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夺权这件事,刘贺从来没做过。自出生以来,他所有的权力都是天上掉馅饼来的,斗争、阴谋、勾结,都在底下,还被父亲留下的老臣子们拦了一道,他只是远远看着。可这也并非没有好处——那些寻常权臣能想到、能使出的招数,刘贺看过了,知道大概,也清楚耍不过他的对手;可他那一套特立独行的做派,也不是一般臣子所能预料到的。 六月初七,孝昭皇帝下葬平陵,诸般仪式已毕,刘贺正式上朝秉政。在刘贺眼里,朝堂就像一座高耸入云、结构繁复,但又效率低下的冶炼高炉,每每投进去山巅海角最好的原料,烧着漫天熏烟的熊熊烈火,又有千万人上下忙活、汗雨翻飞,似乎每个环节都必不可少,似乎每个人都殚精竭虑,可到了出炉的时候,那淌出来的金子却和废渣没什么两样。大汉天下就靠这点废渣来运转着。 唯独是那些在炉边高枕软座的人,还能一个个对着废渣,啧啧称叹,歌功颂德,然后心安理得地往屁股底下再垫得高一些、软一些。 当然,朝堂也不完全是这样和平的地方。炉边的人有时也会动动手、费费工,可他们的手指几乎从来不会沾到铜铁或者煤炭,他们拿金锤子、银铲子,从高炉上扒下来的,只有血淋淋的小人。 而大将军霍光,他已经不坐在炉边了——他是炉子的所有人。他连热气也不用受着,只要眼色一动,总有无数人替他把话说出口、把锤子砸出去。可到了刘贺这儿,这些手段似乎都撞进一只软糯的沙袋里,刀刺不穿,水泼不透,只闷声没了反应。有什么上奏,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准了;有大臣谏言,他统统虚心受教,偶尔痛心疾首。甚至有很多大臣怀疑:新皇帝似乎已彻底屈服了大将军。 他们后来才发现一个意外的事实: 朝堂不是刘贺施展的地方。 就像他当初上京一样——大汉也许是辆金声鼓乐缓缓而行的皇车,但他却是一辆能十二时辰狂飙不已的乘传。 退朝以后,未央宫百官的头痛才刚刚开始。整座宫殿像一樽严密运转了几百年的青铜滴漏,忽然间,过量的流水倾盆而下,让它发出嘎吱嘎吱的…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夺权这件事,刘贺从来没做过。自出生以来,他所有的权力都是天上掉馅饼来的,斗争、阴谋、勾结,都在底下,还被父亲留下的老臣子们拦了一道,他只是远远看着。可这也并非没有好处——那些寻常权臣能想到、能使出的招数,刘贺看过了,知道大概,也清楚耍不过他的对手;可他那一套特立独行的做派,也不是一般臣子所能预料到的。
六月初七,孝昭皇帝下葬平陵,诸般仪式已毕,刘贺正式上朝秉政。在刘贺眼里,朝堂就像一座高耸入云、结构繁复,但又效率低下的冶炼高炉,每每投进去山巅海角最好的原料,烧着漫天熏烟的熊熊烈火,又有千万人上下忙活、汗雨翻飞,似乎每个环节都必不可少,似乎每个人都殚精竭虑,可到了出炉的时候,那淌出来的金子却和废渣没什么两样。大汉天下就靠这点废渣来运转着。
唯独是那些在炉边高枕软座的人,还能一个个对着废渣,啧啧称叹,歌功颂德,然后心安理得地往屁股底下再垫得高一些、软一些。
当然,朝堂也不完全是这样和平的地方。炉边的人有时也会动动手、费费工,可他们的手指几乎从来不会沾到铜铁或者煤炭,他们拿金锤子、银铲子,从高炉上扒下来的,只有血淋淋的小人。
而大将军霍光,他已经不坐在炉边了——他是炉子的所有人。他连热气也不用受着,只要眼色一动,总有无数人替他把话说出口、把锤子砸出去。可到了刘贺这儿,这些手段似乎都撞进一只软糯的沙袋里,刀刺不穿,水泼不透,只闷声没了反应。有什么上奏,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准了;有大臣谏言,他统统虚心受教,偶尔痛心疾首。甚至有很多大臣怀疑:新皇帝似乎已彻底屈服了大将军。
他们后来才发现一个意外的事实:
朝堂不是刘贺施展的地方。
就像他当初上京一样——大汉也许是辆金声鼓乐缓缓而行的皇车,但他却是一辆能十二时辰狂飙不已的乘传。
退朝以后,未央宫百官的头痛才刚刚开始。整座宫殿像一樽严密运转了几百年的青铜滴漏,忽然间,过量的流水倾盆而下,让它发出嘎吱嘎吱的巨大异响。
大汉中央朝廷最重要的权力信物,最早是三尺竹节,后来有了铜的、铁的,但总而言之,还是节。刘贺除了再也不把印玺交给符玺郎保管,还一次取出十七枚符节,持节者,宫内宫外、四方天下,如入无人之境。
昌邑侍臣拿着符节,不仅能出入禁宫,还可以直入中央府库,取百官印绶。石绶、墨绶、黄绶,分别指代中央各级官阶权限,取回以后,由天子直接印玺下诏,赐给更多臣子。本来,中央所有职官的人事调命都必须经过尚书台附录,而大将军霍光兼录尚书事,所以一切职位安排都需要经他一手。但皇帝拿着玉玺,不经各级申请,直接赐予印绶,就连文书都见不着,尚书台突然就变得两眼抓瞎。
至于那大量持绶侍臣,则纷纷下放到对应府署。有些官场新人就看不懂了:他们虽然有印绶,但却没有官职,凭什么参与朝政?好心的前辈就会教训他们:只要有官阶,官职算得上什么?在实际办事过程中,交叉管理、假名实权,太常见了。所以侍臣们风风火火地闯进官署,颐指气使,哪怕是上级官员,因为不知深浅,往往只能摆出和光同尘的态度;至于下官,就更是连逢迎都来不及,几乎不可能提出质疑。
这样一来,刘贺相当于跳过了整个中央官署系统,仅仅凭借几种器物,就把原本的权力结构搅成一团浆糊。
他还有一处巨大的施展空间,就是夜晚。
未央宫建成近一百三十年,除了政变,夜里从来没有这么闹腾过。
每当月上中天,以天子所在的温室殿为中心,便有无数的持节车马朝四方飞驰而出。这些使臣手里的命令,主要还是征调——财、粮、器物、男人、女人。帝国官署,本来做任何一件小事都要按部就班、层层下放,可这些使臣是一概不管,说要就要,而且当即、立马,不给一点回旋余地。一旦遇到不顺意的,一份奏疏直入温室殿,翌日早晨就见结果。因为这些事,未央宫官场震荡,一批官员一夜之间遭到停职。
昌邑侍臣除了敲开未央宫内大小署门,还闯出宫外,常常扰得长安城灯火通明、犬吠不止。自武帝时远征匈奴、封狼居胥以来,长安城内大小作坊,第一次彻夜不休,收到的全是上林苑征令。这些征令的银钱管够,但就是期限奇短,大部分是珠宝器具,也有兵器、盔甲。为了满足皇家需要,长安城坊市再一次解除宵禁,允许匠人苦役彻夜进出。制造需要海量原料,采自天下四方,于是城门开启时间也得到延长,甚至有些商旅半夜闯门,守将也只能放进城去。
其他类型的采买也源源不断,比如吃食。未央宫里偌大的太官、汤官,都被置之不理,就是要半夜敲响坊市食肆的大门,把厨子肉贩喊起来,佳肴酒水流水似的运进宫内,乃至通宵达旦。长安城里越来越多人传说,新皇帝是个夸父般的巨人,山涵海量,大腹便便,弯腰摸不到脚,可上京当日有不少人都见过那高高瘦瘦的少年,当皇帝得有多幸福,能让他吃成那个样子?
也有一些绝不能让人听见的猜测——说宫里有人要毒害皇帝,所以在御宴上,他一筷子也不敢吃。
未央宫里任何一点涟漪,都会引发全天下的巨大震荡。短短十日内,天下像一锅逐渐沸腾的粥,四处冒泡,四处破裂。
大司农田延年作为大将军心腹,理应替他应对,可他连看都看不明白这位新皇帝到底在做什么。几次运用大司农署下的部丞、令官去反对:在朝堂上时,无论说什么皇帝都从善如流,甚至惩罚了一些昌邑旧臣——反正他们没有实职,印绶转给另一个人,又是一名好汉官;在朝堂之下,却爆发了好几次冲突,尤其是均属令、盐市令、斡官令几位直接与帝国商市相关的官员,都因为抗拒命令,被停职待罪甚至下令逮捕。
更多时候则是使不上劲——持绶官员当中很大一部分拿着少府公文,少府管的是皇室私钱,大司农则主理天下财政,他们一句话甩过来:“那天家的钱库,也归你们管了?”说得大司农署下官员哑口无言。
田延年就要喊少府乐成来对质。少府确实管私钱没错,但像他这样听凭皇上安排,还讲不讲制度?还怎么替大将军分忧?他本就觉得那乐成不行,想着趁他失势,多踩两脚,没想到有种踩死了的感觉。那还怎么工作?所以赶紧派人去找。
没想到属下垂头丧气地回来,说乐成请不来,他被皇帝陛下架空了。
田延年大惊,这新帝登基才多久,怎么能架空他堂堂九卿?
官员回答,不是那种“架空”,是真的“架空”——皇上让少府乐成着力督办一条新的复道,将少府东仓和温室殿西侧山亭凌空嫁接起来,不完工前,不能随意下楼。皇上也亲自参与,每日下朝,就抓着乐成在少府东仓顶层商议,除了这事情,也聊工艺、金银、珍宝、明器,一待就是几个时辰。别说大司农,就连少府底下的官员,都很少能看见乐成的脸。
别的不说,官员系统的适应性确实是很强的。在特殊形势下,少府和其他相关办事官员迅速形成了一套新的默契——他们竖起手指,朝天一指,意味着,长官在上头下不来呢; 又意味着,听天由命,流程全部走黄门诏令,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田延年觉得自己像在弈棋桌上,碰着一个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家伙。明明看着棋路混乱,没章法,不算计,可偏偏把自己打得节节败退。
他被霍光召过去,两人一对眼,便知道大将军也是这种感受。
“大将军勿忧,也许陛下只是血气方刚,闹一闹,折腾一下,就会消停了。”田延年摸一下肚皮,讪讪笑着说。
“天子春秋富裕,但宫中老臣子众多,这般操劳,怕是会天不假年。”霍光自我约束极其严格,平常连语调都不怎么起伏,这句话却像是被战车碾过一样,说不出地瘫软疲惫。
田延年额头上顿时沁出汗珠。他想起那被夺了长乐卫尉印的邓广汉,自那天以后,闭门思过,被妻子也就是霍光女儿日夜指着鼻子骂,也不敢出声。
他连忙又提出一个思路:“皇上自入宫以来,便抓着少府不放,府中藏品几乎被取用殆尽,甚至派人出宫,征调天下奇珍。这么看来,皇上只是贪好金银器物。毕竟过去是藩王嘛,骤得大位,也、也是人之常情。”
霍光微微摇头,又转过头问:“你觉得呢?”
大将军府中,侍女奴仆都已屏退,再无旁人,唯有王吉坐于客座之首。
王吉说:“圣上每日来往使臣数十人,诏令一百余条,调动宫内宫外人员以万千数计。这当中,大部分动作是为了扰乱原有秩序,使人人措手不及。”
经上次平陵一事,田延年知道这个昌邑旧臣厉害,便老实问道:“让百官疲于奔命,有什么好处?”
“自然是为了掩饰真正的目的。”王吉说,“可皇上的想法向来是波谲云诡,大将军若是一步慢,便步步慢。如今诏令直出黄门,甚至不经由尚书台,大将军纵有辅国之心,也难以迅速、全面领会皇上的圣意。”
“不管做什么,先得擦亮眼睛。”霍光沉吟片刻, “子阳到禁宫去任个职?”
王吉答:“下官还是要和圣面保留一些距离。”
“那就由大司农去,加授给事中,盯紧一点,但不要轻举妄动。子阳辛苦,分担一下大司农手上的重荷。”
给事中是个附加官职,主要功用就是有权出入禁中,常侍帝王左右。霍光的意思,是让田延年多呆在皇帝身边。短短两句话,就把田延年安排好了,甚至没让他说话。田延年心里有些不畅,说:“耳聪目明自是重要,可要是不知道东西南北,也一样会抓瞎。”
王吉沉稳回答道:“下官确实有一些猜测。虽然目前还看不清圣意全貌,但要是拨开天子设下的层层迷雾,回归到关窍之处——还是兵力。”
“长安城内目前主要是三股军队,自內而外,分别是羽林禁军、南军、北军。羽林禁军由车骑将军张安世所领。南军当中,未央卫尉范明友同时出任度辽将军,声威远震;长乐卫尉暂由昌邑国相安乐所领;其他京城戍卫均在执金吾李延寿麾下。而实力最强的北军,实际上则由大司马大将军直领。”
他没说出口的话是,张安世是霍光一手提拔上来的,范明友是霍光第四女的丈夫。这些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所以田延年听完,理所当然地说一句:“这些我们都知道,铁板一块,无机可乘啊。”
“确实,现在仅仅松动了长乐卫尉这一角,但必须警惕对方更多的动作。微臣不才,过去任职王国中尉,相当于长安城执金吾,定能为大将军好好看着。”
“你去见李延寿,辅佐辅佐他。”霍光说。这就又安排了一个人。
王吉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继续说道:“虽然兵力上现在看不分明,但在其他方面,我却看出了一些端倪。”
霍光身体微微倾过去:“是什么?”
“大将军请阅,我着人明察暗访,把长安城各市工坊受诏令而制备的器物做了一卷清单。确实,如果从兵装的角度来看,数量有限,多为射猎之用,尚不足以构成威胁。但臣留意到,器物中准备了大量材料和人力,用于制造漆兵、漆盾、漆甲,这也是导致工坊彻夜赶工的主要原因。”
田延年一捻胡子,喃喃道:“那些不是造出来好看的吗?”
“确实是。”王吉点点头,“这些器物多用于仪仗、节庆,还有殉葬。皇上往昔时在昌邑国,深爱器物,尤其是诸般礼器,这一点,也许大将军已经看出来了。但其实近日所见,仍不过管中窥豹,他还能躬自参与锤造金饼、贴金、制漆、造刀剑、雕蓝田玉,手艺精湛,天马行空,异于常人。”
从霍光和田延年两人的表情来看,显然都不太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王吉继续说:“下官也不懂工艺,但如果以天子之资,加之旧臣智慧,能创造出一种工法让漆器真正具有实战格杀之能,尤其是漆甲漆盾,能形成很强的韧性,那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士农工商,工是贱业的一种,他们当然都不懂,只能猜测。
田延年猛吸一口气,“那、那按这么说,我们得阻止他干下去?”
“不能完全制止,因为禁宫制器有很多理由,在这件事上冲突过激,反而会扰乱大局。我们只能旁敲侧击,用别的方式来制造掣肘。”
田延年还想追问,被霍光打断:“这些具体应对,就由大司农来做,子阳参谋,多费心了。”——一句话定了调,王吉主谋,但他在长安没有根底,还是由田延年来挑头,功劳以他为主,出了问题也是他来担。两人都只能应一声喏。
室内忽然安静下来,三人都不作声,霍光目光淡淡投向远方,宛如老道仙褪,只留一尊肉身在人间。像大将军这样一辈子不出差错的人,活得就像一只日晷,只要太阳如常东升西落,秋去冬来,日影都会严格按照天道伦常来行走。但十年、数十年间,也会出现天狗食日,太阳消失,日晷成了荒废的石板,他进入石像般静默不动的状态。他用这种方式,在魂灵上修复世界的错误。就像金乌被天狗食尽后重生,他也在心里把犯错的自己杀掉,埋葬,从尘土中长出一个新的,就像只崭新的日晷,再无任何过失。
良久,他终于像醒过来一样,鼻息吹动长髯,眼里能看见别人。他说:“这还是短期。长远呢?大局呢?”
王吉明白大将军的意思。与天子争权,多一分,少一分,永远都在变化。可还有没有更高一层的做法,能彻底扭转局面?要是走出了更重大的一步,后果又该如何面对?
他脸色凝重地回答:“大局之事,还是要问龚遂。”
“他人呢?”
“龚大人遇到了一点麻烦。”王吉说,“入宫以来,皇上第一次派人召见了他。”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1-29
补充一些文中出现的官职介绍。 少府:掌管皇室私钱,包括皇家资源的收入支出,另外很重要的太监部门比如黄门、掖庭令,也属于少府。 大司农:管帝国财政,比如盐铁、税收。 卫尉:掌管宫廷军队,也称为“南军”,包括宫门卫队,未央宫、长乐宫卫队,所以会有整体的“卫尉”一职,也有专门的未央卫尉、长乐卫尉。李广就曾经从未央卫尉擢升为卫尉。 中尉:中尉掌管都城守备军队,也即“北军”,这是具有对外征战能力的大军。但汉武帝时,中央中尉更名为“执金吾”,军权缩减,北军就不再由执金吾一人统辖。同时,诸侯国里的中尉还叫中尉,王吉就是这个职位。 大司马:霍光大司马大将军,大司马相当于太尉,所以北军应在他统领下。
第九章 熊型玉石嵌饰(阴篇下)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刘贺拖着一条腿跳下车,又朝龚遂伸出手。 龚遂正忙着用手掌安抚悸动的肠胃,满眼金星,差点没看见天子御手。等终于看清了,也不肯扶。这是因为他已经从内心里投向大将军的阵营,他反反复复跟自己说这一点,所以皇上就是皇上,不是那小王爷。 他撑着前轼,自己翻滚下车。 刘贺了解他的性子,看着他一骨碌下地,不由自主地往前倒,才又伸手扶了扶。这下龚遂没能拦住,感觉被一双手撑着,戳在地上,已经溢到喉头的酸水慢慢倒流回肚子,才总算没有犯下污君大罪。 龚遂久违地近看了看刘贺:额上冒了点汗珠,脸色红润,眉目清爽,这兴奋的样子,和过去十余年里在昌邑国无数次看见的模样没什么区别。在昌邑王国,刘贺是排得上号的驭车好手,没几个将士能追得上他,再加上身份,那就是独步天下。刚才一路上,他亲自驭车,龚遂参乘,龚遂初时还伏拜、躬身,等车子真飞起来的时候,就什么也顾不上了,死死扶着车轼不放,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是周易还是礼记。 龚遂曾经说过,世上只有两种事物比王命更重要,一种是头顶的星宿,一种是心中的礼制法则。要是下一刹那就要车毁人亡,不知道他更愿意吟诵哪一部经典。 刘贺见龚遂慢慢恢复过来,便领着他往前走。出发的时候,他们身后跟了一车侍臣,还有几名戍卒,现在都被甩在后头没了影子。城南重地,夜寂无人,除了青墙之上未央、长乐二宫楼台燃着灯火,前前后后再无生气 。 “龚老是否曾经从朕这里拿走了一枚玉件?”刘贺边走边问。 龚遂被问得一愣。 “长得奇怪。”刘贺提醒他。 龚遂立即回想起来。当日他盗走子母虎玉剑璏,发现一枚怪异邪祟的熊型玉佩,总觉得有害,便顺手拿走了。“是有的。”他老实回答,“臣有罪,当即归还圣上。” “不用还,朕只是问一句。” 龚遂抬眼去看,觉得刘贺的表情似笑非笑,让人看不分明。其实那枚物件就在身上,只是没挂在腰间——他后来看明白了,那并不是一枚佩,而是还没镶上的嵌饰。他犹豫了…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刘贺拖着一条腿跳下车,又朝龚遂伸出手。
龚遂正忙着用手掌安抚悸动的肠胃,满眼金星,差点没看见天子御手。等终于看清了,也不肯扶。这是因为他已经从内心里投向大将军的阵营,他反反复复跟自己说这一点,所以皇上就是皇上,不是那小王爷。
他撑着前轼,自己翻滚下车。
刘贺了解他的性子,看着他一骨碌下地,不由自主地往前倒,才又伸手扶了扶。这下龚遂没能拦住,感觉被一双手撑着,戳在地上,已经溢到喉头的酸水慢慢倒流回肚子,才总算没有犯下污君大罪。
龚遂久违地近看了看刘贺:额上冒了点汗珠,脸色红润,眉目清爽,这兴奋的样子,和过去十余年里在昌邑国无数次看见的模样没什么区别。在昌邑王国,刘贺是排得上号的驭车好手,没几个将士能追得上他,再加上身份,那就是独步天下。刚才一路上,他亲自驭车,龚遂参乘,龚遂初时还伏拜、躬身,等车子真飞起来的时候,就什么也顾不上了,死死扶着车轼不放,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是周易还是礼记。
龚遂曾经说过,世上只有两种事物比王命更重要,一种是头顶的星宿,一种是心中的礼制法则。要是下一刹那就要车毁人亡,不知道他更愿意吟诵哪一部经典。
刘贺见龚遂慢慢恢复过来,便领着他往前走。出发的时候,他们身后跟了一车侍臣,还有几名戍卒,现在都被甩在后头没了影子。城南重地,夜寂无人,除了青墙之上未央、长乐二宫楼台燃着灯火,前前后后再无生气 。
“龚老是否曾经从朕这里拿走了一枚玉件?”刘贺边走边问。
龚遂被问得一愣。
“长得奇怪。”刘贺提醒他。
龚遂立即回想起来。当日他盗走子母虎玉剑璏,发现一枚怪异邪祟的熊型玉佩,总觉得有害,便顺手拿走了。“是有的。”他老实回答,“臣有罪,当即归还圣上。”
“不用还,朕只是问一句。”
龚遂抬眼去看,觉得刘贺的表情似笑非笑,让人看不分明。其实那枚物件就在身上,只是没挂在腰间——他后来看明白了,那并不是一枚佩,而是还没镶上的嵌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掏出来。
刘贺缓缓说:“你可能觉得奇怪,怎么雕成那个样子?那其实是父王教给朕的一个图样。朕从小喜欢些神兽精怪之属,那时父王身体尚好,只是很少与朕见面。有一次看见朕拿着墨笔,在汗青简上涂涂画画,全是些三头六臂、虎头鹿角之物,便一掌掴在朕的脸上。他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没听过吗?”
龚遂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知道这件事:
李夫人是最深得汉武帝钟爱的夫人,可是,在诞下刘髆不久后,便溘然长逝。汉武帝多少有些迁怒于刘髆,总是分外严苛,这使刘髆自小形成了一种阴骛乖张的性格。刘贺却不同,他从小就有些男身女相,低眉顺目的样子,在祖父眼里,多少有李夫人的影子。于是汉武帝对他溺爱,刘髆反而有了迁怒之心,私下里冷语、打击,都被一些臣子看在眼里。
刘贺却似乎不介意,只是继续说:“一般来说,这种事情以后,几日里都不会再见着父王。可他当天夜里又出现了,给了朕一幅丝绢,展开来看,便是那单腿蹲伏的熊罴图案。那是他自己画的吗?朕无从得知。那可笑的嘴巴、丑陋的牙齿,是在画朕吗?也没有明说。”
龚遂摸一摸外衣内层的玉,隔着单衣,还是凉飕飕的。“它有什么含义?”
“他说:哪怕是野兽、鬼怪,也该学会好好听别人说话。那熊不是支起耳朵的样子吗?就是这个意思。他后来还给过我一只漆壶,本该是壶耳的两个位置,就嵌着那怪石片。那就是‘耳’。所以朕听话啊,所有人说的话,朕都能听进去。”
龚遂不知该怎么回应,跟着他走到一座院门前,才说:“意义深远,老臣还是还给陛下吧。”
“你收着。朕还想多听你教诲呢。”刘贺笑一笑,说,“对了,以前不是经常给朕解梦吗?朕最近又做了一些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