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包厢里男男女女眼花缭乱,有的是合作商,有的是地方要员,身旁几乎都有女伴作陪,或是家里头的正妻,或是养在身边的情人,彼此之间心照不宣。
作陪在杨靖安身侧的王南柯侧过头同他掩耳道:“哥,要不我替你去看下栖栖姐吧?今晚这个情况不大方便走啊,好几个区领导人也在。”
有人已然心神不宁,嘴里的酒悉数吐到毛巾里,又翻面揩了揩唇,蓦地起身时,全桌人目光都索了过来。
杨靖安颔首向众人抱歉,“不好意思各位,家里突发情况得先走一步,感谢周先生今夜盛情款待,改日寻个机会,杨某请各位再聚一次。”
主位上是今夜设宴的商人周士勋,珠叁角一带鼎鼎有名的车企家,其人四十好几,至今孤家寡人,因着风流成性,女朋友轮换得飞快。他抽过的雪茄眼见近末端,身旁体贴的美女顺手替他取下,搁到烟灰缸里等着自然熄灭,再熟练地献上一杯温茶随时漱口。
周士勋早年碰过不少钉子,一朝发迹醉生梦死,胜在眼界头脑绝佳,此次顺应招商引资上华东拓展版图,也是为了分长叁角的一杯羹。
只见主位上的人妥帖笑道:“叫我周先生就生疏了,早年你祖父与我也有恩,后来我去了珠叁角一带发展,十几年没见过他老人家了。你比我小十几岁,不介意我攀关系,我就叫你一声贤弟了。”周士勋极为爽快地放人走,“家事要紧,贤弟快快去办,改日我约你打高尔夫。”
这厢退场,杨靖安吩咐王南柯送他去云医。
因着白天一场惊险的医闹,孟以栖免不了得写情况报告,一个人加班至窗外朗月星疏,眼睛又酸又涩,紧急闭目养神五分钟。
再睁眼,电脑旁的手机震了几下,她翻过来一看,居然是杨靖安打来的电话,意外之际犹豫了两秒才接通。
“喂,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
他听着心情不太明朗,似乎还喝了点酒,说不定又是来找茬。波折的一天已然叫孟以栖心力交瘁,丝毫没有应付杨靖安的精力,“那你没事打给我做什么?”
“谁说我没事?”
她无语极了,“那你说啊?”
“我心脏不舒服,人在云医大门口,你过来接我。”
孟以栖仿佛听到天方夜谭似的不敢置信,她又不是他随传随到的丫鬟!
“你不舒服自己去挂急诊啊,你找我做什么?”
“你不是医生吗?救死扶伤不是你的天性吗?还是也需要看见我为你流血才会着急?”等待的时间里,杨靖安忽而失去耐性,“孟以栖,五分钟内你不赶过来,我就冲到马路中央,叫你一辈子都不得好过!”
“你神经病啊?”孟以栖固然相信杨靖安疯起来无度,更何况还是酒醉状态下,她腾地起身往外赶,言辞强硬知会他,“杨靖安,你给我站在原地,哪里都不要去!”
着急忙慌的人乘电梯到住院部一楼,夜风里朝医院大门口小跑奔去,外头灯火通明,街道川流不息,来来往往的行人里,有个人影定格在了喧闹景色里,他背靠着驾驶座车门,两手抄袋,神色迷离地目送气喘吁吁的白大褂停到眼前来。
孟以栖瞧他脸色好端端正常,再瞧去气派的豪车窗户里,愣是没看见王南柯的影子,转而问他,“你从哪来的?”
“酒局上。”
“阿柯呢?”
“你问他做什么?不应该关心我的身体状况吗?”
孟以栖正是对他的人身安全上心,一个要不得的念头倏然升起,“这车子……不会是你开过来的吧?”
“我如果说是呢?”
惊弓之鸟般的人环顾四周一圈,确认没有交警在街头巷尾检查,连忙拖过杨靖安胳膊带往医院,后者从善如流地跟着她的脚步。
门诊楼前的花园连廊,孟以栖突然驻足停下,板着脸回眸某个目无法纪的狂徒,“你是嫌命不够长?还是想蹲局子?”
“你这是在关心我?”夜幕里的人双眼深邃地望着还未消除紧张的人。
孟以栖少见地顾左右而言他,“你心脏哪里不舒服?”
“还能是哪里?不就一颗心脏?难道你能分出两颗心来?”
眼神瞧不清,口吻倒是满满的阴阳怪气,孟以栖撒手说:“那我先带你去做个心电图检查。”
偏有人原地不动,故意拖延时间似的,“医院我不大熟悉,你要全程陪同我。”
“不然呢?”他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哪里晓得缴费窗口,估计连诊室都分不清楚,孟以栖压根没想当甩手掌柜。
得到满意答复的杨靖安顷刻跟了上来。
值班人员正清闲,遇到了个来测心电图的病人,原本还觉着是夜班福利,没想到帅哥十分搅毛。
孟以栖觉得自己老脸都快丢尽了,好言相劝不配合检查的杨靖安,“心电图检查本来就要脱衣服躺在床上,况且医院的床垫都是一人一换,你要是实在介意卫生,回去大可以做消毒。”
有人偏生反骨,抱着胸不满地睨她,“你现在是叫一个陌生女人看我裸体?”
“什么裸体?”孟以栖严正纠错,“上半身而已。”
“我不同意。”
“你真的是搅毛!”孟以栖忍无可忍,“谁稀罕看你裸体啊?医者眼里你就是一块会呼吸的肉,谁会注意你的身体细节?你不要再不讲理了!”
“医者眼里无性别的理论就是给人洗脑的,我介意女护士做检查,要么找个男护士过来,要么找个熟人替我做。”
值班的护士算是看出蹊跷来,正好找个借口出去透口气,顺水推舟通融道:“小孟医生,反正都是常规检查,要不你替他做吧,省得耽误时间就不好了。”
毫无办法的孟以栖只能尴尬点头,“不好意思啊,张护士。”
“哎呀,人之常情,我正好去上趟厕所。”张护士意味不明地笑着走出了心电图诊室。
孟以栖带上诊室门走来吩咐一动不动的人,“快点脱衣服躺下来。”
有人莫名地听话,指尖拨在衬衣纽扣解到底,朝一旁戴手套的人不放心口吻,“你确定这个一次性床垫换过了?”
“确定肯定以及一定。”孟以栖没好气地瞪向他,“我瞧你根本不是心脏不舒服,是脑子不舒服。”
“也许吧,等会你再带我去做个CT。”有人边吩咐边躺下来。
好在孟以栖没生疏心电图检查操作,拿棉棒蘸酒精准备开始消毒,回身就看见杨靖安胳膊枕着头躺在床上,衬衣大赖赖敞在两侧,落拓不羁的样子哪里是来看病的。
“双臂垂直放于身体两侧,你这是像到医院睡大觉来着。”
听候的人配合调整好姿势,孟以栖才开始消毒操作,蘸了酒精的棉棒一一擦过贴电极贴片位置,冰凉侵蚀着滚烫在左侧心房慢慢融开。
“这是……疤吗?”孟以栖动作一滞,心生疑惑地抬头望过去,有人自始至终没移开目光。
“你在观察我的身体细节啊?”
打脸的人不以为然。可孟以栖记得他胸膛以前没有疤痕,看样子很像是创伤后手术缝合留下的。
“我记得你以前没有这块疤?”
“什么场合下记得的?”
孟以栖简直多余关心,着手去取电极夹来,恢复医生的惯常口吻,“我要开始操作了,请你下面不要说话乱动。”
两分钟仪器监测完毕,孟以栖取下电极夹、贴片,吩咐杨靖安,“可以起来了。报告要过一会出来,你去外头等。”
他慢悠悠穿好衣服,人还坐在床边,一板一眼地注视她的一举一动,直到有人诧异望过来,“你怎么还不出去?”
“孟以栖。”杨靖安面目凝重,“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多管闲事的毛病?”
不是不到,时候未到,她就晓得有人要开涮自己了,先不客气道:“我要是没点怜悯心,你杨靖安还能躺在这被我伺候?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医院规矩是在外等候结果,有人置若罔闻不配合,孟以栖只能过来拉他,却叫人反手握住手腕,再一次紧紧扣在掌心里。
孟以栖瞧了门口一眼,“你又干嘛?”
有人呼吸明显加重,沉而用力,盯着挣扎的人半天才动怒问道:“你们科室里的男人是死光了吗?刀光剑影面前需要你这个柔弱女子上阵作战?别人都晓得风头不对拼命往后躲,偏偏你艺高人胆大往前冲?你孟以栖是有九条命?还是你他妈活腻了?”
她这会子才发现杨靖安莫名其妙的火气源自于何,只是没想过他能如此之快得知白天的一场惊险,毕竟远在青阳县的父母暂时还一无所知。
“你有没有想过?”杨靖安的神色一再沉重,“如果不是梁泽帆出现及时,那刀子便割到你身上,如花似玉的年纪多了道疤痕能不打紧,若是对方冲动之下存了狠心就是一命呜呼。那要你父母怎么办?你姐姐怎么办?书妍怎么办?”我怎么办?
缄默里的人俨然毫无还口之力,正义凛然也好,本职任务也罢,在唯一一次生命面前都不再必要,她有惊无险的经历也是因着危险转移,细细想来还是后怕不已。
“我……我当时只是想说服他冷静,没有考虑到他真的会动刀。”
“所以永远不要把自己的性命暴露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杨靖安似有若无地捏着她软若无骨的手。
“我下次会记住的。”她连应声都不自觉地软糯下来。
有人仍旧不太放心的样子,“你工作的环境一直都这么危险吗?”
“今天发生的事只是少数情况。”
“可诸如此类的社会新闻我已经屡见不鲜,只是没想过会落到你头上。”杨靖安叹服,“孟以栖,你真的叫我大开眼界。”
她突然摇晃了两下手示意握住她的人,“杨靖安,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姐姐。”
“凭什么?你见义勇为理应广而告之啊。”
孟以栖惭愧,“本来我工作环境接触的人就杂,让他们晓得我今天虎口里脱险,没准以后更提心吊胆了。”
“那你答应我,以后再遇到这种危险情况,能躲则躲起来,躲不了也要求人手下留情,那些个烂命一条的人合该轮不到你冲锋陷阵。”
孟以栖傻眼地发着呆,着实没想到杨靖安一个乖张性子的人竟劝她做缩头乌龟,可道理又显而易见,她鬼使神差地朝人点头。
空气沉静须臾,体表温度攀升尤为突兀,孟以栖再度抽动手腕时,杨靖安又拽住她,秋后算账般稍稍仰望过来,“所以,梁泽帆今天过来找你是求证我们的关系?”
有人真是身在商场滚打,犄角旮旯里发生的事全盘知晓,顺带开了千里眼顺风耳。
“这好像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煞有其事的样子,“他眼里的我和你现在是一对。”
“是!冤家路窄的一对。”
杨靖安冷笑一声,“反正你嘴巴里吐不出来象牙。”
孟以栖心情明媚不少,懒得与他计较,顺着相连的手拉他起来,“好啦杨靖安,你再不跟我出去,张护士要掉厕所了。”
“你猜她为什么去上厕所?”
“人有叁急呗。”
“呵。”他腾地起身甩开掌心里的手,似是不大爱周旋了,“你同事都比你有眼力见。”
连廊长椅上等了十分钟,心电图检查报告结果出来,显示患者窦性心律一切正常。
“检查结果没什么问题,你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孟以栖手里持着值班医生那拿来的报告单询问杨靖安。
“你确定?”他收回左顾右盼乱看的眼神落到前方来。
“医学角度判断你心脏状况正常,除非……”
“除非什么?”
“你是心理问题,我可以帮你挂个明早的心理科。”孟以栖分外体贴为他着想,绝无拐弯抹角骂人的意思。
有人却不领情,从长椅起身俯视她,清丽婉约的人束着半扎发,双眼波澜不惊,在医院森森然的灯光里散发着无尽温柔。杨靖安禁不住呼吸凌乱一瞬,顾左右而言他,“你晚上住宿舍?”
孟以栖点头。
“那我叫阿珂过来开车吧。”
“什么意思?”孟以栖见他摸出手机来,方才听懂,“你不会是想叫我开车送你回家吧?”
“敢开车上路了?”
孟以栖摇头,拒绝来得世俗化,“你那豪车送我也不敢开。”
“你就这点胆子?”
“为了你的人身安全着想。”孟以栖抬腕看一眼表,建议他,“要不你叫个代驾过来开车吧,这么晚阿珂也许都睡下休息了。”
“我发现你特别在意阿珂死活啊!”有人吃味提醒道:“他24小时standby。”
孟以栖不无鄙夷,“怪不得都说资本家剥削,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那是你没瞧见我发他工资的时候,就差喊我爷了。”他已经吩咐王南柯赶过来,再不客气地命令陪诊的孟以栖,“你送我回车里。”
“你这是得寸进尺!”
“是吗?”有人不以为然,“也许过两天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孟以栖不明白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揣着他的报告单落进白大褂口袋,抬脚在前头带路。
路过外科住院部大楼,形影相随的脚步消失,等孟以栖发现回过头来,杨靖安正驻足在五米之外仰望高处灯火,清隽矜贵堆金积玉的人时下里通身落寂萧索。
孟以栖记得,记得从前的杨靖安最讨厌来医院,更不信任有妙手回春的医生。岁月改变了人性里的固执成见,却没有撬动烙印在人心里的印象。
孟以栖眼里的杨靖安自始至终都是个念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