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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喝吧,暖暖。”
    “出家人有戒律,过斋后不受食物供养。”
    邬长筠愣了两秒:“抱歉,我不知道。”
    她接过碗,几大口喝完,把碗还给小贩。
    这个点茶馆大多关门了,打烊晚些的肉食场所不适合李香庭,邬长筠便带他来到自己的戏院。
    为节省用电,只开了一盏灯。
    李香庭端正地坐在座椅上,手里握了串佛珠。
    邬长筠同他隔了不到两米,面对人坐在桌子上。她注视着慈眉善目的兄长,不禁想起在两人第一次见面,也是在戏院——红春戏院。当时自己在演《泗州城》,李香庭激动地快站到桌上,高举着手为自己鼓掌,眉飞色舞,充满了少年气,纯粹而炽热。
    可如今……他更像一座深沉的山,慈悲地拥抱天地万物。
    邬长筠不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也不想知道。
    她只觉得难过,为的不是出家为僧,而是他与曾经那个热情奔放、高谈阔论的艺术青年颠覆性的变化。
    “这两年还好?”
    邬长筠点点头:“我结婚了。”
    李香庭眼里盈满了温暖的笑意:“恭喜。”
    “是个外科医生,等有空的时候带他给你看看。你在沪江待多久?”
    “五天,后天走,去重庆。”
    “这么急。”
    “经费有限,去重庆可能会待久一些,要给政府报告研究成果。”
    “看来工作挺顺利。”
    “今年渐入佳境,寺里又来了两位老师,合力摹出很多成品,所以带给人们看看。”
    邬长筠看他棱角分明的脸,比从前硬朗不少:“你瘦了很多。”
    “之前身体不太好,最近还胖回来一些。”他虽消瘦,但不显一点儿凶态,仍旧蔼然可亲,仅仅待在身畔,便让人如沐春风,“你不拍电影了?”
    “不拍了,专心唱戏。”
    “传统文化需要传承,是好事。”
    “要听吗?”
    李香庭微微摇摇头。
    “三七年我去法国,见了戚凤阳。”
    听到这个名字,李香庭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她还好吗?”
    “很好,漂亮、自信、独立,画也卖的不错,为抗战捐了不少钱。”
    李香庭欣慰地颔首。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
    “有缘自会见的。”
    两人聊到很晚,从日常小事说到风土人情,再到佛法……
    夜黑风高,李香庭不放心邬长筠独自行路,送人到家门口才离去。
    这一片别墅他很熟,儿时有个旧友住在附近,离俗世旧居也不远。
    李香庭来到从前的李家院外,看里面灯火通明,院墙树木,还是从前的样子。
    漫长的三年,好似转瞬之间。
    良久,一位金发碧眼的妇女拿着食物走出来,她以为是要饭的,最近总有流浪汉在附近找吃的,走近了,才发现是位出家人。
    她虽是基督徒,但仍对其他宗教保持尊重,将面包递给他,用中文道:“请用点食物吧。”
    “谢施主好意,出家人过斋后不入食,我只是路过。”李香庭合掌朝人鞠了个躬,“阿弥陀佛,愿施主广结善缘,六时吉祥。”
    刚走不远,他忽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可再腌脏,为人子,也识得父容。
    他走近,来到躺在地上休息的流浪汉身边,跪坐下去,将自己的僧袍脱下,盖在他的身上。
    李仁玉猛然惊醒,抖了两抖,看清眼前和尚面容,愣着不说话。
    “爸。”
    听到他的声音,李仁玉忽然憨笑起来,用乌黑的手去摸他光秃秃的脑袋。
    “爸,是我。”
    李仁玉还在戳他的脑袋。
    李香庭看他神志不清的样子,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你还认得我吗?”
    李仁玉猛地缩回手,藏满污泥的长指甲抓了抓手背,唇线紧抿,严肃地盯着他,忽然又傻乎乎乐起来:“光头。”
    李香庭瞧他无邪的笑容,也跟着微笑:“这里冷,跟我走吧。”他握住李仁玉的手,将人拉站起来,才发现他的右腿站不稳,头顶也少了一大块头皮,疤痕骇人,像是被炮弹炸伤。
    李香庭悲悯地俯视伤痕累累的老人,理了理他蓬乱的头发,拾上坠落在地的僧袍披于其身,扶着一瘸一拐的父亲往住处去。
    李香庭和吴硕近日住在孟宜棣的书店。
    这家书店关门很久了,战争刚爆发的时候,孟家老小搬迁到香港,不料途中长子惨死于炮火,孟宜棣虽学的音乐,向来风花雪月惯了,但也不得不继承家业,投身生意场。
    书店除了五花八门的书,还收藏了许多稀奇小玩意,常年无人打扫,蒙了一层灰。
    孟宜棣本要带他回家中居住,也好有个照应,但李香庭不想再麻烦人,便到书店二楼暂歇脚,房间虽乱而小,但有一遮风避雨处便足够了。
    吴硕还没回来。
    李香庭带李仁玉来到二楼,烧了点水想给他擦擦身子。
    刚端上盆出来,见李仁玉坐在床边啃吴硕昨晚买回来、未吃完的素包子。
    李香庭将盆放在地上,脱去李仁玉残破不堪的鞋,巨大的异味扑面而来,他握住乌黑冰凉的脚,放入温水中,轻轻揉搓,清澈的水立马变得浑浊。
    泥沙沉了一底,李香庭又去换上一盆温水,给李仁玉泡着,接着用湿热的毛巾帮他擦脸。
    李仁玉不想擦,推开他,指着墙上挂的小提琴傻笑。
    李香庭捉住他的手,仔细擦拭。
    他看着父亲粗粝的掌心,曾经就是这双手,扬着板子、挥着鞭子一下下打在自己身上,也是这双手,买卖鸦片,迫害了无数百姓。
    在寂州时,邬长筠曾给自己来过一封信,讲到李仁玉没有判死刑,被派到军服厂做劳工,他不知道李仁玉后来去了哪里?又是怎样在战争中存活下来?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所造恶业,应受恶报。
    原因不重要,过程也不重要了。
    李香庭将被子盖到他腿上:“这些年,我日日夜夜诵经为你赎罪。”
    李仁玉玩起枕头来。
    “放下过往,跟我去寂州吧。”
    李仁玉忽然扬起枕头砸他。
    李香庭任由他玩闹,盘腿而坐,纹丝不动。
    李仁玉玩开心了,又傻乐起来,看到他手里的佛珠手串,伸手要抢。
    李香庭把佛串给他。
    李仁玉摆弄片刻,随手扔到旁边。
    李香庭将它拿起来,戴到李仁玉手腕上:
    “所谓金光,灭除诸恶,爸,我给你讲讲《金光明经》吧。”
    ……
    楼下传来开门声,是吴硕回来了。
    他是与策展方及两个出版社编辑吃饭去的,喝多了,走路轻飘飘的。
    吴硕穿着旧西装,头发已经留长,一身长褂棉袄,在楼梯上便听到李香庭喃喃念经的声音:
    “远离一切,诸恶业等,善修无量,白净之业。”1
    吴硕脚步放轻,悄声走上来,却见李香庭盘腿坐在地上。
    床上躺了个沉睡的老头,邋里邋遢,还在微鼾。
    他没有出声,默默坐到自己床铺上,侧躺下去,凝视住李香庭的背影。
    这么多年,凡是烦闷的时候,只要看看他,听听他的声音,心便奇能奇怪地静下来。
    近几日,吴硕为了宣传壁画不停奔走,做了很多讲座,见了各行各业的人,许多事情李香庭不方便出面,全交由自己来做。
    这次离开华恩寺到外面做宣传,李香庭本意让他带上刚来的老师,可吴硕刚毕业就去了华恩寺,没有社会经验,太长时间与世隔绝,难以独当一面,心里没底,临行前几夜彻夜难眠,恐做不好,便硬拉上老师一起出来。
    在寂州两年,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都坎坷而艰辛,随时面对鬼子的刀枪,经历了无数次掠夺和欺辱,还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虽常抱怨,想要离开,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同老师坚守在荒野古寺中,守着一方净土、一缕文脉。
    那些悲喜交织的时光里,吴硕跟李香庭学了不少东西,可能力有限,又时常心浮气躁,远没有李香庭研究得透彻。
    他的大多数文章都是李香庭所写,只不过冠己之名刊登了出去,就连这次讲座的稿件,也是李香庭逐字逐句磨下来的。
    因为这些,他得到了无数业界人士的夸耀和敬佩,成了大家口中的“文化英雄”,可只有自己知道,所有荣誉背后,都是老师的默默付出。
    他有时会羞愧,因为自己的“德不配位”,也理解李香庭隐世而居、淡泊名利的心,于是常安慰自己:没关系,一切都是为了壁画,只要能将这些伟大的艺术瑰宝弘扬出去,让更多知道,浮名浮利,不过虚空。
    忙活了一整天,吴硕早已疲惫不堪,但每想到无数国人、外国人看到壁画时惊叹的眼神,心就变得火热。
    也更加期待,有朝一日,它们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一切诸苦,无依无归,无有救护,我为是等,作归依处。
    ……”2
    耳边是李香庭弥弥的诵经声,虽轻,但让人觉得余音绕梁,他闭上眼睛,许是喝太多,仿佛能听到华恩寺的晨鼓暮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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