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的意思,不是倘若假如,只怕是已经成了吧。”秦芬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了两个丫头身后,惨白着一张脸,语气是吓人的平静。
南音吓得赶紧站了起来,那果盘仍旧湿淋淋地捧在手上,连前襟湿了也不曾察觉。
秦芬苦笑一笑,生平头一次,有了作茧自缚的感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此时已经后悔,后悔叫那玉容去试范离的真心。
从前杨氏替秦览纳妾,也是指望秦览摇头说不要的,然而试了百次,都是一样的结局,秦芬看在眼里,只是替杨氏不值。
这些年来,她分明已经学到了人心变幻莫测的道理,怎么遇见事了,还是忍不住要试?
如今好了,她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竟把个丫鬟糊里糊涂地送了出去,不光没了里子,连面子也丢了。
那姜家的芍药,且还是秦贞娘过了明路给姜启文的呢,到了她秦芬这里,竟成了丫头自个儿谋事,话说出去,怕不是要叫人笑掉大牙。
秦芬心里一时是气,一时又是愧,更多的,却是对范离的怒火,站在原地哆嗦半日,忽地冒出一句:“我们回秦家去!”
桃香又不是傻的,这时早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是最护着主子的,哪容得秦芬受气,眼见着秦芬发火,她一个字也不劝,立刻打发春儿去叫马车,又一叠声地吩咐南音:“去给姑娘收拾包袱,多收些换洗衣裳,拣两样东西给太太姨娘带回去,咱们回家去好好住上些日子!”
家里的太太对女儿们管教甚严,就连嫡出的四姑娘,在婆家受了气,也没抬脚就回娘家去,自家姑娘如何能这样任性。
南音只觉得事情脱离了掌控,然而她毕竟不敢和桃香唱反调,再一看姑娘,竟也没有异议似的,只好一咬牙:“好,咱们且先回去。”
她毕竟周密,还有心思把小丫头叫来,嘱咐几句院里事:
“姑娘有事得回秦家一趟,柳月和春儿这两天照应屋里,你们采莲姐姐如今不得出门,要常去探望,铁牛也别忘了喂饭喂水,旁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就行了。”
两个小丫头不疑有他,齐齐应了,乖巧行礼目送了秦芬出去。
隔了半晌,范离却来了,生平第一次,在丫头们面前没讲体面规矩,横冲直撞踏进里屋,转了一圈又出来:“你们少奶奶人呢?”
春儿这时已看出来,眼前的少爷脸色有异于常日,她赶紧捏一捏柳月的手,细声细气地道:“少奶奶有急事回秦家去了,特嘱咐奴婢两个在这里候着少爷禀告一声呢。”
“好,好!拿那么个东西去试我,过后了自己拍屁股就走,这手段,当真是好厉害!好缜密!难怪是那笑面虎皇贵妃的表妹!好!好啊!”
这话多吓人,不光说了少奶奶不是,仿佛连宫里的娘娘也带上了,哪里是寻常人能听的。
春儿和柳月恨不得自己当场变成聋子瞎子,两个人瑟瑟发抖,快要把头埋在胸口。
谁知范离好像还没说够,又抖出几句:“皇贵妃机关算尽功亏一篑,难道她不怕自己也落到一样的地步么!”
两个丫头想走,却被范离的滔天怒火给吓得迈不动步子,只好死命咬牙,候在原地。
幸好范离终究还不曾忘了涵养,说了这几句不在谱上的话,已经意识到自己失态,慢慢理一理心情,随手指了春儿:“小书房里,有个丫头被踢伤了倒在地上,你们去收拾了。”
既是有人受伤,怎么也得请大夫,这便得往大夫人处知会一声,加上范府的账目一向糊涂,支银子的事也不知从哪头出,两个小丫头,还真不敢大胆应了这事。
春儿战战兢兢地福了福身,见范离要出去,壮着胆子说一句:“少爷,屋里的姐姐都不在,奴婢们……还不曾办过这样大的差事。”
范离的火气,又要冒了出来,可是对着两个黄毛丫头,他也不好意思发作,更何况,妻子屋里的一草一木他都舍不得碰坏的,更不必说两个大活人了。
忍耐半晌,范离才忍住了脾气,没好气地问一声:“屋里一个大丫鬟也没了么?”
倒是还有个采莲,可是她被范夫人罚了关禁闭,这话说起来,不亚于火上浇油。
春儿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来,然而还得硬着头皮,半遮半掩地道:“采莲姐姐,这些日子不便出门。”
第243章
采莲本身就是秦家派来的一等大丫鬟, 又已许给了有贵,身份不比两个陪嫁丫鬟低,好端端的,怎么会不得出门?
在这府里, 并没多少人敢越过秦芬处罚采莲的, 有数的几个人,范离稍稍一想就能点出来。
范离怒火冲天的心里, 慢慢冷静了下来。
他见方才都是春儿出头说话, 知道这丫头是个伶俐的, 便支了她出去:“你叫采莲出来,若有人问, 便说是我的意思,你跟着采莲一起, 料理了小书房的事。”
采莲因着芝麻大的事受罚,自家姑娘的面子被下得狠了,整个小院都为此不高兴, 此时听见少爷出面, 春儿喜得恨不得对范离作揖,连连道谢出去了。
柳月才挪动步子要出去, 便被范离叫住了:“你留下,好好说一说, 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秦家给的丫头,竟被范夫人重重责罚了,这事哪怕范夫人院里不说, 桃香也要出面问清楚的, 幸而喜儿亲自走了一趟,把这事分说清楚, 桃香问明白了,当时就替采莲正了名。
“桃香姐姐说了,是因为采莲姐姐不小心把在家时的称呼带了出来,把少奶奶叫成了姑娘,这才被太太罚了。桃香姐姐还说,采莲姐姐是才来的,口里一时改不过来,我们这些当差当老的可不能犯这错。”
范离何等聪明,哪能不明白自家母亲的意思。
那采莲才从秦家来,对自家姑娘的称呼,哪那么容易就改过来的,便是皇帝面前,也不会这般鸡蛋里挑骨头,自家母亲却偏偏要揪着不放。
说来说去,无非是有些机会就要整治整治儿媳妇而已。
更何况,他方才在小书房问得清楚,自家母亲除了重罚采莲,还特地教唆了玉容来爬床。
今日的事,若是要细论,妻子有五分不是,母亲倒有八分不是。
妻子如今怀孕辛苦,眼见着娘家来的丫头一个挨罚,一个又被教唆,心里怎么好受得了。
范离方才指桑骂槐几句,这时不由得大为悔恨,再三想想,还是忍不住扯着柳月问一声:“你们姑娘,只是为了采莲的事才气走的?”
柳月到底比春儿缺些伶俐,愣怔半晌,竟把实话漏了出来:“我听南音姐姐的意思,仿佛是她犯了错,好像是听见了不该听的事,又好像是办了不该办的差事,可是究竟是什么事,南音姐姐也不曾说。”
范离在小书房把玉容拷问得清楚,此时一听柳月的话,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那姑娘听说玉容被指使爬床,心里又气又急,只怕是赌气般地给玉容一个机会,谁知玉容这丫头顺杆子爬了上来,她主仆两个总不好当众反口收回差事,只能将错就错,把玉容派了来。
玉容那丫头也是个黑心眼厚脸皮,半真半假,竟把事情说成是主子的意思,他若是个寻常男人,只怕要顺水推舟应了,偏生他不是。
也幸好他不是个寻常人,否则今日,好端端的小两口,便要为着一个丫头分崩离析了。
至于后头她气得回家,只怕是误以为自己在那小书房已经成了事。
范离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南音那丫头说听见不该听的事,只怕是说这个。
虽然南音窥视主子也是罪过,可到底是为了那姑娘,范离这时哪气得起来。
寻常人若是见一个年轻爷们儿和丫头关着门许久不出,只怕也要乱想。
早知道,他便不该关着门和那个玉容废话许多,该把那丫头拎到大太阳下罚跪,亦或是当面锣对面鼓地对质个清楚。
范离知道这事上秦芬也有不是,可他怎么也责备不起来,想着那姑娘瘦成一把骨头的身子,他就恨自己考虑事情不周到,明知道她孕中多思,怎么就不能替她想想周全呢?
望望外头天色已黑,范离只能用力叹口气,对着柳月吩咐一句,“你下去吧,叫人给有贵传个话,明儿一早备着出门。”
他哪怕再心急,总不好大晚上跑到秦家去拍门,那也太惹非议了些。
秦家倒是不在意的,可宫里那位笑面虎近来心里不痛快,只怕要为这事发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这个当口,范离固然是坐立不安,秦芬也是满肚子心事。
她才一出范府门,就已后悔了,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大张旗鼓地说了秦家有事,怎么能到门口又回去。
更何况,范离和那玉容在小书房关着门胡天胡地,她秦芬就是在把那男人放心里,也决不能丢了尊严不要。
想到范离和玉容不知这时是如何颠鸾倒凤,秦芬险些又吐出来,干脆一咬牙上了马车,再不回头看一眼。
就这样披着晚霞,慢慢到了秦家。
秦家上房已在摆晚饭,乍一听见秦芬回来,婆媳两个还奇怪地对视一眼,只两个小的喜笑颜开:“五姐回来了!又有故事好听了!”
吕真轻轻瞪一眼两个小的:“五姐如今的身子,可不能由得你们胡缠,还不给我坐好。”
如今平哥儿和安哥儿也算认识了这位三嫂的厉害,这位三嫂,管教严厉不逊于四姐,耐心细致处也不逊于五姐,两人不管是撒泼还是胡闹,这三嫂是一概不嫌烦的,如今两人好像顺毛驴,见着吕真一瞪眼,立刻就安静下来。
吕真这才抽个空,一边给杨氏安箸,一边道:“听说五妹孕吐厉害得不得了,只能吃白粥就咸菜,徐姨娘那里渍酱菜的手艺好,不如叫人去寻一碟子来。”
杨氏点点头,顺便嘱咐一句:“叫徐姨娘收拾床铺,说不得五丫头今儿晚上要去过夜的。”
吕真尚不明白这里的意思,杨氏叹口气,又望一望两个儿子,不曾把话说透:“也叫母女两个说说知心话么。”
秦芬下了马车,门口的婆子立刻殷勤地迎了上来,见只她一个人,愣一愣才想起行礼:“姑奶奶家来啦,三少奶奶说,正巧吃晚饭呢。”
话音未落,吕真已经带着庆儿亲自接了出来,乍一见秦芬瘦得脱相,她险些吓一跳,再一瞧这位怀孕辛苦的五妹竟是孤身一个,还不知里头有什么曲折,她立刻明白了婆母方才叫徐姨娘收拾床铺的意思。
这时吕真一边钦服婆母的通透,一边引着贵客慢慢进内院,一边拣着家里的家常说。
是秦芬自个儿憋不住了,觑着吕真说话的空,轻声问一句:“三嫂,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回来。”
吕真跟着杨氏历练久了,不假思索来了句挑不出错的机锋:“你想说,自然不必我问,你不想说,我问了也没用,我何必多那个事呢,是不是?”
秦芬不曾想得了这么一句,又是想笑又是想生气,憋了半晌,咕哝一句:“若是世上人人都像三嫂这样不管闲事,就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话里已经露出些委屈,吕真哪里听不出来,可是五妹有嫡母也有亲姨娘,她这拐个弯的三嫂,再怎么也不该多管闲事。
然而两人从前到底是好友,吕真想了想,还是劝一句:“既家来了,就放宽心。”
说话间已到了上房门口,杨氏在里头听见动静,扬声问道:“是五丫头么?快进来,两个猴儿等你吃饭,等得只叫饿呢!”
秦芬连忙加快脚步进屋,到了杨氏跟前才要行礼,却被杨氏一把扯住:“我的儿!怎么瘦成这样了!”
杨氏如今年纪大了,说话也比从前高声些,这时又罕见地说句亲热的,倒把秦芬的眼泪给招了出来:“太太……”
平哥儿和安哥儿两个原还等得心急的,这时见五姐瘦得跟个美人风筝似的,一下子也想不起来肚饿了,齐齐跳下凳子,一边一个挽住秦芬的胳膊:
“五姐,你是不是被五姐夫饿着了?”
“好呀,这个五姐夫敢饿我姐姐,走,咱们还请太子给我们撑腰去!”
“胡闹!”杨氏出声训斥两个儿子,“你们这狐假虎威的,都是哪里学来的?大人的事,你们小孩子瞎掺和什么?”
吕真见两个小的蔫了下去,连忙笑着骂一句:“若不是瞧你们为五姐,太太今儿一准要罚你们。”
平哥儿这才敢嘀咕两声:“太子平日也很护着三公主来着,我们护着姐姐,又什么错。”
杨氏又好气又好笑,然而也知道两个儿子平日并不仗势欺人,便轻轻放过了:“你们倒还有道理了,吃了饭,赶紧回去温书歇着。”
安生吃过饭,杨氏也不问秦芬回家来作甚,只打发她去看徐姨娘:“你姨娘听见你家来,特地送了一碟子酱菜来,她自打知道你怀孕,不知道多惦记你,你去她那儿过一夜吧。”
秦芬知道杨氏是好意,可是有些话,徐姨娘却未必开解得了。
吕真何其聪明,见秦芬不曾一口应下杨氏的话头,立刻知道这位五妹想和嫡母说心里话,不过一忽儿就想了个借口:“前儿娘娘赏了一盒子北方点心,是咸口的,满府里只安哥儿吃得惯,太太还念叨五妹爱吃的,这时候若是五妹还有精神,不如坐着再尝尝点心。”
秦芬连饭菜都吃不得,哪还能吃点心,可是她正想和杨氏讨教几句,连忙点头:“还请太太赏我两口点心吃。”
这听着倒像秦珮撒娇的口气了,杨氏许久不曾见过小姑娘撒娇,这时竟很受用:“五丫头还娇起来了,腊梅还不快去取点心来。”
点心不过是个借口,腊梅一上完茶点,立刻带着小丫头们全下去了。
杨氏这才开口:“五丫头,今儿一个人回来,是不是你那糊涂婆母又给你受气了?”
秦芬一肚子的话,满心想着找个有见识的人倾诉,这时当真到了关头,竟不知怎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