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那种感情外露、爱憎分明的人,绝不委屈自己朝厌恶的人卑躬屈膝,自然不能理解莫蔚然这种已经被富贵生活泡得麻木、依赖丈夫垂怜以继续维持体面和骄傲的贵妇的心理。
住进庄园五天后,沉凌秋终于见到了她生物学上的父亲林远峰,然后她就隐约明白了莫蔚然的心理。
林远峰这几天轮流歇在小三小四处,原本只是想暂时躲避沉凌秋这个麻烦,结果两个小妖精伺候人的功夫一流,竟让他有些乐不思蜀。他精神奕奕地回到庄园,感觉自己又年轻了几岁。
妻子正在厨房张罗,她说要亲自下厨做两道拿手菜;儿子在客厅一隅大呼小叫地打游戏;不见女儿,另一个也不知去向。
佣人上前收好他的外套和公文包,他问:“小姐呢?”
“回先生,小姐在楼上琴房练琴。”
“喊她下来,要开饭了……再把那个……沉凌秋也喊下来。”他料沉凌秋初来乍到,也不敢到处乱闯。
果然,佣人恭敬应诺。
两个女孩一前一后地下楼,林雁初在前,沉凌秋在后。见到大女儿,林远峰情不自禁地微笑,见到沉凌秋,他狠狠皱眉。
林远峰本就是严肃坚毅的长相,再加上久居高位,皱起眉来十分唬人。
林雁初不明就里,以为他把工作的气带回家里,连忙上前挽住他的手臂:“爸爸,您干嘛呢?一回家就这么严肃!笑一笑嘛。”
林远峰嘴角扯了扯,径直朝后面的沉凌秋道:“你这穿的什么鬼东西?”
这个人明知她五天前就到了,却一连五天不见人影,见面第一句便是质问,问的还是他老婆问剩下的,沉凌秋对所谓父亲的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灭了。
她耸肩,如实回答:“夫人给我准备的衣服不是我的尺寸。”
她差点没忍住加一句老爷来着,老爷夫人,多么般配,连提问也那么有默契。
莫蔚然急忙赶到,解释说的确是她的疏忽,这两天已经在加急置办了,让凌秋受委屈了云云。
川剧变脸也没这么快的!一番话说得既不过分热情显得虚假但又听着真心实意,带着点自责。精湛演技看得沉凌秋目瞪口呆、自愧不如。
林远峰却已升起新的不快:“谁让你叫她夫人的?”
凌秋继续诚实:“不能喊夫人吗?我喊夫人,她没拒绝啊。”
“夫人是下人才喊的,你是下人?”
沉凌秋正要回答,莫蔚然继续截过话头:“这孩子客气得不像话,我叫她别喊夫人,但又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喊我莫姨,正等你回来决定呢。”
林远峰瞪凌秋一眼,语气威严:“就喊莫姨。”
沉凌秋说:“莫姨。”
心中疯狂呐喊:莫蔚然你精分呐!
于是她明白了,敢情让她住进来,是莫蔚然强忍不适,在林远峰面前卖乖呢,真是呵呵哒。
*
吃饭时,林远峰时不时打量那个多出来的孩子一眼。
她长得一点也不像他跟沉燕。不修边幅,乱糟糟的自来卷,眼神倨傲倔强,一点亏也吃不得的样子,哪有沉燕那种逆来顺受、引发男人保护欲的柔弱相?
沉燕,沉燕……他又不禁想到她,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天,他怜悯和愧疚心作祟,让他大发慈悲扮演着一个夹在感情和道义间左右为难的男人,演着演着,他不禁有点入戏。
说到底,沉燕在他心中多少还是有点特别,毕竟在他还是个穷山沟里父母双亡、一文不名的野小子时,她就满怀赤诚地把年轻美丽的身体交给了自己。那段激情燃烧的年轻岁月,他真诚地爱过她。后来的莫蔚然、流水的几任小三小四小五,都比不上她曾经带给他的感动与悸动。他衣锦还乡时,莫蔚然怀胎8月,他已禁欲8个月。眼见初恋情人如此热烈真挚地倾诉爱意,美貌依旧,遥想当年月下激情,他下身硬如铁杵,再也憋不住,把她带回宾馆大干特干。事后他提醒她莫忘吃药,随后挥一挥衣袖离开,不惹一丝尘埃。
没想到啊,沉燕居然摆了他一道!他恨又无可奈何,只能认栽。他本想在外面租套房安顿沉凌秋,但又想这种事无论如何是瞒不住的,索性他现在已是绝对的一家之主,说一不二,也不怕莫蔚然跟他闹。
莫蔚然果然没闹,还主动提出把人接回庄园。他感到满意,眼神流露淡淡的赞赏 。倒不是他多喜欢沉凌秋,事实恰恰相反,他讨厌沉凌秋,她是他曾被一个没见识的农村小女人愚弄的力证。但他的确从妻子温顺的表情中得到了一种万事尽在掌握的快感。
他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他想,到底是发妻,很有容人之量,和外面尽会争风吃醋的小妖精不是一路货色。偌大商业帝国的掌权者,妻贤妾美,儿女双全,他林远峰简直就是人生赢家!
*
林家这顿晚饭,吃得十分压抑,餐桌前的每个人都各怀心思。
林璟钰最明显。长长的餐桌,林远峰独占主位,林雁初和莫蔚然相对而坐,他只能被迫与沉凌秋面对面。
他又不敢挪位子,怕被他爸说男孩子不要那么做作。
于是他只能憋着,吃饭的间隙对着沉凌秋挤眉弄眼。
沉凌秋只作没看见。
见她不生气,林璟钰冷不丁伸腿踹她膝盖。
沉凌秋没有防备,痛失声呼,椅子“刺啦”在地板上划出尖锐声响。
她朝对面怒目而视,林璟钰得意洋洋。
林远峰教训她:“吃饭呢!这是做什么?”
沉凌秋指着林璟钰:“他踢我。”
莫蔚然忙嗔怪:“阿璟,你多动症犯了也要当心一点,你秋姐姐要生气的……”
林璟钰一脸委屈:“对不起秋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仿佛那个被踢的人是他。
沉凌秋终于受不了了,刚才一直陪他们演,还演上瘾了是吧?她真讨厌这一切!她宁愿和莫蔚然母子俩真刀真枪地干一仗,也好过陪他们在林远峰面前虚以委蛇!
她霍然起身,盘里的菜还剩一大半,说:“我吃饱了。”
转身要走,林远峰沉声喝止:“站住!还有没有点规矩?”
沉凌秋心中的反感已达临界点,她很奇怪,林远峰究竟怎么做到的?他好意思吗?十几年没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开口说几句话,不是质问就是教训!跟她摆父亲的架子,他配吗?
但她还没有无脑到把这句心里话说出来,林远峰其人,一看就知道,他决不会容忍自己的家长权威被当众挑衅。
她真切地领略到何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对陌生的父女隔着长长的餐桌,无声对峙片刻,气氛安静,针落可闻。
良久,沉凌秋抿唇,坐回原位。
眼神野性难驯的女孩屈服于自己的权威下,林远峰气顺,乘胜追击,他就不信了,他是她亲爹,以后还得养着她,她敢不听他的话!
“跟你莫姨好好道个谢,要不是她宽容大度,你以为你现在能这么舒舒服服坐在这里吃饭?”
沉凌秋很想问林远峰,你是不是蠢?!
转念一想,不对,他未必有多维护莫蔚然,只是想压制她而已。
妈的,以为她很想住这里吗?
她这样想着,就忍不住说出了心声。
林远峰大怒,“呛啷”一声将餐具重重撂下:“让你住庄园还委屈你了?你还想住皇宫不成?你有这个命吗?雁雁和阿璟都还没说什么,你一个……有什么资格?!”
一家之主盛怒,林雁初皱着眉头,有些苦恼却不敢触父亲霉头,林璟钰掩不住的幸灾乐祸,莫蔚然则还在演戏,面上浮现淡淡忧色。
沉凌秋想,其实她心里都乐开花了吧。她厌恶极了,但想到林远峰差点脱口而出的字眼,她意识到,他是对的,自己是没资格。
这个家没人真正欢迎她,离乡背井、经济还未独立的她就是一个物件,别人把她放哪她就只能呆哪,按头让她感谢谁,她也得鹦鹉学舌地说谢谢,不能发表一点意见。
她眼睛蓦然涌上一股酸涩,好在很快忍住了。
她看向莫蔚然,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开口:“谢谢莫姨。”
莫蔚然忙回:“别客气,应该的。”
嘴角绽放一抹温柔浅笑,落入沉凌秋眼里,却备显狰狞。
胃部感到灼烧般的疼痛,餐厅连空气都让她感到不适!这次她一个字也没说,起身飞快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林远峰和莫蔚然的对话飘进她的耳朵——
“你倒是好心,她领情吗?一点教养都没有,当初就不该让她住进来!”
“小孩子敏感又不懂事,性格也有点偏激,对我可能有点误解。相处久了就好了……”
“哼……”
沉凌秋加快了脚步。
*
沉凌秋直直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胸口放着沉燕的诺基亚。
她有满腔的心事想要诉说,却不知找谁。偌大的宅子,上至主人,下至佣人,没有一个是她的朋友,佣人甚至连多跟她说句话都不肯。他们在女主人的明示暗示下无形孤立着她。
她解锁手机,打开通讯录,里面有很多沉燕生前很多同事的联系方式,她一直没删。
她翻到晓华的电话。
这几天她心情不好,到了也一直没给晓华报平安,她也实在没有什么平安可报。
可今晚,她实在太难受了,她很想跟老家的好友说说话,哪怕不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正打算打给晓华,晓华先给她打来了。
她心中顿生感动,吸了吸鼻子,又咳了下,确保自己声音正常。
“秋秋,你到了吗?我前天就想问你了,结果我妈非不让我用家里电话,说长途话费贵。刚才他们带着弟弟出门遛弯了,我才偷偷打给你的。”
“哈哈,怎么跟打游击似的?”沉凌秋用力笑着,两行眼泪无声滑落。
“可不是吗?他们抠死了,就对我弟大方!你那边怎么样?安顿好了吗?读哪个学校啊?你亲戚对你还好吗?”
“都挺好的……就是他们可能对自己的小孩更好吧……”
“唉,”晓华在那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这也是难免的,亲爹妈还不能一碗水端平呢,更何况只是亲戚。我觉得你寄人篱下,多少会受点委屈,你忍一忍,等上了大学,可以申请助学贷款,还可以住宿舍,会慢慢好起来的!”
沉凌秋缓缓微笑:“晓华,谢谢你。我感觉和你说几句话,心情好多了。你说得对,忍一忍,就过去了。”
“哎呀,我们俩谁跟谁,还用说谢?不过听你这语气不对啊,他们很过分吗?那很过分的话,那还是不行的,该反抗时就反抗——话说这是你哪门亲戚啊,没听你提过啊?应该挺近的吧,不然不能养你……”
是挺近,其中一个是我亲爹,可这个亲爹……
只是,原谅她不能跟晓华说实话。
“就一般亲戚,没什么。他们并没有很过分,你不用担心我……”
两人拉拉杂杂扯了一通,说到彼此都没话了,方才挂断电话。
沉凌秋重新躺回床上,眼泪已经干了,她想,晓华说得对,她得忍。
还不用忍到上大学,高中还有不到2周就要开学了,高中也能住校,她惹不起他们她还躲不起吗?她得自己找乐子,把时间挨过去,挨到开学,就好了。
她拆开自己从老家带来的干蘑菇和山栗子,心想还真被谢小山说中了,没有人稀罕这些东西,没关系,她找机会自己吃。
或者干脆便宜卖给谁,反正她现在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