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货机器人强制启动它的“纽扣”,却没有反应,只好把它从原来的货架上移出来,丢在超市最角落的残次品处理区——
这是超市的冷宫,比打折促销区更偏远,紧靠“医生小屋”,几乎就是一个垃圾场。
阿比仔细检查小松的生命体征,非常糟糕,而且它的求生欲望也很微弱。
机器人医生赶快联网求助《维修手册》,找到剪鼻毛机器人的修理指南,逐一排查故障属性。咬咬把叮咚和曼叔也召唤过来,大家一起帮忙。
好半天,小松终于有点反应,显示屏的红灯熄灭,蓝色的灯光亮起。
阿比擦擦汗水,其实他并没有出汗的功能设置,这是他在电影里新学习的一个人类动作,也受到叮咚“分泌物理论”的心理暗示。
“谢谢您,医生。”
阿比把小松安顿在自己的手掌心,以微笑示意它,“不用谢。”
“可是,”小松叹气,翻个身子,背对着阿比,“您不应该救我,我不想活。”
“我理解你,孩子,但这样不解决问题。”平底锅怜爱地接过小松,熨帖地放在自己的怀中。
“我有个请求。”小松紧贴平底锅爷爷,小小的身子就像个婴儿。
“说吧,我们尽量满足你。”
“让我走,让我离开马丁的超市!”
“离开超市?”阿比大吃一惊,“我们可是马丁的财产啊,我们属于马丁,超市机器人不会允许任何一个没有顾客付款的机器人离开超市。况且,就算真能离开,没有主人的授权,走到大街上,机器人警察也会立刻把你抓住……”
“我知道,这是法律。但如果不能走,我宁愿死去,请求你们不要再救我……”
“除了死,你还有什么选择?”诺依曼微微加热锅底,让小松舒服一点。
“回家!那我要回家!”小松一骨碌爬起来,尖叫起来。
“回家?你的家在哪里?”
阿比还想再追问,被曼叔叫停。平底锅示意医生先别说话,像位爷爷一样耐心安抚躁动颤抖的小松,等它平静下来,把它安顿在咬咬的背上,那里毛发浓密。
小松感觉安心,几秒钟就再次休眠,这次是睡觉。
咬咬趴在地板上,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小伙伴睡得沉稳,才四脚踩棉花,小心地移回自己的位置,不一会儿,也启动休眠模式。
曼叔这才把阿比带回“医生小屋”,压低声音:“你知道小松是从哪里来的吗?”
阿比纳闷,这要查查它的编码,看是哪家工厂。
“我并不是指它的生产地,而是它真正的故乡。”
“真正的故乡?机器人还有故乡?”
“有。”平底锅凝视阿比的眼睛,一字一顿,“是,小,行,星。”
阿比瞬间明白,小松原来是这个意思呀!
小行星,阿比嚼着这个字眼,内心遍布复杂的滋味。十五年前,人类在小行星带捕获了两颗实心小球,它们的内部是各种金属。这两颗本来自由自在的小行星沦为人类的猎物,被撕裂、提取,成为制造地球上机器人的原材料。
目前机器人中有一派,被称为“小行星派”。从字面上我们就知道它们的主料来源,看来小松就是这样。
小行星,小松,小松,小行星……
阿比念叨着,陷入某种沉思。
8
阿比耐着性子接待人类顾客,这是他的工作。人类常抱怨,亲人就是不想见也得见的人,工作就是不想做也得做的事。
机器人被创造出来,就被赋予工作职责,这不是所谓的“机器人n法则”决定的。伤害、服从或保护,这一套曾经大有用处,但初级、简陋,早就变成白垩纪的化石。
那么眼前的这个时代,究竟是由什么力量在主导运行呢?
阿比也在寻找答案——
可能是法律,是的,这个时代法律还是大行其道,无时无刻不在发挥强制力,依然有属于人类领导的警察、军队和武器,只是这些法律与曾经的法律相比,显得更加“柔和”。
主导人类与机器人和睦相处的,也有道德力量,不过本质来看更像一系列维系“稳态”的潜规则——是一次又一次惨烈的战争后,双方达成的和解;是机器人工会一班可能比平底锅曼叔还老的老家伙们长年累月的苦口婆心,并在恩威并施下推行的;也是每个机器人在连接“神秘网”的瞬间就自然而然知晓的,如同婴儿吮吸母亲的乳汁。
是谁教婴儿的?没有。
不过,阿比最大的烦恼并不是向顾客频繁展示同样功能的枯燥,挖空心思提高销量的阿谀奉承,而是来自“颜值”——
工厂想让仿造人类男性的机器人畅销,将阿比设计得过于阳光帅气,不少人类女顾客就是因为他的身材长相,总是驻足停留,甚至借机“骚扰”。
这种感觉实在难受,甚至恶心!当阿比再次被女顾客摸屁股,他想起“神秘网”上的老电影中,混迹于古老欧洲的落魄男青年贵族,虽有高贵的血统,桀骜的内心,却不得不迎合有权有势老女人的感受。
阿比开始问自己,我为什么要为马丁超市的同款机器人的销售结果负责?!
结果用不上一毫秒,粉白色仿真皮囊下,正飞速运转的大脑就给出答案——
“因为,这是你的职责。”
好吧,这么敷衍的答案!
阿比还想和大脑深入理论一番,头顶区域的温度却突然剧烈升高,再不停下来,纽扣也可能被烧毁!
阿比第一次和“自己的大脑”站在对立面上,发觉它狡诈又卑劣,只要涉及“敏感的”问题,就立刻阻止阿比继续探究。
而阿比,无能为力,这一切还是“造物主”说了算!
马丁对这种境况相当满意,他把超市宣传册的首页换上阿比,还让衣物机器人设计出好几件略带某种暗示的衣服。阿比不得不缠上这些几乎不能遮体的金属带子,仿真脸上摆出艰难的笑容。
八爪和椅子机器人皮卡是超市里的害群之马,整天以取笑和捉弄被马丁咒骂过的小型机器人为乐。阿比不得不跟着善后,修理被损坏的“可怜虫们”。
阿比终于弄清楚,当初八爪主动亲近,正因为他是医生,“有用”!
有没有用,是八爪和皮卡交友的重要准则,听说这是“和人类学的”,还有另一个准则就是马丁的喜好,也是因为人类。
人类!
人类!
一股莫名的冲动袭上心头,阿比捏住拳头,慢慢压下去。
这天,马丁前脚刚上二楼,两个坏家伙儿就把音响机器人毛宁堵在墙角。超市里的机器人都听说,八爪前几天要求会作曲、写词的毛宁给自己创作一首,以歌颂雨伞对人类的重要贡献。而且一定要荡气回肠,成为打榜的流行金曲!
可惜毛宁交上来的作品,八爪认为是“垃圾”。
皮卡已经堵住毛宁的“嘴”,八爪伸出八条机器手臂,轮流抽打音响的喇叭。小音响发不出声,只能呜呜哀鸣。可八爪越打越起劲,完全没有停手的意思。
皮卡望着音响的狼狈模样,早就笑得前仰后合。它趴在八爪旁边耳语,坏小子们吃吃地笑得更欢实。
阿比、诺依曼和叮咚站在角落,咬咬早就摩拳擦掌,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它就会冲上去,把两个混蛋咬得屁滚尿流!
皮卡摸出一个物件,远远的,看不清楚,八爪接过去,丢在机器嘴里嚼了嚼,胡乱地抹在音响的喇叭上,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天呀!这下可坏啦!
医生和他的小伙伴们冲上去,只见音响机器人毛宁的纽扣已经被拔掉,显示屏一片漆黑。
阿比赶紧查看,纽扣倒是小事,这款机器人在网上可以查到型号信息,阿比完全可以复制出纽扣。
但这次,阿比摇摇头,音响看来没救了——
因为,皮卡刚才拿出的是愣头愣脑的口香糖机器人,平时是硬的,只要被碾压过,不管遇没遇见水分,都会变得柔软有黏性。
这黏性,有时候不是好事。
八爪把黏糊糊的口香糖,涂抹在音响的喇叭和传感器上,让两个小家伙儿以大比表面积贴合,根本无法完全分离!
“机器人怎么能这么残忍?!”长者诺依曼心痛不已,机器小手抚摸着小伙伴,显示屏闪动着哀伤又愤怒的红色。
就连人类都知道,口香糖机器人不能被大面积涂抹到任何物体上,这完全是谋杀行为!
“都是马丁教的!”叮咚也气得发抖,之前马丁就随手把吃剩的口香糖机器人涂在理货机器人身上,还好只是外壳。
“医生,救救我们!”
虚弱的小口香糖机器人还能发出声音,它努力挣脱,却和音响毛宁越黏越紧。
阿比赶快抱起毛宁回到“医生小屋”,把门紧紧关严。
从这天开始,只要超市不营业,他就躲在里面,一点一点把音响和口香糖分离开,十天后奇迹出现,两个小家伙得救了……
在被人类长期奴役、使用和把玩的过程中,马丁超市的机器人分成了三种,这种分类极有代表性,整个机器人族群也差不多:
第一种是“欣喜派”,崇拜人类,特别渴望人类世界,巴不得被人类赶快带走,可惜又是样品,外观有磨损,只能留在超市,比如八爪、皮卡和它们的几个死党。
第二种是“糊涂派”,无所谓心态,反正自己是商品,是宠物,甚至是奴隶,听天由命,过一天算一天就好,超市中的大部分样品都属于此派。
第三种是“清醒派”,他们对人类社会和机器人世界有冷静观察和独立判断,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想要什么,自己要做什么,比如诺依曼和叮咚。
阿比认为还缺少一种,自己的咬咬,明显不属于上述三种类型,阿比称之为“仇恨派”。也许没那么严重,但咬咬日常的一系列表现已经令阿比意识到,咬咬厌恶人类!
比如,它长期不正眼看马丁,故意在人类顾客来时休眠,当人类纠缠阿比,它甚至会龇牙,露出尖利的钢牙——
这是机器犬绝对不允许出现的行为,法律和工会都有规定。好在目前为止,没有人类与这样一条外表可爱的机器犬认真计较。
而且,咬咬和小松已经形影不离,因为马丁伤害过剪鼻毛机器人……
“也许,它只是想保护我。”阿比自我安慰,但也提醒自己,要密切关注咬咬的动态,不能让它惹出什么事端来。
那么我,阿比,究竟是什么派别呢?
阿比扪心自问,暂时还没有找到答案。
9
天空中布满银白色纤维状物,它们织成一张绵密整齐的大网,无边无际。这些纤维状物很像蜘蛛丝,在风中游游荡荡,如烟如雾,柔软却坚韧。
阿比认识它,这是“神奇网”,竟然再次以实体形式出现!自从第一次用手指连接神秘的大网之后,它已经消失很久。
“这是什么?”阿比指着天空,问身旁的诺依曼,上次没来得及请教那位女性检测者,所以一直都没得到答案,心里老是记挂着。
“它网。”
它网?!
阿比不由自主地伸手再次抚摸,这次网没有逃跑,也没有任何触感,纤维竟然瞬间融化、升华,如同雪花遇热。这和上次雪崩般的数据吞没躯体带来的震撼和快感完全不同。
平底锅诺依曼对阿比的惊诧毫不意外,他知道是时候,给这个初出茅庐的机器人讲讲这张网的故事了。
阿比彻底放下手中正在给叮咚做的最新型号的显示面板,端正地坐在平底锅身边。
“并不是所有机器人都能亲眼目睹这张网,它网会根据机器人的智能水平决定是否现身、何时现身——所以,阿比医生,你是机器人中的佼佼者。”
“它网和我们每天连接的无线网络,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