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对答不止一次,却从来都是再没下文。
钟浅怏怏地回到餐厅,不去理会方莹嘴角升起的一抹嘲讽。
如果那么容易就放弃,她就不是钟浅了。
出身于富裕家庭的十六岁少女,头脑还算聪明,从不为分数头疼,身体发育略迟缓,情窦未开,也没有感情上的烦恼,唯一的问题就是家庭的不圆满。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在她心中盘结了十年已久的问题,其他的才算不上问题。这几日,一放学钟浅就把自己关在厨房里,扎着围裙把自己弄得满手满脸面粉,鼻尖上沾着奶油。
若干失败品的代价后,一件终于能让她满意的作品诞生了。
“完美。”她小声赞叹。
尺寸不大的抹茶慕斯蛋糕,颜色清新,造型简洁,光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钟浅舔舔嘴唇,吞咽下口水,拿起裱花袋用巧克力认真写下两个数字,33。
没错。
她的老爸老妈,只比她大了十七岁。
她是他们学生时代偷食禁果的后果。
这个不太光彩的事实,在她身边好友同学发出“你爸妈好年轻”的赞叹以及“怎么会这样”的疑问后总会被她含糊的一两句带过。
钟浅把蛋糕用一个看起来很低调又不会失掉档次的纸袋装好,又换了一条新的连衣裙,打车去钟季琛公司。
前台认识她,自然不用预约,说是老板在开会。
又是开会。
她去办公室等,等了许久不见人,干脆掏出手机玩游戏。一路过关斩将,又打通一关正挥舞拳头为自己叫好时,抬头一看,门开了,身材高大西装笔挺的男人站在那,逆着光,看不清脸上表情。
钟浅立即丢了手机站起身,笑容满满地开口:“爸爸,生日快乐。”
不知情的人决想不出这是一对父女。
事实上,连钟季琛自己见到亭亭玉立的女孩时,也有一瞬间的错愕。
又长高了些,好像还有哪里也不一样了。
又是大半年没见了。
心中掠过一丝慨叹,他点点头,“过来了也没打声招呼。”
语气里没有激动,似乎还有些怪罪。
钟浅早已习惯,笑呵呵地走过来,“给你个惊喜呀,”然后指着桌上东西说:“我亲手烤的蛋糕,全天下有这荣幸的只有老爸你哦。”她歪头俏皮地眨下眼睛,“连我老妈都没有。”
钟季琛随意瞥了眼,几不可见地点下头。然后脱了西装外套,顺手搭在沙发上,按了桌上内线,让秘书送进一杯咖啡。
一杯。
只有他自己的份。
钟浅心里嘀咕了一句,又见钟季琛抬手捏了捏后颈,转了转脑袋,看来几个小时的会议不轻松,她这点小怨念随即消散,凑过去自告奋勇说:“爸爸,要不要我帮您按两下?”
钟季琛放下的手一顿,忙摆了摆,“不用。”
紧接着桌上电话响,他接起,那边不知说了什么,他皱眉,语气不善:“你们怎么回事?这点小问题都解决不了,要不要我手把手教啊?”
不等那边回应,啪地挂断。
一旁的钟浅被吓了一跳,钟季琛身上怒气未散,身后脚步声响起,是秘书端着咖啡进来,见了屋内情形似乎了然,放下咖啡后,经过钟浅时小声问:“浅浅要喝点什么吗?”
钟浅心头一热,视线却先飘向那边,那人却没看她,而是已经坐到桌后翻起文件,然后,又是一阵铃声急躁响起,是他的手机。
钟浅见状只好说:“那您先忙,我回去了。”然后又指了指桌角的蛋糕袋子,“那个要尽快吃,赶在凌晨之前。”
钟季琛没回答,只冲秘书说:“让人送她回去。”
秘书忙应下。
钟浅没让司机送,秘书也没坚持,只送她到电梯口,也许这不过是他们的客套而已。
她叹口气。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没关系,她可以继续努力。
电梯门刚关上,钟浅一摸口袋,才想起手机落在沙发上了。
站在钟季琛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没回应,索性推开进去。
钟季琛站在落地窗前打电话,背对着她,她找到手机,看向办公桌,桌上除了电脑和摊开的文件,没有别的。
她心一抖。
走过去,左右环顾。
最后,在桌下看到熟悉的一角,被垃圾桶夹住。
泪水瞬间涌了出来。
钟季琛正讲着电话,一抬眼从玻璃上看到身后不知何时多出的影子,不禁回头。只见去而复返的钟浅蹲在地上,从垃圾桶里拎出纸袋,捧在手里。
有种突然被什么击中胸口的感觉,一闪而逝,无从领会,脚步却不由自主地移过去,“钟浅……”
她缓缓站起身,转身就走。
钟季琛似乎伸手拉了一下她,但是几乎没施一点力道,又或者是触到时忽然卸了力气,只是擦了一下她的手臂。
门再次关上,隔绝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室寂静,这才听到手机里的声音,钟季琛将电话放到耳边,视线却仍落在紧闭的门背后,“没事,你再说一遍。”
电梯下行。
钟浅靠着墙壁,泪水流满脸。
钟浅做了个深呼吸,低头看看自己,白色短袖衬衣,藏青色短裙,干净整洁,还算体面,领结被她摘了,可依然能看出这是某高中的校服。
如果还不够充分的话,后背和椅背之间还有她的大书包。
这副打扮周围环境有些违和。
好在这里的人都是见惯世面的,从她进来到现在并没有异样眼神。
这里是本地最贵的咖啡厅,可她面前只有一杯清水,她端起喝了一口,然后挺了挺脊背,让自己看起来有气势些。
一串高跟鞋触地的咯咯声有节奏地由远及近,一个高挑曼妙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玲珑有致的身体上包裹着某大牌最新一季裙装,臂弯挎着的另一大牌限量款皮包,长直发随意披在肩头,一副墨镜遮去半张脸。
标准明星范儿。
女人摘下墨镜,五官精致中带着一丝冷漠,施施然落座后不慌不忙开口:“找我什么事?”
这女人名叫沈琪,曾经小有名气的模特,气场很足,再加上身高优势,无论站或坐都会给人一种压迫感……
钟浅不觉挺了挺胸,平静开口:“我就不兜圈子了,请你离开我爸。”
对方大概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眼里流露出一丝笑意,“你妈妈让你来的?”
“不是。”时尚界有句名言,less is more,钟浅觉得有必要借鉴,惜字如金,方显身价。
沈琪抬手撩了下头发,视线扫过钟浅身上校服,“下午没课?高中生不是应该很忙吗?”
钟浅不卑不亢,“谢谢关心,我成绩很好,少一节课也不至于考不上大学。”顿了顿继续道:“倒是沈小姐您,我爸妈还没离婚,你现在就是个小三,人人唾弃的角色,还是关心一下您自己吧。”
她的声音不高,但也不低,这里虽然每张桌都间隔较远,中间也有装饰物影影绰绰相隔,但沈琪毕竟算是个人物,还没等钟浅一字一顿慢悠悠说完,沈琪脸色就变了,迅速变幻几下后,眼里盈满笑意,只是嘲讽意味明显:“这话你该跟你爸讲,还是说,”她话锋一转,“你根本就见不着他?”
她说着笑意更胜,声音却变轻,只是听起来尤为刺耳:“对了,你爸多久没回家了?”
钟浅有一瞬间的恍惚,没接话。
沈琪扳回一局,不由自得,身体往后靠了靠,“钟浅是吧,大人的事小孩子最好别插手,如果非要插手,不如回去劝劝你妈,赶紧签字,别自己不幸福还非得拖着别人跟着不痛快。”
对面没有声音,小姑娘一动不动,到底还是个孩子,沈琪似是没了斗争兴致,捞起皮包起身,末了却不忘撒把盐:“对了,晚上我会提醒你爸一句,不忙的时候回去看你们一眼。”最后两字特意加重。
说完就转身就走。
“等一下。”
迈出两步时身后终于传来声音,沈琪本/能地回头,眼前一道水光,随即一凉,毫无防备地被泼了一脸。
她失态地尖叫,又本/能地捂住嘴,像是怕周围人听到,墨镜还没戴,来不及找纸巾两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了几下,这才看清面前的罪魁祸首。
穿平底帆布鞋的钟浅比她矮了一个头不止,可是此时站得笔直,不慌不忙地把空杯子放到桌上,看了她一眼,语气不屑,“怎么,还想打我?”
沈琪这才发现,自己竟已举起一只手,优雅地停在半空中,新做的美甲气得微微发抖。
钟浅视线往她身侧一飘,沈琪这才听到动静,是闻声赶来的侍应,手里已经拿了一条毛巾,试探道:“沈小姐您没事吧?”
还是,被认出来了。
钟浅微微一笑,好心提醒:“沈小姐身上脏着呢,再多拿几条毛巾才够。”说完也不理会侍应的尴尬以及沈琪陡然黑下来的脸色,拎起椅子上的书包就走。
出了咖啡厅,外面白花花的太阳劈头盖脸晒过来,钟浅那一点胜利的兴奋顿时消弭干净。本来也没什么可兴奋的。来这里本身对她来说,就是种耻辱。
她叹口气,背上双肩包,看了眼手表,下午的自习课不去也罢。
站到路边,抬手叫了辆出租车。
家里跟往常一样,客厅空旷得象广场,人语声从小花厅传来,当然还少不了麻将牌稀里哗啦。
钟浅换了鞋径直上楼回自己房间,放下书包,在椅子里呆呆坐了一会儿,门没关,熟悉的娇笑声传上来,有些刺耳。
下楼到餐厅拿了罐可乐,冰镇的液体灌进喉咙那一刹那,有种难以言说的快/感,仿佛无数根小钢针扎进咽喉,让她想到一个词,封喉。
她端着可乐走出后门,经过花厅时随便扫一眼,还是那几个人,还有个面孔略生的男的,貌似是其中一个阿姨的什么亲戚。
那些人玩得正开心,没人注意本就不该这时候出现的她,她就坐在不远处的长廊下,一口一口的喝着,眼睛看向几步之外花丛中的一架秋千。
秋千是电影里常见的公主款,只是年头不少,白色的漆已落得斑驳,那被风吹日晒过的绳索怕是已经禁不起她的体重。
夕阳不错,却触不到她这个角落,这样的午后,她感到寂寞,很寂寞。
方莹打完牌,送走牌友,心情不错,上楼时哼着流行歌曲,一进卧室看到站在窗边的女儿不由一愣,“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钟浅看着身材苗条保养得当、跟自己形如姐妹的母亲,“我今天约了沈琪见面。”
方莹惊讶了一下,随即嗤笑,“见着了?那个贱人很难缠吧。”
钟浅冷冷回道:“你口中的那个‘贱人’已经霸占了我爸三年。”
“那又如何,你爸不可能娶她。”方莹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摘耳环,今天穿的旗袍,配的翡翠,很有复古味道,无所谓的表情更为这味道增添了几分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