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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龚瑛的眼睛里不仅有愤怒,更渗出恐惧,他喊:“我们是汉人,可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全他妈成山越了!是,上缭壁修出了一点样子,吃的、住的、穿的,凑合着都能过。可你别忘了,我和我们那些弟兄,不是真的为了当山越去的,我们只想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不被孙家吃干抹净,也不用像山民和牲畜一样被驱逐屠戮。呆在这儿,我们头上始终悬着一把刀,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家,回中原。”
    “没错,等我们回了北方,说不定转头就成了敌人。可该卖给他的命已经卖过了,往后各安天命,这是孙策答应过的,也是你太史慈答应过的!”
    太史慈不说话,要拨开他的手,龚瑛拄着手臂不动,两边竟一时僵住。
    龚瑛瞪大了眼睛,别看他身宽体胖,要是比力气,太史能把他抡起来抛出去。可太史的手和脸一样苍白,像被雨洗得褪了色,而且全然没了那种不讲道理的蛮力。
    “怎么回事,”龚瑛抬眼盯着太史慈,“你在担心什么?”
    雨洒得更大了,外头还响起闷雷。一闪之间,庙成了黑白的。
    “那周瑜是不是还跟你说了什么,他知道上缭壁的事?他让你把这个事情压后?”
    “这真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太史慈说,“不仅是上缭壁和山越的事,还有我自己。当初,孙策让我回来募兵,督管六县,都不是把我当作寻常将领来看待,更凌驾于其他降将。我和你做的合作,上缭壁六千户少交的徭役赋税,他全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他是王,那我就是诸侯。可你应该明白——这件事对孙权来说,就是个问题。”
    龚瑛“嗤”了一声:“你既不是贪他这六县权力,徭役赋税也一点儿油水没拿。孙家内外,谁都知道,太史慈就是个要名声不要生命的呆子。你怕什么?”
    太史慈薄薄的嘴唇片子蠕动了一下,终究没回答。
    “你怕他猜忌。”龚瑛自问自答,“在短时间里,只要你没有反心,孙家肯定不会动你,可他也不会用你。你是能和孙策平分秋色的人,谁敢用你?太史子义,我知道你怕什么了——你怕孙权把你丢在这儿,不闻不问,偏安一隅,平安老死。”
    太史慈像被刺痛了,浑身一抖。
    其实对于他身边这些人而言,太史慈并不难懂,只要和平常人反着来想就可以了。生逢乱世,平常人都盼着衣食饱暖,安乐一世,可对他而言,那比死更让人难受。
    太史慈说:“我见过孙权,他和孙策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孙策能把你们几千户军民放走,送回中原,都一样的,因为他早晚要吃下北方。可孙权不同,他能把江东捏成铁板一块,外面进不来,里面出不去,所有人在这里给他肝脑涂地、舍生忘命。而那些不能团结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龚瑛收回手臂,没了依凭,太史的手也垂落下来。两人之间重新拉开几步距离,龚瑛退到窗牖边上,雨滴不断从破洞飞溅进屋,庙外似乎也淹了,开始有水流像小蛇一样从门缝底下爬进来。
    “我好像没和你说过山越的事。”龚瑛的声音在庙里幽幽转着,“山越可不知道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们一天到晚拜鬼神,出生拜,死了也拜。说什么重要的事、做什么重大决定,人说出口的都不算,必须问卜。为了当上他们的宗帅,我已经快成半个巫师了,满脑子都是神神叨叨的东西。有时陪他们演完仪式,我就觉得天上有蓝火在飘,那些刚杀掉的奴隶,回头跟我说话。”
    “我知道。”太史慈说,但他其实不知道。
    “我们怎么帮孙策拿下晥城和整个庐江的,你还记得吧?”
    太史慈点点头。“庐江太守刘勋兵多、城坚,但是粮少。我们知道他要向豫章太守华歆借粮,所以先说服华歆,设了个局,让他建议刘勋来抢上缭壁的粮。你们的钱粮、人口确实诱人,加上他们总是会低估山林草莽的能耐,所以刘勋中计,全军出动,想着速战速决。没想到上缭壁只剩一座空城,人货钱粮全都撤了干净,而庐江晥城已经被孙军偷了家。”
    “是,孙策周瑜还在晥城纳了大小二乔,整个江东的春心都动了。”龚瑛羡慕地摇摇头,又慢慢收敛起表情,“很庆幸你还记得怎么把我们当诱饵来使。”
    太史慈眼中闪过一丝苦涩。“可你们早知道刘勋要来,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龚瑛突然大笑,“我要把整座上缭壁的人清出去。那是超过一万人!你们只看到了结果,可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跟他们谈是没有用的,他们不信这些,只信巫术。可什么巫术才能让他们下这样的决定?什么仪式才能说服他们,我们是为了保住所有人的身家性命,而不是为了把山越赶出去,自己回头把屯堡给占了?”
    太史慈说:“我明白你做了很多事情。那是我欠你们的。”
    “先听我说完!”龚遂打断他,“当时为了这个事情,北人、越人各自抄了家伙,就在城中心的老庙那里,随时要打起来。别说什么刘勋,上缭壁差点自己把自己灭了。后来,百越里一个老巫和我说:要走,就得按他们的规矩,先给土地献祭。而且要用最高级的祭品,是什么?不是太牢三牲,不是百鸟犀兽。你能想到是什么吗?”
    说起这件事,龚瑛的眼底变黑了,脸色却像纸一样白。老庙漏风,水滋滋地从四方渗入,室内越来越冷。太史摇头。
    “是死婴。在他们眼里,死婴是献给鸮神最好的礼物。”
    “可突然间,哪里有死婴?我想,妈的,老子带着北人自己走算了。可北人也不答应——第一,这样的话,就决计没法带走全部的兵马钱粮;第二,谁知道越人会不会出尔反尔,反而把屯堡物资给占了?情况就僵在这里了,而且只有我一个人确信:刘勋的兵马正在疯狂地杀过来。”
    “你该不会……真杀了一个婴儿?”太史慈问。
    龚瑛低下头,闷着声说:“你觉得呢?”
    庙外又炸了一道雷,两人都有一瞬间看不清东西。待光斑消退,龚瑛已经在手上举着一枚东西——那是个不大的物件,肯定不是婴儿,却让太史慈感到后背凉了一下。
    “那已经是走投无路的时候。老巫把人都选好了,一对北人夫妻,孩子还不足月。父母被七八个人压着,小孩哇哇大哭,好像能把人叫聋。我拿着剑,心里想,这娃儿和那老巫,至少得死一个。可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老龚家有这么一枚传家物——我说,这是天子血脉大汉刘氏的宝物,有五官、两条胳膊、两条腿,长得比婴儿还精致,我用它来献祭。”
    那是一枚玉石雕,片状,刻成一只似人又似熊的东西,头顶长一根角,正面冲前,像是在笑,龇出三只门牙。袒胸露脐,大腹便便,单膝跪在地上,一只爪子放在胸前,一只扶在耳边,既像在偷听,又像在招手。说它像婴儿,可真是侮辱了婴儿。
    “我家祖上还在北方的时候,在刘姓的诸侯国里当过郎中令,听说还服侍过皇帝。后来不知怎么到过这偏远南方,还留下了一支血脉。这枚玉件,是大刘氏亲赐的宝物,代代相传至今。我是有族谱为证的,可当时哪有族谱在手上?只能让他们自己看这东西,雕工、石质、年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绝不寻常。再加上赌咒发誓,才终于让他们松口答应。老巫就把这枚东西放进一只陶壶里,洒进狗血鸡血蛇血,又在壶身上画了太一锋,然后拿一根特别长的绳子,把陶壶绑起来。”
    “那些老庙周围,不是还有些古井吗?深不见底,一颗石子进去,干声涝声都听不见。他们把绳子连着陶壶放下去,深到被黑暗吞掉,然后说:如果明天这东西不见了,那说明鸮神已经收下;如果它还在,说明鸮神不同意,那越人一个也不会走。这城里的东西,我们也别想搬走。”
    龚瑛的声音越说越干哑。
    “这他妈的还是在为难我们,这玉佩再神,还能长了腿从地底跑掉?我就在夜里溜去看。绳子提起来,摸一摸壶身,是干的;摇晃一下,没有声音,心凉了半截。手伸进血里头去摸,妈的,真不见了。”
    太史慈说:“你可以继续把故事讲完,可孙权听不见,对我们也无济于事。”
    龚瑛露出白森森的笑容,摇摇头:“急什么?雨还没小,谁也出不去。说不定等我们出去的时候,彭蠡泽已经淹过来了,上缭、海昏,都泡没了,事情不就了了吗?”
    太史沉默半晌,回他:“你继续说。”
    “说实话,当时我是有点儿吓到了。事后回想,当我提起这东西是大刘家的时候,老巫那几个人眼里分明冒着光。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山越平常只喊绰号,其实名字都以“刘”氏自称,你说好笑不?他们说,上缭壁里面的老城是皇帝修的,这地儿本就有天子血脉。所以我说的话,他们真信,而且上半夜就把玉佩偷偷掏走了。其实这不算什么,我既然拿出来,就已经有传家宝断在这一代的觉悟,不过是回去多磕几个响头……可他们既然起了歹心,一不做二不休,就有几个人围了上来,将我推到那口井里去。”
    “那陶壶放下去的时候,放了有十多米深,还是干的,说明井底早就涸了。那就是个深洞,掉进去必死无疑。所以我一边下坠,一边用两只手四处乱扒,把手指头扒得稀烂,竟然真让我抓到了一个脚窝,就在井壁上。它甚至不仅仅是个土窝,里头还垫了条木,所以能吃住力气。刚刚止住坠落,我赶紧用其他手脚去摸,都找到了位置。原来这里以前是有人攀爬的,只是井口上都看不见,那附近的脚窝都已经磨没了。这个,你先拿着。”
    龚瑛说到一半,突然把兽脸玉佩递到太史慈手上。太史对金玉都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色泽黯淡,背面粗糙,要不是精心雕了个古怪的形象,倒真不像是多名贵的宝物。龚瑛留意到他的表情,也不评价,而是走回去把窗户打开。那窗牖摇摇欲坠,更多雨丝打在身上,可他浑然不觉,只是深呼吸几口,像泅渡的人上水换气。
    太史慈抬了抬手上的玉佩。“既然它重新回到你手上,说明你回到地面,报了仇,还成功把所有人带走。故事讲完了。”
    “我在十多米深的地下,井口变得像一张饼,耳边都是水声。往下看,底下依然深不见底,我还在喉咙呢,还没到井肚子。你想,这是南方,寻常水井哪有这么深的?上面看守的人肯定还没走,我就往下爬,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这底下,是不是传说中的黄泉?”
    太史慈没想到这事情还有后续,只捏着玉佩静听。
    “等我真正踩到水,已经全然不知到了多深的地方,只看见那井口缩小得连一枚铜钱也不如,稍不留神,就像消失了一样。其实井还没有到底,因为水下还有脚窝,只是下不去了。人到了那样深的地方,五感、触觉、体温,全变了样,水声灌进脑子,分不清水上水底、体内体外,好像所有东西都是活的,水井也会蠕动,只有自己是死的。我正悬在那儿不上不下,突然有个东西碰到了我脚底。”
    “哪怕到了地狱,人最怕的还是人。所以等我搞明白那东西至少不是活人,心里就安定了一半。其实只是井里浮着不少东西,不是垃圾,倒像是杯碗、瓶罐。我几乎完全看不清楚,可第一件漂过来的东西,却隐隐有光。它不大,也很轻,我就想办法塞进兜里,顾不上其他,只往上爬。这一切远比想象中更累,到将近脱力的时候,我想,死前也得看一眼吧,就重新摸出来看。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是幻觉,因为眼前正是一张很丑的鬼脸。”
    太史慈不可思议地看着手里的玉佩:“……你捞到的,是这个?”
    “不是这个,但是竟然和它一模一样!”龚瑛的脸上突然充了血色,“看到它,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件传家宝看起来总不像一块美玉,因为它就不是——它是漆樽上面的嵌饰!我捞起来的,是一只错金镶玉漆樽,它上面镶着两枚这样的熊型石雕。”
    “我当时已经非常确定,玉佩到了老巫手里。可一模一样的东西,竟然出现在井下,谁知道我震撼了多久?等我爬上去,杀了老巫和四个同伙,找回玉佩,就把它和漆樽一起亮给所有人看。他们跪倒了一片。有可能,是因为有老先生磕着头说:鸮神不仅收了礼物,而且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是大吉之兆,最早的越人就是这么来的;也可能,是因为我把老巫几个人的头都挂在腰带上……反正,他们终于学会听我的话。而且从那天起,南南北北的山贼们,都开始喊我——‘刘瑛’。”
    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太史慈当然明白,龚瑛花这么长时间说这个故事,不仅仅是在说山越,更重要的,还是他手里攥着的怪兽。
    龚瑛的祖上,从诸侯王刘氏手里拿了这枚玉件,后来传到了南方。
    在山越们声称是皇帝修的地方,二十多米极深的井下,竟又出现了一样的东西。
    难道上缭贼占领的那一片荒岭废城,真的是一片宝地?
    可哪怕真是宝地——又意味着什么?
    太史慈问:“你说的这些……已经是几个月以前的事。后来你做了什么?”
    “我当然在暗地里问了很多人。我发现,海昏这里的山越,真喜欢把自己改姓‘刘’,他们甚至喜欢给自家牛豚盖上‘刘’字烙印。那些人讲的故事,一个比一个更加荒唐。虽然各不相同,可说到底,这里曾经真有过一位废帝,也就是第一代海昏侯,刘贺……一个被废的皇帝,谁敢提起?很多老人都说,他连同他的子孙后代,都不吉祥,命薄,阴沉,侯国时有时无,天灾人祸不断。到一百年前,甚至连他当初筑的城到底在哪,也没人说得清楚。”
    海昏县大部分地区地势低洼,洪涝严重。每几十年,河湖更易,地上就留下一片废村。搞不清楚过去的地貌,再正常不过。
    可“皇帝”两个字,却像是扎进了心里。
    庙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可太史慈的脸上却慢慢恢复了血色,手背上也鼓起青筋。龚瑛看在眼里,压着声,又说一句:“也许,我们都不用听他孙权的。”
    太史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最后,说:“我来找人吧。”
    lt;图片txt无法显示quot;gt;熊型玉石嵌饰,似熊似鬼,本嵌于漆樽,出土时漆樽已经损毁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1-21
    如惯例,补充历史资料: 一《江表传》“(刘)勋粮食少,无以相振,乃遣从弟偕告籴於豫章太守华歆。歆郡素少穀,遣吏将偕就海昏上缭,使诸宗帅共出三万斛米以与偕。偕往历月,纔得数千斛。”——刘勋向华歆借粮,华歆点他去上缭拿,一直拿不到多少; 二《三国志·孙讨逆传》“策闻之,伪与勋好盟。勋新得术众,时豫章上缭宗民万余家在江东,策劝勋攻取之。勋既行,策轻军晨夜袭拔庐江,勋众尽降。”——孙策劝他干脆打了上缭壁,然后偷袭。 三《江表传》“宗帅知之,空壁逃匿,勋了无所得。”——上缭宗帅早就得到了情报。 这样串联来看,便能盘出一个三方合作的轮廓来。
    第九章 熊型玉石嵌饰(阳篇上)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刘基感觉被人监视着。 那天逃到上缭壁以后,身上伤口不少,又泡过水,当日便有些发烧。躺了一天再起来,外头已变了模样,一场豪雨下个不停,正式把扬州赶进秋季,满城落叶,只有樟树依然苍郁遒劲。城里的人不觉得这是老天爷替着哭丧,只觉得不祥,因为前两天刚下葬的墓,土层未实,随时可能被灌得进水;而那些还没来得及下土的人,则更是望着天头疼。 刘基心中百般疑窦,想找龚瑛,但龚瑛找人给他传了话:雨要连下好几天,先好生歇着,回头再详谈。他给刘基找了一个跟班,不是别人,正是脸上画着猫头鹰的熟人。刘基问他名字,他满脸阴沉,一句话不说,刘基又说那我就喊猫头鹰了?他还是不应,只是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刘基想,越人是真的很崇拜鸮,到了端午节,不知道他们喝不喝鸮汤? 猫头鹰的嘴巴里几乎问不出任何东西,而且他是个死脑筋,哪怕顶着瓢泼大雨,也要跟在刘基身后,像条甩不掉的尾巴。刘基进屋,他不睡同一个房间,可每次只要开门,瞬息之间,他就会戳进视线里。 没办法,刘基只能带着猫头鹰去看那座石庙。 从外城走进内城,东西面几间被当作官署的厢房亮着灯,但门户紧闭,也没有人来往。庙前正中央的石炉被大雨浇满,香灰把水面弄得灰扑扑的,水流溢出来,在地上洒了些断烛残香。 庙上的鸮像被淋成了黑色。几座小山丘,深深浅浅,都隐在雨丝里。 刘基当天就觉得这地方不对劲。 首先,这石庙绝不是一个普通山村就能建起来的,而更像是个废弃的高规格的宗庙建筑,而且它不是这一带唯一的庙,一圈看下来,算上坍塌得只剩柱基的,内城里至少集中了三座庙堂。像这样的地方,要不是曾经出过些道子、仙人,让周边各县的人都前来求拜;要不就是某高门大户的祭祀场所。 然后是大门外两个突兀的土堆,刘基装作不经意,其实仔细观察过,那分明是仔细营造出来的夯土,而且建得非常结实,不然早就被挖空去修外城墙了。结合内城大门的位置,它们有没有可能曾是两座门阙?…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刘基感觉被人监视着。
    那天逃到上缭壁以后,身上伤口不少,又泡过水,当日便有些发烧。躺了一天再起来,外头已变了模样,一场豪雨下个不停,正式把扬州赶进秋季,满城落叶,只有樟树依然苍郁遒劲。城里的人不觉得这是老天爷替着哭丧,只觉得不祥,因为前两天刚下葬的墓,土层未实,随时可能被灌得进水;而那些还没来得及下土的人,则更是望着天头疼。
    刘基心中百般疑窦,想找龚瑛,但龚瑛找人给他传了话:雨要连下好几天,先好生歇着,回头再详谈。他给刘基找了一个跟班,不是别人,正是脸上画着猫头鹰的熟人。刘基问他名字,他满脸阴沉,一句话不说,刘基又说那我就喊猫头鹰了?他还是不应,只是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刘基想,越人是真的很崇拜鸮,到了端午节,不知道他们喝不喝鸮汤?
    猫头鹰的嘴巴里几乎问不出任何东西,而且他是个死脑筋,哪怕顶着瓢泼大雨,也要跟在刘基身后,像条甩不掉的尾巴。刘基进屋,他不睡同一个房间,可每次只要开门,瞬息之间,他就会戳进视线里。
    没办法,刘基只能带着猫头鹰去看那座石庙。
    从外城走进内城,东西面几间被当作官署的厢房亮着灯,但门户紧闭,也没有人来往。庙前正中央的石炉被大雨浇满,香灰把水面弄得灰扑扑的,水流溢出来,在地上洒了些断烛残香。
    庙上的鸮像被淋成了黑色。几座小山丘,深深浅浅,都隐在雨丝里。
    刘基当天就觉得这地方不对劲。
    首先,这石庙绝不是一个普通山村就能建起来的,而更像是个废弃的高规格的宗庙建筑,而且它不是这一带唯一的庙,一圈看下来,算上坍塌得只剩柱基的,内城里至少集中了三座庙堂。像这样的地方,要不是曾经出过些道子、仙人,让周边各县的人都前来求拜;要不就是某高门大户的祭祀场所。
    然后是大门外两个突兀的土堆,刘基装作不经意,其实仔细观察过,那分明是仔细营造出来的夯土,而且建得非常结实,不然早就被挖空去修外城墙了。结合内城大门的位置,它们有没有可能曾是两座门阙?能建门阙的,只有宫殿和墓园。要是墓园,也只可能是二千石以上高官厚爵才能修阙。可惜只残余两个土堆,看不出阙分几进,不然甚至能直接确定前主人的身份等级。
    最后,就是那几座小山丘——其实豫章郡内到处都有不高的山丘,要是不带偏见,则个个都是相似的样子。可一旦有了偏见,这几个烟雨迷蒙的青丘,却越看越像是封土堆。
    那就有一个惊人的结论:上缭壁,就是围着一座墓园修出来的城外城。
    刘基不知道上缭壁的形成过程,可这猜测确实有它的合理性,因为皇家或者大族的墓园本就修得像座小城。垣墙完备,建筑丰富,里面要住大量守陵人,不仅要看护、修缮,还得每天、每月、每时完成祭祀,确保烟火不断。可陵园都要靠外面来供养,几次天下大乱以后,守陵人可能早已跑光了,陵园荒废,到龚瑛和山越发现的时候,也许只觉得是一座很好用的废堡。
    刘基走在前头,猫头鹰跟在后头,踩在草地上的时候,雨水从草缝间跳起来,滋滋声,前后脚步之间有一霎的间隔,如影随形。走到青石板上,又成了啪啪的响声,还是如影随形。
    没法随心所欲地观察,刘基只能重点看石庙,老痕迹磨损得太厉害,凡是有字的地方,可能以前都有上过漆,甚至滚了金,结果几乎都被后世刮平。文字的意义本来是传世,但为了郑重其事,大张旗鼓,反而变得最为短命。他看不出所以然,又心念一动,就绕着几个小山包周围走。他发现,内城里大概有三口井,井上修了木棚,铺了乌瓦,像瀑布一样卸着水。井口置有轱辘,轮轴很粗。在这么小的范围里,开好几口井,太不常见了。再抬头看,在一座小山包上,也有棚架,修成亭子模样,插在倾斜的草坡腰上,底下用石砖铺平。
    他朝猫头鹰喊:到那亭子去躲一躲?猫头鹰满脸是水,阴沉地看着他,还是不说话。刘基不管,踩着水爬到坡上,钻进檐底。亭子四柱,低矮,但挺宽敞,从坡上冲下来的雨将一半地面染成墨色,没有积水。亭中就置了一块大扁石案桌,两枚竹垫。再看那石案上,还风雅地镶着块纵横十七道的弈棋棋盘。
    猫头鹰也撞了进来,看见刘基撑了伞还是被淋得苍白的病容,蔑笑一句:“孱头。”
    刘基也回头盯着猫头鹰,心想:他到底知不知道脚下可能是座墓?
    只有一个办法能知道。
    他把手指尖伸进棋盘和石案之间的缝里,可是怎么发力,棋盘也纹丝不动。
    难道是想错了?
    他再退后两步,重新审视四周:如果这里真的是一座陵园,那枚龚瑛还回来的“刘充国”龟钮银印就很可能来自地下。如此一来,说明墓洞已经被打开了,要不任由它敞着,要不就得掩盖起来。整个内城里,只见这一座山包上建了亭子,既可以避水,又能掩人耳目,那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墓洞的位置。
    他原本觉得是压在整个石案底下,可当看到棋盘时,又改了主意:弈棋这东西,要是古代的守陵人,长日漫漫,还可能知道怎么玩;现在这些山越兵将,哪里有心思来下棋?它就成了最能藏在人们眼皮底下而不被发现的东西。
    可怎么打不开呢?
    再回头,猫头鹰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刘基越来越确信,龚瑛没把很多事情告诉其他人,尤其没告诉山越。他安排山越来跟,本意只是不想让刘基问出太多东西,可却没有料到刘基自己推理出了大致的轮廓,而猫头鹰的不知情,反倒是让他有机可乘。
    刘基问:“你们把大帅称为刘瑛,是不是因为这儿上缭壁这个地方以前住过一位国姓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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