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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回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说话时依旧是半醒未醒的迷茫神色,恍惚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开口也是极细微的沙哑嗓音,“皎……皎……珠……”
    应小满:?
    茫然和阿织对视一眼。
    应小满:“交什么猪?”
    手边的温水递过去唇边,连喂几口,炕上躺着的郎君迷茫半阖的眼睛闭上又睁开。
    眼前的虚幻重影渐渐消失,阳光越过迷雾,映进现世的屋瓦窗桌。
    这是一座结构粗陋的砖瓦房,看得出有年头了。剥落的墙漆被仔细修补过,遗留下深浅斑驳痕迹。
    桌椅家具擦拭得干干净净,俱是多年旧物,短缺一截的桌腿用瓦片垫起,凑合着继续使用。
    阳光从窗户映进来,映在炕边坐着的少女和幼童身上。暖色阳光从窗外映照在少女的素衣布裙上,鸦色发尾垂在肩头,明眸皓齿,朱唇渥丹,象牙色的肌肤仿佛在发光。
    昏昧时惊鸿一瞥的残余印象,他落水之后误入瑶池仙境,绮年玉貌的仙子涉水而来,将他从水中托起,救下他的性命……
    幻觉?他不觉得是幻觉。
    男人久久地凝视着眼前人,混乱地想,“昆仑山神女和仙童?不对,神女理应着仙衣……为何无人供奉神女七彩仙衣……”
    应小满坐近几分,担忧地挥了挥手,“你还是看不见我?”
    男人浑身一震。
    映照在素色衣裳上的阳光,落在他重影的视野里,凭空添加七彩绚丽颜色。神女素衣沾染艳色,脚踩祥云翩然而来。
    “皎珠……”
    满室安静,半清醒半迷蒙的郎君恍惚地说:“皎珠浴光,绯衣染尘。若轻云之蔽月,又若流风之回雪……”
    应小满的眼神里带出三分怀疑,七分警惕。
    她抬手轻轻地往男人鼻下碰触一下,困惑地缩回手。
    分明在喘气。是大活人,不是诈尸的水鬼。
    大白天的说什么鬼话呢。
    “听不懂,说人话。”应小满不客气地打断,舀起一勺温米粥,塞进刚苏醒的男人嘴里。
    榻上郎君本能地闭嘴嚼了嚼。小米粥寡淡,加了点咸菜调味,滋味正好。这是百姓家常见的菜式。他外出办案时,偶尔也吃到几次类似的农家粥饭。
    男人的眼神从迷茫渐渐恢复清醒。
    神女斩钉截铁的六个字外加一口小米粥令他彻底清醒过来,混乱的理智从虚无缥缈的昆仑山外拉回清醒人世。
    年轻郎君吃力地抬手。层层包裹纱布的手背往上,擦过应小满正握着瓷匙的手腕。
    触手温热,脉搏鲜活跳动。
    不是世外神女,是世间恩人。
    应小满一怔,放下碗勺,“你干什么呢?”男人已经挪开手,规规矩矩地放去身边。
    “对不住。”微微上挑的一双潋滟桃花眼闭了闭,再睁开时漾起了光。
    他开口换个说辞,“多谢小娘子救命之恩。”
    第7章
    暖阳高照。
    淅淅沥沥十来天的长命雨停下后,京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连续晴好天气。
    铜锣巷里家家户户晒衣裳,晒被褥。小院里翻晒潮湿的干粮谷面。
    “伢儿!”义母抱着被褥招呼屋瓦上坐着的少女,“你下来歇歇,换我上去!”
    应小满摆摆手,“娘,你歇着。”回头冲西屋方向喊,“喂,出来帮个忙。”
    西屋里的男人慢吞吞地下炕,挪步出来院子。
    应家人口简单,彼此称呼得也简略。义母喊女儿“伢儿”,喊阿织“幺儿”,喊水里漂来的郎君“西屋的”。应小满对义母喊“娘”,对阿织喊“小幺”,对来历不明的郎君喊“喂”。
    称呼简略的背后当然有原因。
    随着病情好转,左手背的血窟窿也在结疤收口,“西屋的”胃口一天比一天恢复。灶台上两升给阿织准备的小米,倒有一升半喂了这位。义母咬牙又出去买了五升。
    年轻力壮的男人,一张嘴吃穷家里。应小满越想越觉得李郎中劝得在理,等应家搬家那天,还是请这位走人罢。
    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京城里不怀好意的人太多,连续经历了撺掇她卖身的牙婆和骗她进门做妾的雁二郎两桩意外之后,应小满的警惕心大大地增强了。
    应小满连问都没问“西屋的”来历。
    同样的,男人好声气地问她家里贵姓,何处籍贯,何时来的京城,她也不答。
    应小满只当面提出一个要求。
    他这些日子在家里养伤的吃喝花费、医药看诊不是笔小钱。尽快把这笔钱还清,两边萍水相逢的缘分一笔勾销,应家搬家那天,他走人。
    那是个天气刚刚转好的傍晚,西屋里的郎君正坐着喝药。快要落山的金光映进屋里,炕头坐着的郎君放下药碗,点头应下。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的大恩情。区区钱财身外物怎够偿还的。小娘子的要求理所应当。”
    他清醒后再说话时,声线和缓动听,语速不快,听起来总带些温柔意味。
    说话间,他慢腾腾撑起身, “只可惜在下病了一场,至今行走吃力……”
    应小满赶紧把他又压回去。
    “歇着。谁让你现在带着病还债了?”
    她回身从桌上取出一张包药的油纸,晃了晃。
    “请郎中看诊的几次费用,内服外敷的药钱,米面衣裳的钱,都在这张纸上记着。你脚上这双鞋是阿娘熬了两个大夜做出来的,算你两百文,不亏你罢?”
    西屋郎君当即狠狠称赞了一番义母的好针线,鞋底纳得厚实,穿来松软舒适,不该只算两百文,至少应该定价两贯。
    应小满听得身心舒畅,姣美的眉眼彻底舒展开。
    “算你有眼光,娘的针线在我们老家出名的好。我也觉得娘熬了两个晚上的针线值两贯钱,但当真跟你要这么多,娘肯定会骂我的。”
    西屋郎君轻轻地笑了声,说,“应小娘子和令母都是实在人。”
    应小满提笔在油纸上写下“布鞋一双价值两百文。”写到倒数第二个“百”字时,突然意识到不对,扭头吃惊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姓应?是不是你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哄幺儿说了?”
    炕上坐着的郎君无辜地指了指自己耳朵。
    “昨天杨家婶子过来串门,喊一嗓子‘应家嫂子’,叫我听见了。”
    应小满:“……”
    哑然片刻,转身坐回桌边,继续把最后一个“文”字补上。
    铜锣巷里住下几个月,巷子里的十来户人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熟悉得很,昨天杨家婶子就是上门送份子礼来的。
    应家收养了徐家孤女,乡邻们过意不去,每家每户凑点东西,你家两个鸡子,我家一块细布,总之凑齐整篮子的份子。趁着昨天徐家嫂子的头七,把份子礼送来应家。
    昨天杨家婶子和义母在院门口说了半晌话,唏嘘不已,两个女人都掉了泪。应小满抱着阿织也红了眼眶。
    ——谁知道西屋里还有人竖起耳朵听动静!
    家里就这么点大地方,东头说话西头听得清清楚楚,乡邻们还隔三差五过来串个门。想要瞒住来历,好难……
    知道她家姓应也没什么。京城百万人口,姓应的又不止她们一家。
    应小满心里嘀咕着,放下笔收拾油纸时,无意中一回头,又发现炕上的郎君撑起身坐近了些,正打量她的书写。
    “看什么看。”她攥着纸笔起身走开两步,“没多算你的鞋钱。”
    郎君好脾气地坐回去。“字写得横平竖直,应小娘子应该上过私塾?”
    应小满哼了声,把折起压平的油纸收去柜里,“没上过。别瞎猜。”
    等稍微能下地走路了,男人时不时地出来堂屋帮忙。
    灶上水烧开,义母不在屋里,他帮忙从灶里抽出几根柴火。阿织撞翻了凳子,他听着声音出来把人扶起,凳子放好,好言好语抚慰住哭声。
    如此三四天下来,义母也偶尔叫阿织端碗鸡子羹送去西屋,补补身子,去去病气。
    “西屋的也不容易,”义母私下里对着应小满叹气,“水里捡来条性命,身上被水冲得连鞋袜都不剩。我怕坏了你名声,不许他出门,他偶尔来堂屋转一圈都避着人,倒像个小媳妇似的。最近天气好,让他出来院子晒晒太阳罢。病气总得见见光才能好。”
    说的很有道理。
    西屋的吃药休养将近十天,气色一天天地好转,左手背骇人的血窟窿逐渐收口结疤,应小满真心实意想让他快些好起来。
    毕竟,灶台新买回来的五升小米,又吃个干干净净。阿娘估了估消耗分量,昨天咬着牙出门买回来十升。
    还好手边有个白捡来的扇坠子。
    她连跑十几家当铺,找到一家估价公允的,把白玉扇坠子换得两贯钱,放在檐下的吊篮里。每天进出屋门时抬头看一眼沉甸甸的吊篮,应家上下心里都安稳了。
    今天趁着头顶暖阳高照,应小满让阿娘歇着,叫出西屋那位,一个坐在屋瓦上,一个站在屋檐下,两边搭手,把屋里返潮的衣裳被褥连同米面干粮都在大太阳下晒干爽,拾掇妥当时,日头已经快过午。
    应小满踩着木梯下来。西屋郎君是个眼里能看到活计的人,无人喊他,他已经主动上去,稳稳地扶住梯身。
    应小满心里很满意,抬起脸冲他笑了笑,“今天辛苦你了。”
    西屋郎君把木梯收拢搁在墙边,转身递来一块布巾,“擦擦汗。京城春夏日头毒,你生得白,当心被晒伤。”
    院子里有储水的小缸,应小满把布巾浸入凉水里,不甚在意地捂住微微发红的脸颊:
    “京城的日头哪有我们老家的日头毒。小时候夏天去河里游一圈回来,男娃女娃都晒得红彤彤、黑乎乎的。等过冬天就捂白了。”
    西屋郎君注意听着。小小一方布巾只能捂住脸颊,露出晒得发红的白皙额头和一小截秀气鼻梁,他又取第二块布巾,这回浸过凉水才递过去。
    “听起来,应小娘子的老家靠近河边?”
    “那是。极宽广一条大河。”应小满怀念地想起老家乡郡风貌,“比京城的汴河宽得多,水流也更急,大风天经常起白浪。”
    “汉水边上?”
    应小满正想答“没错——”忽然惊觉,警惕地闭上了嘴,接过第二块布巾,覆在额头上。
    这下整张脸都遮住,“没——没影的事。别瞎猜。”
    西屋郎君又轻轻地笑了声,主动解释,“猜错了莫怪。我听夫人叫应小娘子‘伢儿’,像是荆州汉水一带的民间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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