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奚彦,他自认没这个本事。
容兆不欲多言,不参加今年的大比,除了确实没意思,也是顺他那位师尊的意——奚彦初出茅庐,被莫华真人寄予厚望,他这个大师兄识相点,便不能抢了小师弟的风头。
奚彦离开后,容兆又独自坐了片刻,喝完这盏茶,见外头秋烟袅袅、彩云漫天,起身出了门。
走出驿馆时,恰碰上有客登门。
萧如奉的那位大皇子萧檀来送大比事帖,见到他主动上前一步问候:“云泽少君,幸会。”
“幸会。”容兆微微颔首,不着痕迹地打了对方一眼。
与那夜在萧如奉面前表现出的唯唯诺诺很不一样,面前这位大皇子举止得体、进退有度,神色也从容,更似他本来面貌。
而他身后跟着的,竟是当日在郢城的乐坊,乌见浒一掷千金买下的那头狼妖。
狼妖已彻底化形,亦步亦趋地跟随萧檀左右,掩住了周身气息,乍看去与普通妖仆无异。
唯独那双眼睛格外锐利,且狼性十足,丝毫不见谦卑之态。
容兆只看了一眼便错开。
萧檀笑道:“久仰云泽少君之名,当日在崇天殿前没机会与你敬酒,后日的大宴,还请云泽少君能赏个脸,与我一块喝上一杯。”
“大皇子客气,一定。”容兆亦客套道。
上车时,他不经意地一瞥,萧檀背影远去,侧头正与身旁狼妖说话,那狼妖只落后萧檀半步,二人形容亲密,不似寻常主仆。
容兆看进眼里,仿佛想到什么,收回视线。
坐进车中,车外妖仆问他想去哪。
容兆没什么想法,吩咐:“走哪算哪,随意逛逛。”
车往闹市区去,越往前行人越多,容兆索性下车步行。
妖仆拿了件御寒的法衣想帮他披上,被容兆拒绝:“不必。”
“公子,天寒,起风了。”妖仆小声提醒。
容兆微微摇头,朝前走去。
陇川郡中这座城池虽建在北域苦寒之地,却不失繁华。
因其不归属任一宗门,没有那诸多禁制,人事皆可随心所欲,很得天南地北的散修和一众过路修士青睐。
城中酒肆茶馆密布、青楼乐坊林立,楼舍屋宇连着栈道廊桥,飞檐斗拱、参差错落,人声、乐声起伏交织,市井烟火气十足。
天色渐晚,繁灯初上,不知哪方飘来的丝竹笙歌缠绵飘渺。
容兆停步栈桥上,看前方灯火。
心神愈发飘忽时,忽而传来一阵嬉笑闹声,他侧目望去,左手下方的乐坊亭阁间,年轻修士们饮酒作乐、惬意开怀。
他在其中看到了熟悉的黑衣身影,那人侧身倚靠坐榻,姿态松弛倦懒,两指间捏着只酒杯,随意搭在曲起的膝上,听美貌妖奴在旁抚琴奏乐,与人谈笑风生,间或畅饮——
惯常的浪荡随性、落拓不羁。
喧阗笑声不时入耳,有人打趣道:“乌小宗主如今可是越来越难请了,今日若不是我等点了这妖姬,你还不肯赏脸前来。”
“就是,果然还是美色动人心。”
“人毕竟是一宗之主了,不像我等,还成日醉生梦死、游手好闲,比不得比不得。”
容兆晃眼过去,认出席中皆是南地大宗门的少主公子们,一帮子纨绔,从前便时常能在乌见浒身侧看到。
他与乌见浒针锋相对惯了,瞧不上乌见浒的轻佻狂浪,对这些人更只有鄙夷不屑。
何况,乌见浒这人向来寡薄,也未必真心看得上他们。
便不说这些人,从前乌见浒身边倒真有位知交好友,同为剑修,天资虽不比他们,也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据闻与乌见浒脾气相投,很合得来。
后来那人死了,死在了仙盟召集的一次秘境试炼里,被法阵吞噬,当时乌见浒就在旁侧,在上前相救与转身离开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事后面对众仙盟长老的诘问,乌见浒那时脸上的淡漠凉薄,至今令人齿冷——
“救不了,不搭上自己顺利将人救回的把握,我只有两成。”
“我不会为了这两成可能,让自己去送死,他命该如此。”
“见死不救自然是恶,他若是能侥幸逃出,之后怨我报复我,那是他的本事。”
“我本也没说过,我是个君子。”
那时容兆便知,乌见浒骨子里的冷漠与自己一样,只不过他恶,却恶得坦荡,因为他是灏澜剑宗的少宗主,他有这个底气。
容兆心神几转,又想起在那幻境里,异兽来袭时,乌见浒没有犹豫地飞身而上,替他挡下。
就不知是那人的本意,还是受了那幻境影响。
乌见浒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拿他逗乐子,懒懒抬眼:“美色?”
“可不是,”有人冲那正抚琴的妖姬挤眼,“瞧瞧这可是这乐坊里的头牌,多少人一掷千金都请不动她,还是乌小宗主你面子大,一听说是你想听琴,她立刻就点头答应了。”
乌见浒目光落过去,带了些许挑剔地打量,妖姬抬眸冲他妩媚一笑,周围立时一片起哄声:“看到没,也只有我们乌小宗主面子这么大,能博美人一笑!”
乌见浒垂眼,晃着手中酒杯,也笑了,却是极其轻慢的。
他在那些调笑声中偏过头,目光穿越香屑落英、灯影幢幢,落向前方栈桥。
有人伫立桥上,衣袂流光、英姿玉立,如月上谪仙,周遭星火斑斓、玉色娇妍,皆不及他。
视线交汇,短暂停留。
容兆错开眼,转身,走另侧下了桥。
乌见浒搁下酒杯,起身,纨绔们的嬉笑声停下,不解看他。
“你就要走?酒还没喝完呢?”
“回去了,”乌见浒随意一摆手,“难得良宵美景,何必蹉跎在此。”
走下栈桥,容兆没再叫人跟着,漫无目的地沿闹市街道往前。
街边的茶馆外有人搭上台子唱戏,捧场的人不少,容兆停步,在人群之外看了片刻。
痴男怨女的戏码,无甚意思。
“云泽少君喜欢听戏?”
身旁多了另一个人,乌见浒的气息靠近时容兆便已察觉,他的视线落在前方台上未动,嗓音平淡:“随便看看。”
“方才为何见了我就走?”
沉默须臾,容兆转身,面向好整以暇正看着自己的人。
“免得扰了乌宗主你的雅兴。”他的语气无波。
乌见浒的目光慢慢扫过他面庞——在夜色下略显苍白的脸,唯有唇是红的。
“冷吗?”
容兆的眼神里终于生出丝异色。
乌见浒转头,瞥见街边的成衣店,丢下句“等着”,走过去。
半刻钟后再出来,他手里多了件刚买的毛皮大氅,落至容兆肩头。
抬手帮容兆系上系带,和那幻境中一样的场景,容兆盯着他的动作,半晌开口:“乌见浒,我根本不需要这个。”
“何必浪费灵力,”乌见浒抬眼,一弯唇,“挺合适。”
阴体质的人畏寒,即便容兆是火灵根。
但有灵力护身,本也无所谓,说到底他并不是幻境中乌见浒以为的灵根有损、身体孱弱。
容兆懒得争辩,乌见浒却问他:“你方才说,扰了什么雅兴?”
容兆嗤笑:“美色在侧,未饮先醉,好不快活。”
“容兆,”乌见浒眼中浮起更多的愉悦,“你这是,在呷醋吗?”
第15章 是个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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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兆盯着乌见浒糅杂了细碎光亮的眼,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被这个人蛊惑了——
但这人本性如此,轻佻之言不过信手拈来。
“你觉得是?”他平静反问。
“那我怎知,”乌见浒看到他黑色瞳仁里自己的影子,笑了笑,“这得问云泽少君你自己。”
容兆既未承认,亦未否认,轻讽:“乌宗主挺有想法。”
乌见浒大方将之当做夸赞:“那就当是吧。”
容兆不再说,转身继续朝前走。
乌见浒自若跟上,与他同行,放慢脚步如并肩夜游。
“之前回去宗门,没被你师尊责备?”
“师尊为何要责备我?”容兆奇怪道。
“你们那位紫霄殿管事死在你剑下,”停步在一处卖杂货的小摊前,乌见浒随手拿起张面具,在容兆面前比了比,自觉满意,“你师尊那关轻易就能过了?”
容兆瞥了眼,触及他眼中谐谑,面不改色:“刘管事究竟是死在萧如奉的人手里,还是乌宗主你的人手里,我师尊确实想追究,可惜无凭无据,只能作罢。”
“睁着眼说瞎话,挺厉害啊,”乌见浒轻啧,“容兆,你一直就这样的?顶着这么张纯良无害的脸,骗得所有人团团转?”
手中面具停在容兆面前,乍一看去给他添了些许俏皮,面具背后的那双眼睛却格外深沉。
乌见浒看着,再次确定,面前这位就是个骗子,稍不留意上了他的当,便是万劫不复。
“我几时骗过乌宗主你?”容兆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乌见浒的眼中多了些兴味,又似无奈:“也是。”
从前容兆瞧不上他根本不屑骗他,至于现在,不过是他们各自在虚情假意里试探几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