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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涓埃无补圣明朝,琏署清华岁月叨,省罪久知南窜晚,感恩遥戴北宸高,狂心子夜浑忘寝,病骨炎陬不忘劳,画虎几时成仿佛,狎鸥从此谢风涛……”
    这是一首失意的诗歌,吟咏者跟着两个随从,走在福建延平崎岖的山路上。这人个子矮小,皮肤白皙,身穿儒服,三十岁上下,按理说正当壮年,但却不知因疲倦还是别的原因,脸上甚无精神。
    “好诗啊!”
    在这个荒山僻壤陡然间听到有人称赞自己的诗,吟咏者已是微感讶异,他停下脚步回望,循声望去,却见是个肩头扛着个孩子的壮汉,那壮汉身子矮小,手脚粗大,裤腿直挽到膝盖上,穿着草鞋的脚上沾着些泥巴,怎么也不像能听得懂自己诗作的人,但他想天下之大,隐者众多,眼前这位兴许也是一个荷蓧高人!便试着问道:“这位壮士,方才是你夸奖在下的拙作么?”
    那壮汉憨憨一笑,说道:“不是我,是我弟弟!”说着大手往他肩上的孩子一拍。
    吟咏者这才想起方才那声称赞略带稚声,更是吃惊,看那孩子时,见他才六七岁年纪,虽穿着布衫,但帽鞋俱全,衣着比那壮汉好多了,便指着他道:“你小小年纪,也知道我在吟诗?”他已不问你懂不懂我的诗,想来这么个小孩子如何懂得自己的诗作?因此只是认为这孩子聪明,能听出自己是在吟诗。
    不料那小孩却随口便道:“韩昌黎有诗云:‘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他吟这诗的心境,大概也与先生相近吧。”
    那吟咏者听了这话大吃一惊,悚然惊立,半晌作声不得!
    那壮汉却仿佛见惯了类似的事情,哈哈一笑,就从吟咏者身侧越过。那小孩凑到他耳边道:“大哥,那人是个大官呢。”
    那壮汉哦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
    那小孩小声道:“他说‘涓埃无补圣明朝’,这是自谦,说当朝圣明,自己没本事帮忙。‘琏署清华岁月叨’,是说自己曾在大部门里虚耗岁月,而且这部门恐怕非同小可,要不然不会用清华琏署来形容。‘省罪久知南窜晚’,是说他得罪了皇帝被贬到南边来,现在反省也晚了。‘感恩遥戴北宸高’,都到这里了,到现在还拍皇帝的马屁呢!不过这人能作出这样的诗来也不是个凡品,之前多半是京师里的高官。”
    那壮汉笑道:“管他高官不高官呢!总之和我们无关!”
    那小孩却道:“那可未必。像这几句诗,我评得出来,却还做不出来。这人本事不错,至少诗文上比我高!若有机会该向他请教请教。可惜大哥你刚才走得太快了,山道又险,要不我该停下来跟他行个礼才是。要不,大哥,我们回头拜会他一下?”
    那壮汉慌道:“还去拜会什么无关紧要的鸟人!不行不行!别忘了明天你要去报名参加县试!这还大老远的路呢!咱们得赶紧进城,要是日落之前没赶到城门一关那就坏了!”
    这一大一小,正是李三和他兄长李大。前年李光头给他留下了四十几两银子,他们家日常开销一文也不敢动,全部花在这个孩子身上。对外人也不敢说是李光头带了钱银回来,只骗说“是把老二卖了的钱”。
    本来老李要给儿子请个先生,李三却不肯,说请先生浪费钱,只要哥哥驮着他到市集上,将四书五经以及唐诗宋词搜了一堆书回来,并买了一堆八股文范式书,跟着便闭门苦读。小孩子大脑的结构,大概理性思索不如成人,但记性却远胜,李三的思辨能力这时尚未恢复到他上辈子的巅峰状态,但背起书来却快多了!只花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四书已经朗朗上口,五经难些,尚须假以时日。读唐诗宋词从功利的角度说是为了增加文采,但乡村里没什么娱乐,读这诗词倒也是一种享受了。至于那些八股文范式,李三也只是拿出来批阅一番,分析掌握了要点之后就扔到一边去了。
    读书的环境,以枯寂冷清为上,把一个普通人扔到一个没娱乐没应酬只有几本书在眼前的山村里,一年半载下来也必有所得,何况李三的天资还挺不错的呢!一年多功夫下来,便将上辈子的知识体系转了一小半到这个时代,学会了这个时代的语言习惯,也懂得了不少这个时代斯文人的应酬礼仪。因觉得李三的名字太不像话,就禀明了父母,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李哲,字彦直。有人知道了说:“名应该父母取,字应该老师取,你怎么都自己取!”
    李彦直却道:“名我是禀明了父母改的,至于字,我是以自己为师!因此自己取字!”
    这两年来他还真是自己读书,所以但凡听到这句话的,无不叫好!
    李彦直的兄弟见弟弟有学问,也让他给自己取名字,李彦直便帮大哥取名为刚,帮四弟取名为智,帮五弟取名为能。连老李也过来要儿子给他取名字,李彦直听了忍不住乐,说:“哪有儿子给老爹取名字的?再说爹你不是有名字了吗?”
    “那算什么名字啊!”李彦直他爹说:“你奶奶是在一棵大树下生的我,所以就叫我大树!不算名字,不算名字!最多算个花名。”
    李彦直却道:“大树好啊!虽然质朴,但爹爹你想,我们一家子不都靠着你这棵大树生活么?你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是我们的依靠——这个名字妥帖极了,是天赐的!老天爷给取的名字,不能乱改。”
    他爹一听乐了:“这个名字真好?嗯,我三仔说好,那就一定好!”从此也喜欢上了这个名字,逢人就说。
    乡村里的人都没见识,听说李家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就能帮满家子的人取名,都当作是不得了的事情了,个个都羡慕,人人都说:“李大树,你家三仔将来一定要中状元的!”而李家大小也都如此期待,全家上下所有事情都围着让李彦直考上科举这件事情转。
    明代的科举,就大体而言分为三级:乡试、会试、殿试。但要取得参加乡试的资格,还必须先成为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而要成为秀才,又有三道门槛得过,这就是县试、府试、道试。这样六道程序走下来,那真是大浪淘沙!和后世的公务员考试相比,无论困难程度还是复杂程度都简直不可相提并论!
    童子试是三年两考,俗称小考或小试,这个小字,是和乡试相对而言,其实这一关也不是那么容易过的!童子试一般逢丑、未、辰、戌年和寅、申、巳、亥年进行,李彦直觉醒的那一年是庚寅年,但当时他还没准备好,去年是辛卯年,有心应试也无用,所以等到今年壬辰年,才到县里来考试。
    本来他已经七岁了,自己会走路,但父母怕他路上走累了,等到了考试时没精神,就特地让老大李刚一路背他进县城。父母兄长这么疼惜自己也不是第一回了,所以李彦直也就没拒绝。
    他们赶在日落之前进了城,住在城东开油铺的张驼子家。虽然李刚兄弟俩都管张驼子叫舅舅,但张驼子其实是李大树的邻居的老婆的堂弟的姨妈的侄子的老婆的表哥,这门关系可真远,不过村里的李姓乡亲都疼爱村里的这个神童,听说他要到县里考试是全村出动,这个介绍那个攀连,终于搞到这个关系户,进城之后便有个落脚的地方。
    李刚带了米,到了油铺就给弟弟煮粥吃,自己啃干粮。夜里张驼子过来,带了他们去拜会本县在学的一位廪生陆秀才。
    原来按照规矩,考生要参加县试,必须按时到县学或者县衙门六房之一的礼房报名,填写姓名、籍贯以及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的三代履历,此外还要找一个本县在学的廪生作保,保证本人无冒籍、匿丧、顶替、假造姓名并身家清白,且不是娼(妓女)、优(戏子)、皂隶、奴仆及其子孙,方准正式应试。并不是随随便便去报个名就能考试的,所以李家为了确保三仔能顺利考试,又四处求爷爷拜奶奶要寻个肯帮他作保的廪生。幸好张驼子听说他是个神童,心想若是让他考上了自己的油铺里出个秀才,那也是很光彩的事情啊,竟主动去帮忙拉线,找到了他的一个老主顾陆秀才。
    陆秀才听张驼子说要自己作保的是个神童,也感兴趣,谁知一见之下不禁错愕:这神童也“童”得太过分了吧!便指着李彦直笑道:“孩童三尺尔,敢应尤溪试!”
    李彦直随口答道:“宰相九岁时,何惧华山题!”
    陆秀才听了大吃一惊!他方才那句话本是应景随口嘲弄,不料这孩子竟将之当作个对子来对!且言中暗藏典故。
    据载,寇准九岁时其父曾大宴宾客,酒至半酣,客人便以《咏华山》为题让寇准题诗,寇准踱步思索,只三步,便脱口成章,做了一首五言绝句:“只应天山有,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迈,回首白云低。”真个是三步成诗,犹胜曹植!
    ——此为千古佳话,亦是神童名典,陆秀才幸好知道,暗自惊叹之下,再不看小瞧李彦直,忙请他上座。
    李刚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见弟弟说一句话这个陆秀才就连礼貌都不同了,就猜弟弟又压倒人家了,高兴得乐呵呵的。张驼子也对这个孩子刮目相看。
    陆秀才与李彦直一番攀谈下来,深觉他言语不俗,非寻常童子可比,满口答应一定替他作保,又跟李彦直说了许多考场的规矩,又和他探讨了一番考题——那是真心真意要帮忙了。
    临别时,李刚给陆秀才递上了一个红包,里面封着二两银子——这却是张驼子教的。陆秀才本不想收,但转念一想:“这孩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也得意思意思,让他记住我。”就收了红包,却让他们等等,回屋另外取了一个红包,封了五两银子出来,给李彦直算是见面礼,又道:“若在城里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张驼子见了更是诧异,心想:“别家求人作保都要花钱,他请人作保却还赚钱!看来这个李三大不简单,回去我可不能怠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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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评曰:此章篇名之《慧眼》,非在陆秀才之有慧眼能识李彦直,而在李彦直之有慧眼能知吟咏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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