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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四确实不记得去年的今天谢有容心情如何,但她知道,伤感归伤感,在大庭广众之下表露私人的情感,一定是有诉求的。
    傻子才信年过不惑的谢有容突然想念到了不顾场合的地步,里面肯定有事是她不知道的。
    年纪小就这点不好,旧事一概不知,八卦都听不畅快。这事指望不上大人,只能期望能从姬宴平的口中挖出一点消息。
    她仗着自己身量小,偷偷往姬宴平的位置慢慢挪脚步,然后被孟乳母逮住抱进怀里。
    谢学士面色不变,仿佛在安慰:“子欲养而亲不待,是憾事。郎君受君恩雨露又有亲友在侧,想必清河郡主与长兄在天有灵,也心下宽慰。族中长者深知郎君思亲,甄选族中少年,特令我今日携入宫中,与郎君说话解闷。十九郎,来与你三兄见礼。”
    最后一句是对彩衣的小郎说的,谢十九郎缓步走进人前,俯身一礼:“十九郎见过三兄。”
    世家大族难免有几房的年岁和主支有出入,谢十九郎的十九是族内同辈的排行,算是谢有容五服以内的堂弟。他出生时,谢有容还是驸马都尉,而今十九郎也及冠之年了。
    到底是少年郎,笑如朗朗明月,确实要比年老色衰的旧人更顺眼。
    虽说谢有容早有预料,仍是难以接受,并不愿受这个礼:“假如真能如谢大学士所言,我倒也无憾了。可怜我徒然活到四十有五,父母不在,友人各奔东西。现在就连仅剩的亲人都疏远我,要借我行外戚之事了吗?。”
    这是相当严重的指责,史书上帝王因外戚擅权而大权旁落的故事实在太多太多,就连阿四也能说出几个。
    此话一出,立政殿内人心慌乱,不少宫人的脸上写满疑惑。自古以来,哪有为了进贤而主动和亲族翻脸的后妃?
    都是血脉亲人,自己过得好了,举荐兄弟子侄难道不是最常见的事情吗?这又不是坏事。
    谢十九郎笑容落下去,谢学士却笑了,口吻越发亲和:“三郎误会了,我今日带着十九郎入宫,是有与三郎作伴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陛下于两个时辰前,下令使掖庭遴选良家子入宫待诏。族中并非要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过是盼着你能照应十九郎一二。生逢其时,就要顺应天意,珍重己身,蔻裙:把148以6九63整理本文,可加入了解才能让亲长能安于九泉。不要令阿姑担忧,三郎。”她将手搭在谢十九郎的肩头,按着他再行一礼。
    姑侄间气氛僵持,旁观的人却不能就这样干站着。姬赤华微微侧首,向阿四粲然一笑。
    阿四恍然想起宴会前的谈话,开口问乳母:“为什么都不说话了?不用饭了吗?我准备的礼物还没送给阿耶……”
    孟乳母看见姬赤华与阿四的交谈,但没能抽出空问清楚,眼下虽然牵挂,还是得含笑回答:“四娘且再等一等,谢学士在与郎君叙话。”
    谢学士顺着声响看过来,软语劝说:“四公主一日大过一日,眼瞧着已是大孩子了。三郎当年也是这般大,转眼间已为人父。三郎,阿姑只盼着你过得好。”
    谢学士服软先退一步,谢有容便淡淡地接上话:“我知阿姑心意,也都记在心里。”
    一听谢有容喊“阿姑”,阿四就知道自己的主场来了,眉飞色舞地说:“这个我学过的,耶耶叫阿姑的,我应该叫姑婆。”
    满场回荡的都是阿四清脆的童声,谢学士听到她的称呼显然很高兴:“能得到四娘的认可,是我的荣幸,也是谢家的荣耀。”
    这话说的,阿四都脸红。她像得了鼓励似的,又指着谢十九郎喊“表兄”,喊完了又犹疑地看向孟乳母,好像是在问:我喊的对不对?
    立国至今三百余年,十数代联姻下来,鼎都内的家族错综复杂。谢十九郎的母亲是远支的宗室外孙,真论起来,阿四这声“表兄”,也不能算错。
    正如谢学士自己说的,她并不在乎带进宫的十九郎最后是何身份,比起迟早满坑满谷的后宫男人,她更在乎谢家与四公主之间的联结。在孟乳母犹豫的短暂时间里,她坦然道:“十九郎,还不谢过公主?”
    谢十九郎虽不知要谢什么,但听话总是没错的。他老老实实地向被乳母抱在怀里的小公主行礼道:“谢过公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应该是很圆满的,但阿四不明缘由地在谢学士过分慈爱的目光下感到背后发寒。
    姬宴平很懂阿四,小声嘀咕:“等阿四入学了,老师就不会抓着我不放了吧?”
    虽然姬宴平的天性中带着不顾旁人死活的直率,也不明白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但她的直觉一向很准,精准地预判了将来。
    唯一能听见这句话的阿四嘴角一抽,有些后悔了。
    谢家人,都爱抓人读书吗?
    要是孟乳母能听见两个活宝的心里话,一定是要好好地同情一番谢学士的,这老师委实不好做。
    就在阿四以为,今夜终于落幕,可以回丹阳阁吃茶点垫垫肚子的时候,外面叩拜的声响接二连三响起。
    这动静,只可能是皇帝亲自驾到了。
    阿四在乳母怀里挣扎下地,双手捧起起长案上装蜜水的八棱银杯,走到谢有容和谢学士的中间,正正经经地说:“今天是阿耶生日,祝阿耶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可不是这样用的。”谢学士当惯了老师,大大方方地从侍从手里取过酒杯,接上阿四的话,“陛下隆恩,我等方有今日。且祝大周,千秋万代,万寿无疆。”
    皇子们都是大学士教授过的,不会拂她的面子,此刻共举杯道:“祝大周,千秋万代,万寿无疆。”
    皇帝正在和睦氛围中走近,冬婳在前开路,立政殿中的众人当即放下酒杯,女做女子拜1,男则跪拜。
    阿四还未正式学礼,随手丢开喝空的银杯,装模作样拜了拜就迎上去:“阿娘来啦。”
    皇帝牵住阿四伸出来的手,笑问谢学士:“方才发生了什么?这么大的阵仗,热闹得连朕在屋外都听见了。”
    谢学士见皇帝先问自己,恭谨地将贺寿的前因后果都说了,并不避讳谢有容的指责,从容地将事情圆成家人之间的直言不讳。
    “原来如此,阿四也听《诗经》了?连‘万寿无疆’都知道了。”皇帝谈笑着将阿四抱起,从冬婳手中接过手帕擦了擦阿四沾油的嘴角,又向谢学士道:“卿大雍睦,再赐酒。”2
    宫人端来酒一盘,每盘金碗十只,每碗容一升许,宣令并碗赐之。
    “妾谢陛下赏。”谢学士如数饮尽,面无异色。
    阿四眼看人喝酒如喝水,笃定这时候的酒肯定不如后世,不然谁经得住这么喝呀。
    皇帝见阿四瞅的认真,笑问:“怎么?阿四也想尝尝酒?”
    “不,”阿四是个有底线的好孩子,“我长大再尝尝。”
    皇帝大笑:“好吧,阿四长大再尝。”
    有阿四在侧,皇帝心情好了许多,对谢学士说:“今日是朕来得晚了,这宴就不吃了。天色渐晚,卿也归家去吧。至于谢家的小郎……既然卿劳累一场带进来了,阿四看着也欢喜,就如先前掖庭选出来的良家子一块住到东宫去吧。好了,都散了吧。”
    赴宴的人零零散散往外走,末尾来的皇帝独自留下。
    阿四被乳母抱着走出立政殿时还在迷茫,这又和东宫扯上什么关系?
    姬宴平是走路来的,懒得走路回去,来蹭阿四的步辇。两人才坐稳,姬赤华晃悠来说:“你们俩以后多往立政殿走一走,谢郎君和谢学士都会惦记你们的。该拿的就拿着,要是说了什么就应着。”说完,又溜达着往还周殿走。
    迷惑不解的阿四戳了戳姬宴平:“二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姬宴平一脸坦荡,不假思索回答:“就是让我们俩多去立政殿和弘文馆,会有好处啊。”
    “可是,为什么啊?”阿四不明白。
    姬宴平不理解阿四哪里不明白:“照做就好了,二姊又不会害我们,管她为什么呢。”
    阿四对姬宴平简单直白的脑回路感到惊奇:“那我们就多去找阿耶和谢学士吗?”
    “天天去见老师是很麻烦,但听二姊的话比较好。”姬宴平努力给阿四分享自己多年以来的做妹妹经验,“有想要但得不到的物件就去找长姊,有想不通、办不到的事儿就去找二姊想办法,要是这还不成,就去和冬内相说道,冬内相会和母亲透露的。”
    阿四惊叹,原来这才是正确的做公主方法吗?
    把问题都推出去,自然就没有问题了。
    第19章
    姬宴平说得高兴,突然一拍头:“对了,今天早上我在弘文馆碰见二姊了,她让我转告你一件事儿的,我差点给忘记了。她说的是什么来着……”
    想了片刻,她锤手道:“想起来了,是让我和孟夫人说的。她说,我们姊妹都是没有父亲的,不如让阿四拜了谢郎君做开蒙师傅,叫一声‘老师’或‘师傅’,听着也正当。”
    跟在步辇旁边的孟夫人抬头笑道:“二公主可还说了些旁的什么?”
    姬宴平嘿嘿笑:“二姊还对我说,师就是师,父就是父,混起来有些不伦不类,让我改了这口癖,正正经经地叫‘师傅’。”1
    孟夫人点头:“‘师父’也是早些年民间兴起的、管传授技艺的老师的叫法,三娘对谢郎君,确实该叫‘师傅’才对。三娘现在已经改口叫‘师傅’了吗?”
    “我让内官督促着我改了,但最近我都没能和师傅见面,寿宴上也没能说得上话。”姬宴平贴着阿四亲昵地蹭蹭她的额头,笑得开心,“我阿娘有驸马,但她说那不是我阿耶,我是没有阿耶的。此前我听阿四叫师傅阿耶,还以为独独阿四是有阿耶的。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啊。”
    “诶?”阿四傻乎乎地还没从两人的对话里转出来,呆呆地说:“哦,一样就最好了。”
    姬宴平揽住阿四的小肩膀,有些黏糊地小声抱怨:“四妹妹有点笨笨的。”
    这话阿四可就不爱听了,别开脸不给蹭:“我才不笨呢。”
    “母亲登基后忙得不得了,吃住都在紫宸殿,连我们都见不上一面,更不要说独居在立政殿的师傅了。”姬宴平笑眯了眼,不忘把声音放得轻轻的,“大概只有很少的人才不知道这件事吧,阿四还叫师傅阿耶,你不笨谁笨呢?”
    只有很少人知道这件事才对吧!
    阿四一脸空白地接收从天而降的真相,内心世界好像在这一刻重塑了。
    连这种八卦都能忍住不说,姬宴平确实是个能忍的人啊,一点都不和她表现出来的一样憨直。
    难道这大大的太极宫里,真的只有我一个人是天真的傻子吗?
    在阿四的角度看过去,孟夫人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不知道是没听见两人的对话还是对此早就心里有数。最后,阿四放弃了从孟夫人脸上看出端倪,要是她有这个眼力见,就不至于被姬宴平嘲笑了。
    丹阳阁离得近,孟夫人先抱着阿四下步辇,力士还得把姬宴平载回去。
    阿四靠在乳母怀里向姬宴平挥挥手,转头就问:“孟妈妈,我要听阿姊的话叫师傅吗?”
    “这个啊,四娘觉得三娘说得对吗?”孟妈妈轻抚孩童柔软的背脊,漫步入灯火通明的丹阳阁,每个转角处都有随侍的宫人低头行礼。
    阿四犹豫道:“对吧。但我觉得他好像很可怜,是不是被所有人都抛弃了?会死吗?”
    受皇帝厌弃的人,在这个时代很难活下去吧?
    孟乳母低低的笑声震荡胸腔,透过相贴的身体传答给阿四,“如果阿四觉得对,就这么做吧。世上可怜的人总是很多的,谢郎君锦衣玉食的,已是上等人中的可怜人了。等他看开了就都是好日子,若是看不开……”她的声线轻而柔,带着烟雨的雾气,顷刻间消散了。
    这有什么看不开的,以前后宫的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嘛?
    阿四放心了,自觉改掉称呼:“噢,听说师傅很有学识,那就是很聪明的意思吧。聪明的人应该会活得很好的,毕竟很聪明嘛。”
    孟乳母是不会反驳孩子,她颔首道:“四娘说的是。”
    温暖的屋内摆好了餐饭,是给孟乳母准备的,屏风后的浴桶则是为阿四预备的。
    孟予一边用饭,一边回顾谢有容近来的行为,耳边回荡的是阿四玩水的兴奋笑声。
    聪明人啊,尤其是会读书、背书的聪明人,有的时候反而更容易犯倔。
    这样的人,孟予见得太多了。
    就像她的亡夫,总以为自家是千年世家,可实际上能活生生站着的人哪个不是流传了千万年的血脉?非要和陛下对着干,还要做出一副杀子弑妻全家升天的架势。
    他要以死明志,却要拉上家族,这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哪怕他挑个时间去做荆轲刺秦的蠢事,也比以一己之私拉上九族性命来的干脆。
    蠢货死就死了,可她的性命、她全家的性命、乃至于她当时恰好三个月的腹中孩儿性命,哪个不比蠢货的志向要珍贵千倍百倍?
    事实证明,她那个死无全尸的亡夫,从没真正俯下身去听一听亲人、族人的话。才让她用延续血脉的鬼话,轻而易举地说服君姑归家小住,借母亲的手上书揭发那个蠢货,让他诛九族的罪名缩小到夷三族。
    可惜这人不等圣旨宣读完就自裁了,否则她该先和对方义绝,而不是以罪妇的身份充入宫中。幸好凑上了皇帝怀孕生子,不然还得再找时机摆脱身上的罪名。
    要她说啊,盛名在外的谢有容也不过尔尔。泱泱大周,有才华的人如过江之鲫,他却被捧得连君臣本分都守不住。就像她的亡夫,从小就被家族中人围着,又是族中嫡系,又是房中长子,享受人世间最好的衣食、受教于最博学的师傅,养得不知好歹、骄傲无比。
    即使勉强懂得一些为人做事的道理,举手投足间大差不差能装个模样,却总能在某些时候让周围的人意识到,也就是这么个东西。
    谢有容出身大族,却不明白他真正为外人所看重的是背后的家族;血脉高贵,却不清楚他真正为皇帝所容忍的是来自亡母清河郡主的遗馈;饱读诗书,却不懂得在知晓皇帝怀孕产子时第一时间要坐稳的是“父”的位置。
    他和皇帝之间,难道最重要的矛盾是孩子的血缘吗?
    不,是孩子的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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