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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见到桑奚,是在一间网咖。等待主机启动时,我朝隔壁一瞥,屏幕里激烈进行着某项竞技游戏,操控键盘的那人眼熟。我念出他名字,桑奚。他戴着耳机,毫无知觉。我不再喊他,扭头去查阅课业所需的资料。我插上优盘下载文件,正巧桑奚一局结束,他擦了个响指,摘下耳机,看架势是赢了。理所当然地,桑奚注意到我,瞧了眼我的屏幕,呵笑一声,巧啊。我说,学校机房的网太慢。桑奚点头,说,还得下载半天,要不要坐我这来一局?我婉拒他的好意,说,我不打游戏。桑奚啧道,这点倒和你哥一样,不好玩。他拿起电脑前那罐啤酒往嘴里倒,却没倒出几滴来。我问他,那什么地方不一样?桑奚说,多着呢,等会,你喝酒吗?
    城市广场之中熙来攘往,人丛嘈杂,个体的声息便得以隐蔽于喧嚣,感到某种庇护。我坐在花坛边的石阶上,桑奚携两听啤酒从便利商超走过来,朝我怀里扔了一罐。拉环脆响,浮沫渗出,桑奚在我一侧落座,接续先前的话题。桑奚说,你比陈年棱角鲜明得多,有脾气,有好恶,不像他。我努起嘴,说,我哥怎么?我哥也不是多么圆滑的人,他也有自己的坚持。桑奚摇摇头,说,我可不是说他圆滑,陈年这家伙,怎么说呢,太温和,太规矩,太无趣。我不由失笑道,他就是脾气好,从小就招大人小孩喜欢,礼貌和顺,尊老爱幼,拾金不昧,品学兼优,助人为乐——桑奚忙抬起手制止我,打住打住,他到底是不是你亲哥?我扬眉反问,怎么不是?桑奚质疑道,亲兄妹不都是相看两厌么?哪有你这样,把你哥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多完美似的。我啜着酒琢磨了会,说,也是,你说怎么有人能好成这样,怎么这人还偏偏就是我哥?桑奚一拍大腿,说,不对劲是不是?他看起来总是太理性,太无懈可击了,这种人我头一回遇到,刚认识的时候,就想这小子可真装啊。我当即瞪他,你才装呢。桑奚却笑道,别急着生气,我还没说完呢。他灌了口酒润喉,看向我时,那薄薄一层单眼皮尖利如刃,因而唇边弧度都显出进攻的意味。
    桑奚说:新兵考核,我哪项科目成绩都不输他,结果荣誉给了他。连长说,因为陈年的性子更沉稳。我就觉得好笑,正是张扬的年纪,他能稳到哪儿去?后来我约陈年私下格斗,考核时候没分到一组,想跟他较个高下。
    我笑道:他不会答应你,我几乎没见过胜负欲这种东西出现在他身上。
    桑奚眉毛一耷,说:可他越是与世无争,我就越想跟他动手。不过他也真够沉得住气的,我怎么激他也不恼,只平平淡淡告诉我,他不喜欢打架,冷静得跟个机器人似的,你说是不是没劲?
    我有些了然:怪不得你们之间气氛微妙,所以你没事就在他跟前找茬,还是没能得逞?
    桑奚声音忽然低了一点:倒是……得逞了。
    我问他:什么意思?
    桑奚说:其实也是无心之失。有些训练项目容易磕碰,他就会把手表摘下来,我那天随手拿起来看了一眼,没想到他还有点紧张,让我还给他,我就叫他先跟我打一场,他说没心情,结果他跟我夺那块表的时候,跌地上摔坏了。他脸色不好看,我就说这破表值几个钱,赔你块更好的就是。话一落地就有了意思,他向我出手了。最后我俩不光挂了彩,还关了禁闭。
    我不禁挑眉:他真跟你动手了?
    桑奚点头:打得倒是痛快,只是我还觉得新鲜,之前也不是没这么逗过他,想不到最后一块手表成全了我。事后我买了块新表赔他,比他自己那块贵多了,他还死活不要。到后来我才知道,那块表是他妹妹买给他的,原来机器人也不是没有弱点。
    我不悦道:你认为我是他的弱点?
    桑奚笑道:不喜欢弱点这个词吗?机器人总是按照一套自洽的程序在运行,再怎么完美也会让人觉得枯燥,可当它出现失误,偶然脱离程序的时刻,就会变得格外有趣。从那之后,我对陈年的弱点一直很感兴趣。
    我盯着桑奚瞧了片刻,说:我可不是他的弱点,多么不恰当的比喻啊。他不是机器人,除了理性当然也有感性,就像一条长长的河道,有急有缓。
    桑奚说:所以你是他的湍流。
    我嗤笑一声,仿佛这句话里有什么需要消解的旖旎,然后举起酒大口地饮。
    桑奚同我碰杯,忽问:陈年要是知道我带着你喝酒,会不会生气?
    我对上他眼睛里的玩味:你希望他生气吗?
    桑奚笑而不言,我低头拨转着指节上的拉环,说:我以前交过的朋友,总是入不了一般人的眼,陈年却不怎么干涉我,和他们比,你没什么大不了……小时候有本很喜欢的漫画,主角也是兄妹,里面那个哥哥,比陈年管得宽多了,我甚至想,陈年怎么不能像他一样介意我的朋友——
    我及时缄口,话一多就容易走漏心声。还是怪眼前这人气质散漫,潜意识便以为在他面前说些什么都无所谓。
    桑奚眼里一点戏谑:从刚刚开始,怎么就不喊哥了,平时也直呼其名?
    我一怔,道:看心情,爱怎么叫怎么叫。
    临别,桑奚对我说:不论陈年介不介意,希望我们之后还能见面。
    在学校附近租下一居室,陈年来帮我搬行李。他赶过来时,不及换下航大的制服,站在宿舍楼底半刻,倒成了一线风景,让整栋楼沸腾起来。收拾间隙,我往阳台外瞧了一眼,他站在一棵树下,让稍嫌密集的视线围拥着,偶有直率者上前攀谈,由于局促,他从兜里摸出一副墨镜戴上。我眉梢微挑,未免夸张了些。不料更精彩的那折戏在后头。我背上包,拖着两包行李艰难下楼时,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嘿,别挡道。我侧身让了让,瞅见舍长拉着另个舍友往下跑,脚踩过我的包裹边缘,有心还似无意。我皱起眉头,只听她们嘀咕着要个联络方式之类的字眼,背影几分躁动。所幸日后眼不见为净。走出宿舍大门,我松了手,行李垮在地上,刚要抬头喊陈年,竟看到舍长二人站在他面前,拿着手机说些什么。我眨眨眼,还未张开的口又合上了。隔着墨镜也能看出陈年为难神色,他对两人摆了摆手,恰又发现我,忙阔步而来,替我拿起行李。我问陈年,她们跟你说什么呢?陈年压低声音道,要手机号,说想认识一下,我说不好意思,就看到你了。我看向她们,两人脸上已是风云变幻,匆匆将目光从我和陈年身上挪开。我却不加掩饰地捧腹发笑起来,欣赏她们落荒而去的身影。陈年因问有什么好笑的,我摇着头仍是笑:你知道吗?美,有时候果然是一种武器。我原以为你这张脸只能拈花惹草呢!
    秋高气爽,好不明快。
    收好屋子,陈年四处检查过,叮嘱我,自己住,一定要注意安全,做完饭记得关煤气,用电要小心,别给陌生人开门。我笑起来,说,不放心就陪我一起住啊。陈年向卧室扫了一眼,说,床倒是挺大。他又拉开背包,拿出些瓶瓶罐罐往冰箱摆,说,从超市买了点方便食品,饿的时候可以充饥,待会再带你买点水果。凑过去瞧,全是拣着我的口味买的。我便笑眯眯拆了块巧克力,掰开一半,塞进陈年嘴里。他身上衬衫由于动作隐约绷出肌肉轮廓,我伸手划过,面料挺刮,质地细腻,也真是好马配好鞍。陈年早已不像高中时那样清瘦,训练痕迹令他周身气息愈发强烈醇厚,使人难以忽略。
    我坐回沙发,隔远些瞧他,不得不承认,这套制服衬得他修长而机警。不怪人们会那样看着他,对于美的事物,谁能不心向往之?我笑望他道,原来你也会打架吗?陈年愣了愣,合上冰箱门,不明所以地看我。我微微耸肩,说,桑奚讲的,还真是很难想象你动手的样子,可一想到发生过这种事,就总是想笑。陈年偏过脸,又去整理别的什么物件。分明已没有什么需要打理的了。过了会,才听他说,你还是少和桑奚来往得好,他玩得花,行事风格一向是我行我素。
    我一条腿架上面前的茶几,懒懒道,是吗?听起来倒合我胃口,以后我有了交往对象,难道还要过你这关?陈年停下手里动作,说,你喜欢谁是你的自由,我只希望你看上的人不要伤了你的心。我定定望着陈年,低声道,真的是我的自由吗?陈年问,什么?我轻轻一笑道,你这样讲话,容易让人觉得再难找到比你好的人。
    真是。陈年擦着手里的玻璃杯,低头一笑。
    我摸到手边的相机,快门一闪,只在刹那。夕照正越过窗,洒了他半身粼粼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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