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嵘上神的眼中,这确实是没什么需要缅怀伤感的。
在这个大殿里,安置了百来位上神的执灯。执灯常亮是上神之力充沛的象征,黯淡是神力在衰竭,灯灭则神陨。
神陨不是什么可悲的事,相反,那是万物的新生——
一位上神的陨落可降福数以万计的生灵。
那是上神能为天地做的最后一件事,而他们,没有一位不是甘心情愿的。
华嵘上神笑着,领着她的手覆在琉璃球上。
球体里的七魄像是被激活了,游蹿起来,钻进姜晚的掌心。魂魄回体,心胀得好难受,平日蒙了纱布一样的感官都清晰起来,心脏跳动剧烈,耳边脑子里都是四面八方涌来的祈福声。
华嵘上神抬起手腕,指尖在她花钿上一点,花钿消融,连同那些扰人清净的声音都一起消解了。
突然的清净让姜晚有些不适,安静地像聋了双耳。她试图发出些声音,确认自己还健全,吐出的声音却很嘶哑,喉咙干涸。
她眉头紧蹙,想从华嵘上神脸上找到些解答。
华嵘上神依然在笑,目光落在琉璃球上。
透明的球体泛光,光里是人间,破败不堪,战火连天的人间,杀戮与硝烟将琉璃球熏得黢黑。
“主神有训,神不得轻易出手插足三界秩序。身居高位者该保护秩序,而非破坏平衡。
我们不知道那些族群争斗的源头,也无法断论谁才是对的一方,我们无法阻止战事。
可你看,这人间多苦难,这世道多艰险,这生灵多无辜……我等时常在想,要如何决定才能保众生平等,万物万序平衡。
这殿中只有少数是在天地初始便成了神,我与大多数也是历尽沧桑磨难才有幸开悟飞升。
这身神力总想着为生灵做些什么,可做些什么才对呢。我们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
为在那样乱的世道里救生灵,上神们也曾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在多位上神为庇护战火里的生灵,维持六道秩序神陨后,主神动怒了。
一场大火接着一场大水,将搅打在一起的仙魔妖几族分隔开来,并降下神谕,怒斥。
恶果自食。
“所以,洲岷……真是主神的惩罚?”
神是局外之人,可洲岷不是,它是战事里最无辜的牺牲者,被夺了群居地,整支兽群都被屠尽。
姜晚想起了池子时对神谕的那些解读,追问:“主神让洲岷复生,真是要它宣泄不满?”
华嵘上神笑着摇头:“主神的心思要比我们复杂的多。”
姜晚紧盯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那条天命阎罗可救苍生的神谕也是主神的意思?
“洲岷复生后,主神更生气了。”华嵘上神停顿,指尖在琉璃球上滑动,“我等已经接到消息,等着配合主神完成天地覆灭,族群再生。”
“是你父亲,他的恳切请求竟传到了主神那儿,挺意外的。”
琉璃球的画面里重复放映着,姜道沉一阶阶叩首,从山脚一路到祭台。不是重复,是每日,不分昼夜清晨。
只有一个日渐消瘦的背影,和她记忆里,那个永远为地府操劳的背影重叠。
姜晚心里泛酸,姜道沉是这样的,心怀大爱,永远将生灵放在第一位。她在姜道沉心里,甚至比不过地府事务,排不到一个待审讯的恶鬼前头。
华嵘上神监察琉璃球几百年,洞悉七魄,再细微的变化她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可眼下,她笑着,假装没察觉。
继续说着她准备了几百年的解释:“主神是有些动摇,可洲岷的神力是他亲自赋予的,他是有意要告诫仙族,叫他们悬崖勒马。彼时仙族仍然未有悔过之心。主神若收回了洲岷的神力,照仙族的做派,你以为如何?”
姜晚清嗤,不用想就知道:“目空一世,得寸进尺。”
“是。这就是主神犹豫的,我等也不准备劝。可下界承受的苦痛我们无法忽视。你父亲诚恳,让我等都好奇,那样的人间真的还有救吗,真的值得他拼命救吗。
他有一句讲到了我心里。他想救人间的孩子,他想救一救世间的希望,那些没有沾染过罪恶的灵魂。
如果要用他孩子的性命去救呢,他还会如此执着吗?是他孩子的性命重要,还是这肮脏又岌岌可危的人间?”
姜晚背脊发寒,和琉璃球拉开距离:“这就是选中我的原因?用来考验……我父亲?”
“当然不止于此。那样的人世值不值得救,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有发言权。而你,是主神拣选的。天生五感微薄,七魄全空,他人待你好就会令你滋长温情,长成温润模样;他人待你极恶,就会令你滋长戾气,会变成比洲岷更威慑三界的存在。可以说你会变成什么样不在我们决定,而在你遇见的人,遇见你的人,你见到的事儿,他们对你做的事儿。”
“你,就是我等看三界的眼睛,主神将决定权交在你手里,你的决定便是我等的决定,救与不救只在你一念之间。”
华嵘上神的话像颗雷在姜晚的脑子里炸开,她的身世,她肩上的责任,她要做的决定,远比她来时设想的要宏大许多。
她的与众不同竟是主神留给三界的填空,那七魄便是三界上交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