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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看我的办公室,位于维珍港景观最好的高档写字楼里,我大笔一挥,买下整层,开了这家事务所。不过事务所没有指示牌,大楼指引里也没有标注,电话簿里更是找不到,我雇了珍儿这一位助手,只有这样的宽敞和安宁才让我放松。
    有珍儿就够了,我的生活十分简单,她能帮我打理好一切。
    此刻,我一边喝着珍儿替我现磨的黑咖啡,一边端详眼前还在昏睡的男人——他已经看不出平日的潇洒,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十几天前,刚失去了最爱的女人。
    现在,这位老同学,需要我的帮助。
    3
    等洛冬的眼皮子跳了几下,我便推了推他,训道:“你这个鬼崽子,怎么把我带到那里去啦?”
    “抱歉啊,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的脑海里突然就出现了这一幕。” “故意邀请我看现场直播,你不是暴露狂吧?”
    洛冬满脸通红,把男女隐私展现给外人,的确难为情!不过好在我们是老同学,我也没告诉他我刚才经历的细节,不然他会更加无地自容,我也少不了尴尬。
    其实呀,我根本就没怪他——看来这件事洛冬果然记忆深刻。不过,哪个人会轻易放过打趣老同学的机会呢,于是我丢了一个珍儿新烤的咖啡纸杯蛋糕给他,继续糗他:“这么饥渴呀,还带着孩子约会?”
    唉,洛冬是真的叹气:“没办法,那个男人盯得太紧,带着孩子我们才能见上一面……”
    “你们既然这么相爱,为什么不离婚在一起呢?”珍儿插话。
    沉默片刻,洛冬才把脸从双手做成的临时掩体里抬起,轻声道:“是因为责任感——懦弱的是我,我爱潇潇,爱得可以放弃我的生命。但我却没勇气离婚,我有很多顾虑,不想辜负妻子,更放不下孩子……”
    “混账话!”珍儿狠狠白了洛冬一眼,腮帮子鼓得像只小河豚。我宽容地看看珍儿,用眼神示意洛冬不要介意。毕竟是老同学了,我倒能理解他,虽然洛冬夫人我见过,请允许我在这里叹息—— 那是个甚至不需浪费笔墨去形容的家庭主妇。而洛冬面对的,就是那个老得渣子都不剩的人类难题,在红颜知己和糟糠之妻中间,究竟该如何选择和了断。
    当然,最后洛冬做了选择,冯潇潇也做了了断……
    “这次行吗?”洛冬把话题扯回来。
    “有点儿悬。”
    我实话实说,因为刚讲完那句话我就“跑”了,后面发生的事儿我一概不知道。
    也是啊,一个吃奶的婴儿忽然讲出完整的句子,不是吓死人吗! 不过这能怪我嘛,都是洛冬带的“路”,烂摊子也只能由他自己收拾了——
    “后面的事情你记得吧?”我把手指插进头发,给还没全干的头皮透透气。
    “她当时吓傻了!”洛冬用舌头舔舔嘴唇上的蛋糕屑,细心地把包装纸放进垃圾桶,“因为我没听见,就说肯定是幻觉,她想想也是,最后不了了之。”
    珍儿这时候用眼神提醒我注意时间,我笑着站了起来,这次不行, 还得安排下一次。不过如此亲密的肌肤接触,对我和洛冬的情人—— 冯潇潇来说也许是好事。
    洛冬难掩失望,但还是握住我的手:“心肝儿苏黎姐姐,今天辛苦你了,但愿我们下次成功!”
    “一定会成功。”
    送走洛冬,我走上露台,一个人对着维珍港吹海风。 大雨转瞬即逝,天空已然澄澈,海港恢复了平和宁静。
    一只嘴角带鹅黄色线条的雏鸟扑腾了好几下,我以为它要跌落摔死,谁知道却在危急时刻抓住露台的扶手,用力一蹬,再次飞回海面。
    死了也好,重新托生去。活着也罢,且活且修行。
    我右侧后背又开始隐隐作痛,恶心漾了上来,珍儿扶住我的胳膊:“苏老师,您脸色难看,赶快休息一下吧!”
    4
    没错,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不是穿越剧导演,不靠写科幻小说谋生。20 年前的我也不敢相信,世上真有如此玄妙的力量——我能帮助其他人,唤回死去的灵魂,指引他们重生。
    不过心无敬畏的人是难以理解的,因为他们是偏执的怀疑论者。怀疑,是隐藏无知最好的手段。
    用人类已知的语言解释我的力量非常困难,但我们又必须让客人听明白。还好有珍儿这位出色的助手,她比我说得清楚:人的确有灵魂,灵魂独立于肉体存在。
    不过灵魂只能住在鲜活的肉体里,一旦器官濒死,灵魂就会慌乱, 需要尽快寻找新的肉体依附;如果找不到,只能委身于空气中,最后能量耗尽,完全消散。
    这个时候,如果有外力指引,帮助灵魂找到新的肉体,就可以使其重生。
    而我就是指引人,指引的过程我称之为“唤回”。
    世上有没有鬼我真说不清,但客人经常请我解释灵魂和鬼之间的区别。
    唤回灵魂的仪式并不复杂,不同于神婆驱鬼,经常要杀鸡宰羊, 装模作样弄得血腥恐怖,灵魂喜欢简洁的做派——我就坐在一间安静的房间里,渐渐入定后把灵魂带回人间。
    不过问题来了,如何让陌生的灵魂乖乖地跟我这位“指引人” 走呢?
    灵魂可不会随随便便听人召唤,它们很任性,只会跟约定好的人走。
    所以我必须先催眠委托人,进入委托人的回忆,在某些特定场合, “化身”为第三人,取得被唤回人的信任,说服他或她的灵魂在临死前一刻“跟我走”。
    每次珍儿说到这里,客户的嘴已经合不上了。
    这时我就会踱着步子,捧着我的骨瓷咖啡杯重新出场:“对不起,我要补充一点。”说到这里我总会高高昂起头,用下巴尖对着客户, 清清嗓子说道,“我只能唤回灵魂,不能修复肉体。想看疑难杂症,治疗各种绝症的不要来找我,因为肉体的衰老不可逆转,这是宇宙中残酷的事实。我也不能改变历史,比如我无法告诉你今晚双色球的中奖号码,被唤回人还是会在特定的时间死去,因为我不是上帝。”
    珍儿这时候配合默契,会用极其崇拜的眼神望着我,直到我心满意足地扮完式样,背影再次飘回自己的办公室,才满脸带笑地继续为客人解释——
    而且,也不是所有死去的人都能被唤回,比如莎士比亚——
    为什么?因为这个世界上可能已经不存在“真正”爱他的人,这种爱不是口头上的缅怀,礼节上的爱戴,更不是欣赏和崇拜,而是发自内心的渴求!
    这种渴求一般来自于父母、爱人、子女和兄弟姊妹,是血亲和姻亲的最亲密层级。换句话,只有至亲才能唤回死者的“灵魂”,我们也只接受这类唤回请求。
    死的确是可悲的,因为除了活人的心里,他们已无处生存。
    所以与其说是苏老师唤回了灵魂,不如说是世上的爱和留恋,让死去的灵魂得以安放……
    “没有肉体,唤回灵魂还有什么用呢?”
    这样无礼的问题,我是最懒于回答的,不仅懒于回答,还想跳上桌子骂人摔东西!还好有珍儿,在我每次濒临发怒的边缘,礼节性地把客人带离我的视线。
    “有什么用?这些浅薄、愚蠢的家伙!”
    我颤巍巍地拉开抽屉,掏出香烟,点上一支放在烟灰缸里,趴在桌上一次又一次深呼吸,直到稀薄的烟雾飘进鼻腔,内心的激动才平复一些。
    每一个尝过永失吾爱滋味的人,都会自己找到答案。
    比如我——不过我已经答应珍儿,每周五不能因痛失孩子而哭泣,因为身体总要歇一歇。
    我日夜为之痛哭的是我的女儿,唯唯,20 年前死去了。
    劝我的人很多,孩子只是父母人生的一部分,不是全部,穿白衣骑白马,失去了就是无缘,要学会放下。更多的人是非议我矫情,天底下没了孩子的人多了,痛苦是肯定的,但像我这样夜夜流泪的却没几个。
    我懒于争辩,也无话可说,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的孩子死于意外或疾病,我的孩子却是我杀的! 我杀的……
    是我——
    把她从十层楼高的露台扔下去,眼见她如同一只还没长齐翅膀的雏鸟,坠落在地面之后,鲜红飞溅……
    5
    不可否认,灵魂唤回很像江湖骗子的把戏,现实中也不乏怀疑者, 网络上的争论更激烈,好在我从不上网,远离了烦扰。
    我懒于解释,因为解释没有用。
    我曾经反复告诉警察,告诉我能遇见的每一个人,是我杀了唯唯! 是我,这个残酷的禽兽,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
    我苦苦哀求他们把我关进监狱,送上电椅,让我不再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可除了让医生给我打针,他们就是不信我的话!
    我只好拉住每一个人的手,死盯着他们的眼睛,不准对方把视线移开,然后一遍一遍给他们讲这个故事——
    相信我,我没有失忆,因为就算小蚊子都有记忆! 小的时候,我到山里玩耍。
    那是夏天的傍晚,茂密的草丛中,有不知名的小路,弯弯曲曲伸进树林。我一个人走在小路上,这时候,出现了很多小蚊子,它们嗡嗡嗡,不厌其烦地嗡嗡嗡,没头没尾地嗡嗡嗡,围着我的身体打转转, 特意在我的眼皮前晃悠,甚至还往我的鼻孔和嘴里钻。
    我腾出一只手,左右挥舞着,想赶走它们。
    可是,它们就是这么死缠烂打,不管我怎么赶,还是一群一群围着我。
    于是,我开始跑,想甩掉它们,我撒丫子跑啊跑啊,累得气喘吁吁,可是一停住,它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立刻又把我包围了。
    这时候我气急了,我本来不想伤你们,天堂有路你们不走,地狱无门你们闯进来,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啦!
    说时迟那时快,我抬起右手,照着脸颊狠狠一拍,只听“啪”的一声,我展开手掌,里面赫然趴着一只已经“再见了”的小蚊子。
    我举着这只倒霉蛋儿的尸体,在树林里发出得意的笑声。你猜怎么着?
    从这一刻起,竟然再没有一只小蚊子围着我了,刚才还嗡嗡嗡的蚊子部队转眼影儿都没有了!
    一只也没有!
    你说说,小蚊子是不是都有记忆?
    那我难道不如一只小蚊子吗?所以请相信我,我记得清清楚楚, 唯唯是我杀的……
    可惜,这个故事我讲得不够精彩,因为每个听过的人,不是摇头就是叹息,有的人的确在点头,可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并不相信, 还有的女人背过身去抹眼泪。
    他们是在故意折磨我,不准我死得痛快!
    不仅如此,他们还编造出另一个版本,把我囚禁在一个空荡荡的地方,按住我的肩膀,把我绑在床上,轮流在我的耳朵边大喊,就是想让我相信,唯唯的死是个意外。
    终于,我放弃了,假装接受他们的说法,并且不再提起唯唯,他们才饶过我,停止给我打针吃药,让我离开那里。
    只是这 20 年来,我每晚几乎只做一个梦,那就是唯唯坠楼—— 这是个缓慢而又真切的分镜头剧本:从她的双脚脱离露台的支撑,脸上瞬间出现的恐惧,肌肉紧绷挤压骨头的“吱吱”声,到她展开双臂, 眼神里逐渐恢复平静,最后沉闷地落地一击,搞不清血从哪里喷出来一股,其他从鼻孔和嘴巴渗出……
    等唯唯最终咽气,我就会在痛苦中清醒,感觉眼泪从我这张令人憎恨的脸上流了下来。
    这是魔鬼的眼泪,不值得怜悯。
    6
    我不接生客,对熟客也百般挑剔,多年来,被任性的我拒在门外的不计其数。最后我嫌烦,把客人筛选的活儿全部交给珍儿,乐得清闲。
    珍儿每次见我对客户发飙,只能私下再去安抚,偶尔也劝我多点耐心,毕竟客户是上帝,咱们是收了高昂费用的。
    珍儿就是聪慧,她找到了怀疑论者乐于接受的所谓“科学术语”,耐心地解释——
    电脑控制技术和人脑研究飞速发展,借助脑电波,一个人的思想可以复制或转移到他人的大脑或电脑上,甚至可以暂时控制对方的大脑。
    苏老师的脑电波能跨越时空,借助委托人的大脑,与被唤回人的大脑形成共鸣,等到被唤回人肉体濒临死亡时,再次通过脑电波的发射和接收,指引被唤回人的脑电波进入指定的大脑——某个新生儿的大脑中,因为新生儿的脑部很容易侵入。
    所谓灵魂,就是脑电波。
    所以,苏老师不是异类,她只是走在了科技的前列。
    谢谢珍儿用“科技”包装了我,她讲得对,难怪冥想初期我经常眩晕,原来是脑电波达到了峰值。
    对了,忘记正式向您介绍,我叫苏黎,48 岁,曾就读于维珍大学数学系,一直没有正当职业,除了年轻时和一个倾慕我容貌,我又仰慕其才华的男人谈了半场恋爱,一生只开了这家事务所。
    这个男人就是唯唯的父亲。为什么叫半场恋爱呢?因为这是无疾而终的感情,所以只能算半场——我被他抛弃了。
    不过这都是过去式,也属于我的隐私,我从来不怕别人笑话,你们有什么资格笑话我?我吃了你们的没有?拿了你们的没有?碍了你们的事没有?都没有,好了,那你们早点散,洗洗睡。
    可我自己为什么会旧事重提呢?因为正是这次经历,才让我有了现在的“能力”——灵魂唤回的能力不是天生的,是机缘之下后天习得的。
    无法准确说出世界上还有多少人能唤回灵魂,有历史记录的据说有几百个,现在活着的大概有七八个。在维珍港,除了我,还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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