伤了。
陈子兼被江佟单独带走,坐在比较里面的一张塑料凳子上。
准备好用来包扎伤口的东西, 江佟蹲下来, 把陈子兼的裤脚从筒靴中抽出, 慢慢卷起来。
消毒的时候有一点痛,但陈子兼依旧保持自己一声不吭的作风。他一只手撑在大腿上,另一只手帮江佟拎着裤子,让他更方便一些。
其实磕得挺厉害的, 陈子兼自己也知道。他垂着头, 一直在看江佟的发顶, 但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只把手掌放上去, 很轻地晃了晃。
江佟抬眼看他一瞬,就又低下头继续给他处理伤口。
“左腿有点严重,明天回去先去医院拍片看一下。”
两条腿都处理完,江佟起身, 站在陈子兼旁边, 被他揽住腰往他分开的两条腿中间带。江佟抗拒了一下,就顺从地站过去, 微微瞪了陈子兼一眼。
“手不严重。”陈子兼挺直了腰,嘴唇几乎贴着江佟的脸说话。
江佟不吃这套,还绷着脸皮问:“不疼吗你?”
陈子兼摇摇头,看江佟没反应,又点点头:“还是挺疼的。”
江佟小声地说:“……骗我。”
手肘的确要好很多,江佟给陈子兼包扎好,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下。
戒指被他用一条项链串起来,藏在衣服下面。江佟看见了,又觉得心疼。
“马上就要天亮了,你再睡一会儿,八九点我们就走了。”
“好。”陈子兼躺在病床上,牵住江佟的手,又说:“我的车停在山脚下的城里,我们坐车下去以后你就过来,晓星开车,我们一起回去。”
“知道了。”江佟垂眼看他一会儿,把手从他掌心中抽出去。
陈子兼面色凝滞了一秒,才提了提唇角,问:“怎么了?”
江佟摇摇头,转身朝外走,到几个医生站在一起的地方讲了几句话。
因为离得有些远,陈子兼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他很累了,又怕江佟此时有什么情绪,也不敢睡着。
过了一会儿,那几个医生中有人走了,江佟回到病床边,拉了一张椅子过来坐下。
“我刚刚跟他们说我在这里守到天亮之前,所以就让今晚一个医生走了。”
因为休息得不够,陈子兼脸色有些发白,精神不是很好。他拉过江佟的手,放在自己手掌里捂热,感到心口在微微颤动。
这种情绪对陈子兼来说很陌生,像一个常在黑夜里行走的人,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盏一直为他亮起的灯。
“江佟。”陈子兼开口的时候,声音很低很哑。
他的眼神也淡,如同连绵的雨水。
“有一个故事想要告诉你,你要听吗?”
江佟愣了一下,说:“我都愿意听的。”
最后的几位病人也都处理好,有人抬手关掉了帐篷里最亮的灯,只留下微弱的一盏。
“五年前我参与救灾,看到了你们学校的名字,以为你也会在。”
“我就想我是不是有机会能见到你。”他的手虚虚勾着江佟的手指,是那种并不在意会不会牵到他的勾法,和五年前的陈子兼一样,江佟在不在自己身边,好像对于陈子兼来说其实不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重要的是,他远远看见他的时候,他还过得很好,和以前高中时一样耀眼。
大学毕业以后,陈子兼以很高的分数进入了本地的警局。
第一年,遇到一场轰动全国的洪灾,各地都派人前去支援。
陈子兼没有犹豫,也参与了。
在当地签到时,他偶然看到江佟的学校也在救援单位里,手中的笔在纸张上留下一个很圆很深的墨点。
那年天气很冷,河水更是像冰一样。没有出发搜索幸存者的时候,营地里烧着一团一团的火。
身边有医护人员路过时,陈子兼就总是忍不住回头,也许他并不能看清被口罩和白大褂包裹的他们,但还是有一点小小的期待。
后来,陈子兼遇险,被洪水冲走。
一开始他努力憋气,不断挣扎着想要活下来,但人是有极限的,水流中的树枝木板擦过他的身体,陈子兼再强壮,此刻也无比脆弱。痛觉已经不是让他最痛苦的,水灌进鼻腔,到填满他的肺,让他无法呼吸,他的四肢被冻僵,再也无法动弹,只能慢慢放弃。
因为童年的经历,陈子兼比同年龄的孩子早熟一些。很久很久以前,在母亲刚刚离开的时候,他就想过,生命的尽头会在哪里?
如果人要时时刻刻都有意义地活着,那他的生命恐怕早就到了应该结束的那一天。
那一天会是今天吗?
他紧闭着眼,感觉身体在逐渐下沉。
“陈子兼……”因为感冒了,江佟的声音哑哑的。
听见他的声音,陈子兼恍然回神。江佟柔软的头发被寒冷的风吹起一些,他眨了眨眼,似乎对冷风有些敏感,口罩外,眼皮也泛上了红。
陈子兼想起来,高中的时候江佟身体不好,一到换季就感冒发烧。学业紧张,大家都不想在关键时期生病,所以班里一有人咳嗽,周围的人就风声鹤唳。
江佟知道那不算一种恶意,他乖乖地戴着口罩,尽量不和其他人说话,只在课间的时候到走廊尽头去站一会儿。
我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也没有想明白,陈子兼就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拉下了江佟的口罩。
“一个人站在这里哭鼻子呢?”陈子兼想关心他,但因为自己很少得到,所以也不懂要怎么表达,只觉得别扭,最后就用逗他的方式。
“我没有……”江佟躲开他的眼神,垂下眸。
“这么憋着会难受的。”
陈子兼说完,江佟又看他一眼,反而笑了。
“在笑什么啊江佟?”
江佟摇摇头。
“怎么不告诉我?”陈子兼走近一步,靠江佟又近一些,心跳得飞快。
应该是在梦里吧,陈子兼想。
如果是在梦里的话……
陈子兼低下头,慢慢感受到江佟的鼻息,像预演过多次的那样,他先用手掌捧住他一侧的脸,再缓慢地让吻落下。
可是吻没有落下,因为毕竟是梦。
白光中,眼前的景色一秒一秒变得很淡,陈子兼不想再也见不到江佟,他伸手去抓,空气里什么也没有。
“心跳恢复了。”
“醒过来了!”
耳边响起一阵嘈杂人声,陈子兼什么都听不太清楚。他想要睁开眼,但眼皮很沉很沉,只尝试了几次,就又昏睡过去。
真正醒来时,陈子兼躺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中。
一位医生走过来,从上衣拿出一支笔,摁了一下,开始问他:“感觉怎么样?”
“还好。”陈子兼张了张嘴,又停顿一瞬。
医生的目光疑惑地移到陈子兼脸上。
“你再尝试讲一讲话。”
“我……”陈子兼皱了皱眉,“我在说话。”
医生也紧张了片刻,但还是很快就镇定下来,告诉他:“没事。”
好几个人走进来,给陈子兼轮番做了很多检查。
这里条件有限,所有样本都要送出去查才行,医生建议他乘坐下一班直升机先离开,转进医院里接受下一步的治疗。
“你的嗓子目前说不好,可能很快会好,可能需要一段时间,也有可能……但是现在最要紧的事情还是立刻去做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
陈子兼点了点头。
在那名医生要走的时候,他看见他衣服的左胸上有一行字。
陈子兼抓住医生的手臂。
“还有什么事情吗?”医生把笔和手里的纸都递给他,“你写下来。”
捏着圆珠笔,陈子兼犹豫了片刻,一笔一划地写到:请问你们学校这次来参与救援的人中,有没有一个叫江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