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一段距离,似乎是拐进一条主路,路两边都是些招牌老旧的门市房,这个时间没有店铺开门,男人在经过一家门市房的门口处却停了下来,他吸了吸鼻子,闻见了飘香四溢的骨头汤的味道。
男人转头看着身旁的紧闭大门的小店面,招牌上有四个掉色的大字——‘何家面馆’。
***
“小川,今天起来这么早干啥?”老何今年七十多岁,身子骨还算硬朗,只是老人睡眠浅,听到对面屋老门开关时发出地吱吱呀呀的声响后,便躺在床上冲屋外喊道。
“爷爷,吵醒你了吗?”何川本打算下楼,听到屋内爷爷的声音后停了下来,转身往爷爷的卧室走,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何川推门进去了。
老何从床上起身,伸手拉了一下床头的灯绳,“啪”地一声,头顶的灯泡亮了,灯光发黄,不像节能灯那么明亮。
“王叔刚才给我来电话,说昨晚扭着腰了,今天发现起不来床,所以不能来给店里送菜了,我等忙完了得自己去市场提货去。”
“这个老王,也快六十的人了,干起活来还像年轻人那么拼命,咋就不能悠着点。”老何叹了口气,习惯性地从床边拿起一个塑料袋,打开里面全是满满的烟丝,老何抽出一张卷烟纸来,捏了把烟丝放在里面,老道熟练地卷了起来。
“刚起床就抽烟,还说人家呢,你这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抽起烟来也没见你悠着点。”何川不满意道。
“我这吃了五十多年的烟了,你要是不让我抽,那我死得肯定快。”老何掏出根火柴划了火,眯着眼吸了口烟,脸上是享受舒坦的表情。
“大清早的,就不能说点好话,”何川瞪了一眼爷爷,朝门外走去,“那您就像个地主爷一样舒舒服服地抽会烟,我先下去干活。”
何川和爷爷住在自家小面馆的二楼,楼上就两间小屋,分别在木头楼梯的两侧,楼下一层是间二十平方左右的面馆,里面有四张桌子,临门处放着出面的操作台和煮面、盛放汤底的两大口桶锅。
楼梯下方则是一间狭小的卫生间,不过这卫生间何川从不对外开放,一是他和爷爷就住在这里,卫生间若是给外人用了,必定会脏乱起来,他有点洁癖,不乐意跟陌生人共用。二是这条街上的尽头就有一间公厕,再说了,这就是镇上一间平平无奇的小面馆,又不是大城市里的高端饭店,即便卫生间不对外开放,也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何川从一踩一响的老木头楼梯上走下来,刚才爷爷问他为啥醒这么早,他只说了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何川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在店门口摔了一跤,然后定睛一看,居然是被个黄金灿灿的大元宝给绊倒了,何川心里那个乐啊,乐着乐着就笑出了声,梦里刚准备屁颠屁颠地去捡大元宝的时候,菜市场的王叔就来了电话,扰了他的美梦。
何川从小就听过一句话,叫做‘早不说梦,晚不梳头。’尤其是做了好梦,三日内都不能说破,否则这好事就得跑了,何川还想着捡个大元宝呢,于是就没把这个梦告诉爷爷。
可能是做了个美梦的缘故,何川下楼干活都有劲儿了,他哼着美滋滋的小曲儿,往靠近门口的操作台边上的大铁桶里放了几根昨天备好的猪骨头和一些香料、调料,又去面馆的后院搬了一桶水倒了进去,然后拿着打火机点了火,准备炖一锅骨汤给面条做汤。
何川动作熟练,虽然身形清瘦,可是小臂上有隐隐的线条,提桶抬水的时候就会显现出来,若不是看他干活动作利索,只看脸蛋的话,会以为是哪家娇滴滴的小少爷,因为何川的脸实在不像是个会干苦力的样儿,更不像是在这种小镇小村里长大的孩子。
这里的孩子不说从小就泥里打滚,那也得跟个猴儿一样的见着树就爬,见着洞就钻,一个个疯得没眼看,而且到了农忙时就得在自家地里帮着大人干农活,个个晒得皮肤黢黑,可何川不一样,他从小就爱干净,而且同样是下地干活,别人一个夏天下来就只剩下牙白了,何川却只是皮肤晒得通红,过两个星期又捂回来了,怎么晒也不见黑,比村里哪家的小姑娘都还要白。
村头坐着唠嗑的大姨大娘们每次看见何川经过,都会打趣道:“何家小妞这是去哪啊?”
何川顶着“何家小妞”这个外号,一顶就是到现在。有次何川回村的时候坐村头的一大娘还喊他:“何家小妞,咋越长越小了呢,你今年到底多大了哇?”
“三十了,别再小妞小妞地叫了。”何川不乐意地回道。
“这都三十了啊,咋还不娶媳妇呢?”大姨大着嗓门问道,坐一旁唠嗑吃瓜子的其他婆娘听后笑得直捂嘴。
“小妞长得比村里的姑娘都漂亮,谁能配给他当媳妇啊。”
“再漂亮那也是个男人啊,是男人可不就得娶媳妇生孩子嘛。”
“说得也是,不过你看老丁家的传贵也跟小妞差不多大吧,他这不也没娶老婆么。”
“你还别说,传贵和小妞儿两个人从小就一起玩,这长大了还一起作伴儿当单身汉哈哈哈哈哈哈,他俩可真逗……”
何川都走出几米远了,还能听见嚼舌根的风凉话,气得当场拿出手机给丁传贵打了个电话。
“你咋还不娶媳妇啊?”电话一接通,何川就气呼呼地质问着,好像刚才的气都是丁传贵给惹出来的。
“咋了?”电话那头的丁传贵有点懵。
“村头的妇女大会今天批斗的主题是你和我为啥还不娶媳妇!”
“那你咋还不娶呢?”丁传贵反问。
“我……”何川语塞,“你管我呢。”
“嘿嘿……俺等你。”丁传贵傻笑着。
何川一愣:“你等我啥?”
“俺等你娶了媳妇以后,俺再娶。”
“……你有病吧,这又不是放学等着一起回家,娶媳妇怎么还等啊。”何川无语。
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何川和丁传贵,两个村里黄金单身汉,被村里的婆娘儿们念叨怕了,都不敢回村了,两人没事的时候就老老实实地窝在镇上守着店铺做着小本生意。
何川继承的是他爸爸何东言留下来的‘老何面馆’,丁传贵则是去大城市学了个美容美发的技术回来后在镇上开了家‘贵美人理发店’。
两人的店只有一墙之隔,理发店就在面馆的隔壁。
此时铁桶里炖着骨头汤,何川又去后院的杂货屋里搬来一盆肉,屋里有个大冰箱,肉就从那冰箱里拿出来的,他把肉扔在操作台的案板上,提起菜刀,熟练地切着肉丝,切完肉丝又从操作台下的隔层里搬上来许许多多敦实的小陶罐,里面是各种酱和秘制配方。
何川打算开始做面的浇头,又想起来门还没开,何川平时干活就会开点门缝,感受着小镇接近清晨时分的那片宁静,何川走到门边,把手放到门把手上,拉开插销,把门往里一拉,门外的凉风嗖的入了门。
还有同时依坐在门外台阶上的一个人,回过了头。
“妈呀!”何川吓地叫了一声,坐在门外的人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嗓子也吓到了,眉头狠狠地皱了一下。
“咋啦,小川?”爷爷的声音从楼上传出来。
“啊……这……门口坐了个人……”何川回道,同时细细打量起门外的男人。
男人虽然坐在台阶上,但看他的两条大长腿憋屈地蜷缩着,就知道个子不会矮了,身上穿的衣服虽然有些脏了,可一看就是那种价格不菲的冲锋衣,何川在大城市里打过工,看人的穿衣打扮就大概能知道这人的经济能力,显然眼前的这人绝不是什么流浪汉……
何川又往男人的脸上看去,男人看起来很年轻,鼻子高挺,嘴唇紧抿,面相看上去冷峻寡淡,何川直觉他的年龄应该没有自己大,他的脸颊上还有几处擦破皮的地方,头发也是凌乱的,有几缕额前的头发随风飘扬了起来。
于是何川看清了男人的眼睛和刚毅的眉骨,一双黑色深幽的眼眸正紧紧地盯着何川,何川不知怎地想起了村口的那口古井,本该是波澜不惊的井面,在被人扔进石子后就发出空荡涟漪的水声。
何川觉得自己像是那投入口井的石子,不然男人的眼神里为何划开了一片波纹,何川的心脏莫名地空跳了几下。
男人还在专注地看着何川,让何川忍不住走上前去:“你是谁啊?”
男人摇摇头。
“你要去哪里?”
男人还是摇摇头。
“咋回事啊?”这时老何从楼梯下走了下来,看着门外的何川和坐在自家门口的陌生男人也是吃了一惊。
“这谁啊?”老何问。
“不知道,”何川说:“问他话就直摇头。”
何川心里奇怪,想着这人不会是个哑巴吧,那还挺可惜的,毕竟人长得挺帅的。
老何听闻赶紧把孙子拉进屋里,小声嘀咕着:“不认识的闲人,莫要管。”
“可是——”
“可是啥啊可是,你看这人长得又高又凶的,万一动起手来,咱俩打不过啊。”爷爷对何川咬着耳朵。
“他为什么要跟我们动手啊?”何川不解。
老何往孙子后背上一拍:“那谁知道啊,这正常人谁天还没亮就坐别人家门口的,这人来路不明,万一是个坏人呢。”
“看着也不像坏人啊……”
“那坏人会把坏字刻脑门上啊!”爷爷往何川的后背上又是一巴掌,嫌弃他笨。
“那你怎么就认定人家是坏人了?”何川继续问。
老爷子被问住了,继而往何川的后背上拍去了第三巴掌:“哪那么多问题啊你,我活得岁数不比你大啊,我看人不比你准?那词咋说来着……社会经验,哦对,社会经验,我社会经验不比你强啊!”
“您这辈子都没出过咱镇,哪来的社会经验啊……”何川不服的小声顶嘴道。
“反正你甭管!”老何撂下一句话,然后往门口走去,对着坐在地上的男人说道,“小伙子,你是赶路累了吧,累了你就在这儿坐着歇会,歇完了你就继续赶路啊,我们这店天亮就得做生意了,你可不能老坐这里挡着生财啊。”
男人盯着老何看,老何被他看得脊梁发毛,就在老何犹豫要不要把门关上的时候,男人总算低沉地回应了一句。
“嗯。”
何川心里莫名松下一口气来,原来不是哑巴啊。
【作者有话说】
何川:老何,你说话就说话,别老动手啊,我后背疼!
老何:不动手你老想把人往家里领啊!
霍珩:他俩嘀咕什么呢……这小老板还挺好看的……
第5章 他失忆了
何川被爷爷拖回了店里,爷爷在犹豫之后终是没把门关上,一来是屋里煮着汤,关上门太热了,只开通往后院的小门还是少了那股穿堂风,二来是天也快亮了,过了五点半镇上的店就陆续开门了,万一到时候这小伙子真有什么不轨行为,街坊邻居的也好过来帮忙。
何川没有爷爷那么多的百转心思,他单纯觉得这男人看起来有点可怜,那么大的个子就蜷坐在台阶上,不说话也不动的,像是被人遗弃的小狗在等着主人来认领他。
何川回到操作台前,开始做今天面条的浇头,他强迫自己专注地干活,可总感觉男人的视线好像在跟着自己一起移动。
热油下锅,放入葱蒜爆锅,香气瞬间飘到了空中,何川把台面上的小陶罐拿过来,舀出几勺酱后继续翻炒,酱香味彻底飘出整条街道,何川感觉台阶上的男人动了动。再把切好的肉丝下锅翻炒,然后添上水,放上各种香料,何川给锅盖上了盖子,等着浇头出锅,最后再勾点芡即可。
这期间老何一直在卫生间里没出来,何川知道爷爷就喜欢醒后坐厕所的马桶上听着收音机、抽着烟上大号,没有一段时间那是出不来的,何川便没催促他。
由于操作台就守着店门口,何川跟门外的男人距离不过几步之远,他大着胆子看了眼男人,发现男人果然在盯着他看。
那眼神在骨汤蒸发出来的氤氲热气里看不真切,但是明明晃晃的,像是镶嵌在黑空中发光的宝石一般。
何川没说话,那男人也不说话。
过了几分钟后,何川终是于心不忍,他走到门外,看着男人轻声道:“你……要不要进来坐会?”
男人没有犹豫,立刻起身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何川就感觉自家的门框都变矮了,男人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何川更是感到一阵压力。
他开始想,也许爷爷说的是对的,万一这个人真的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动起手来,估计十个自己也打不过他吧……
但男人已经站了起来,并且眼睛专注地看着自己,何川只能骑虎难下,转身进了屋,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一同响了起来。
“随便坐吧。”何川指了指屋里的桌子,总共就四张,两张一排,分别依靠在东西墙两边。
男人选择了何川身后的位置,何川离男人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被人近距离地盯着看。
何川感觉浑身不自在,他很少会像这个男人这样一直盯着谁看,他觉得这样不礼貌,而且他有时候也会不好意思一直盯着别人看,可这个男人好像没有这些顾虑,他似乎是想看便可以一直看下去。
最关键的是,他一直盯着何川看,可何川却看不透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你饿吗?”何川试探道。
“饿。”男人回答。
“那我煮碗面给你吃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