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杨木要提前离开,一众团友都来送行。
杨木已经签好保密协议,发誓此生绝不提及国民大饭店,也不泄露与这里有关的一切,否则将付出生命。
“想来真有趣,当初进来这里,我们寻死觅活地要离开,现在可以走了,我们竟然都想要留下!”已经在资产部如鱼得水的钟孝全好不感慨,这段时间他长胖了不少,国民大饭店的医生都是国际最高水平的,正在全力治疗他刚刚发现的早期肝癌。
卢甘泽带着众人轮流给杨木拥抱,珍重和祝福尽在不言中,只有李黛不见踪影。杨木到处寻找,终于在大堂外面的长廊找到她,站在这里的台阶顶上,可以眺望海岸线。
“一起走吗?”杨木绕到李黛身后,蹲了下来。李黛在玩弄一株小草,细长的叶片在指间绕来绕去。
“算了,我已经向亲属关怀部申请,争取尽快把我父母接过来。桂园说按照现在的排期,大概需要 5 年,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让他们过得好一点儿。”
“那你应该可以理解我了吧……”
李黛点头,一直可以理解,你妈妈已经瘫痪,不可能被接到这里, 你的未婚妻那边也有需要解决的问题,还有孩子,你必须回去。
“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是个无耻、懦弱的人。”杨木凝视李黛的眼睛,“如果你知道我曾经做过的一切,你不会这样爱我!”
“你是说出卖自己的事吗?”李黛淡然,“谁没有过去呢?我的过去说出来比你还要卑劣,但是我们到了国民大饭店,我们归零了,重生了。”
“可是我记得,我的灵魂和肉体都记得!越逃避越痛苦,那个世界才是原点,我得回去,把一切拨正,让我的良心安稳下来。”
“我最后带你去个地方吧。”李黛提议,杨木紧随。
李黛走得很慢,感觉故意在拖拖拉拉,头发梳成个毛毛躁躁的丸子,还是一副长不大的孩子模样。
杨木揪心地疼,想起机场初识李黛,“李子”“木木”的调侃,活脱脱一枚开心小果;想起她在大巴车上带领大家玩吃牛游戏,一路上主动承担照顾大家的责任;想起她有事没事和桂园斗嘴,跟在游游屁股后面追星,捧着卢甘泽和钟孝全;培训课程中不时鹦鹉学舌,没话找话,撒娇卖萌,任性胡闹;为了保护自己的娃娃和余光远大吵大闹, 挨打受气;想起她在衣柜里,搂住自己,把整个身体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
杨木不能再想,再想下去自己根本不能舍弃她。
经过水晶文字部首墙,走出大堂前门,夜色昏暗下来,李黛熟门熟路地沿一条林荫小径前行,上了一个大坡又陡然下坡,海岸线猝不及防地展现在杨木眼前。
这里没有来过。
李黛并不停脚,在灌木丛中找到一条不起眼的木栈道,径直向浅海走去。
此时夜色浓郁起来,木栈道并不宽,踏上去还有一点儿摇晃。杨木怕李黛摔倒,伸出两手在她身后护住。
终于到了栈道尽头,李黛停住,这才回过身来,刚才一路上她没讲一句话。
“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杨木牵起李黛的手。
李黛拂开手,指着海面回答,你看这边。
杨木顺李黛手指方向细看海面,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几乎窒息——
20
临行前的最后一刻,杨木再次联系上了张国良。
两位曾经的猫和老鼠彻底握手言和,游戏结束,幕布落下,曲终人散。
“张哥!”
杨木握住对方温暖的手掌,“我走了,您一定要多保重!除了帮我多照顾这班兄弟,特别是李黛之外,我还想请您帮个忙。”张国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虽然我执意离开,但是我已经爱上这里,我爱的人都生活在这里, 我希望她能更完美,住在这里的你们更幸福!
可事实上,我却发觉国民大饭店的人并不幸福,至少没有自我催眠般的那么幸福。虽然个个喜气洋洋,但是灵魂里却空荡荡,因为在这里住久了,人会变得麻木,忘记本能的喜怒哀乐,比如我父亲。
即使是我们今天的分别,也许就是生离死别,可他也十分冷漠。国民大饭店的确衣食无忧,但还是丧失很多基本的权利,与外界隔绝,至少不能自由地进出这个海岛。在庞大的地下迷宫里,住客过着半个僧侣般的日子,其实柴米油盐才是人间烟火。
我发现和我父亲说这些就是对牛弹琴,这不怪他,因为他已经不能理解坐上火车看窗外的风景有什么特别,和朋友们光着膀子吃宵夜有什么乐趣,不记得挤挤地铁行色匆匆是什么滋味,他已经忘记了人生的这些感受。
他应有尽有,却也两手空空。
在他离开家的这么多年里,我们的生活失去欢笑。只有一次,真的只有一次,我们的生活才再次有了笑声。那是别人介绍妈妈去几千公里远的地方摘棉花,带着我来了一次长途旅行,我们一路坐汽车, 转火车,坐汽车,坐拖拉机,这次的经历让我终生难忘!也许,行走才是人生的快乐。
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他来说,已经无法想象。
张哥,您是国民大饭店的管理层,这个问题已经和我无关,但您可以去思考,国民大饭店的住客究竟应该以怎样的心态去生活?
空虚和麻木虽然没有恶念那么可怕,但不加阻止,甚至放任发展, 是不是也终将毁灭所有?
瘟疫就是这样,如同一直匍匐在地面的藤蔓,觊觎根深叶茂的大树,只要容许它试探地伸出枝丫,无视它狡诈地盘旋树干,饶恕它贪婪地嵌入树皮,听任它狠毒地切断养分,最终,万顷森林也能毁于一旦。
得失之间,易如反掌,兴亡交替,疾如旋踵。别毁了这么好的地方!
张国良陷入沉思,好像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小伙子。
21
取下手环,办理好所有手续,终于要走出国民大饭店。杨诺拿出一张海外银行的存款卡,密码是杨木的生日,这是他最后的积蓄,全部请儿子带走。
两人面红耳赤地推让了半天,杨木假装收下,最后一刻又将卡塞回父亲的口袋。杨诺再追儿子,他已经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回身挥手,这一下,眼泪终于塞满两人的眼睛,杨诺也哭了。
飞机跑道上已经停了一架小飞机,小管最后来送杨木,这是他的工作,李黛没来送别。
顾不上她了! 也对不起她了!
人生有时候就是不得不面对孤独,而又不被人理解的旅程。
杨木拎着自己的行李箱,带着和来时完全不同的心情走进机舱, 不久飞机就起飞了。杨木最后回望国民大饭店,在一片浓绿之中,饭店的圆顶像海滩上的一顶白色帽子,不久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在茫茫大海中,心中无限感慨。
杨木想起最后见李黛的那晚,她带自己去的地方——
那里原来是国民大饭店的观景台,站在木栈道尽头,可以俯瞰整个国民大饭店全貌,饭店真的是建在浅海海滩。
只见宁静澄澈的海底长出无数个透明的蘑菇伞,每个伞里面都是明亮的灯光,各种灯光的色彩把蘑菇装扮成水族馆里的水母——原来这就是平时抬头看见的穹顶。夜色里,这么多水母错落有致,星星点点排布到望不到边的远方。
海已经不单纯是海,岛也不仅仅是岛,人与鱼更是无法简单地分辨清楚。
这是人类历史上伟大的奇迹!更是改变人类这一种族命运的奇迹!
杨木知道,此生此世,自己的灵魂已经无法再割舍这里。永别了,我的国民大饭店。
飞机上,杨木昏昏睡去,弄不清是又吸入了安眠药,还是自己想睡,醒来时飞机已经落地,一位工作人员引导他走进航站楼,微笑地告诉他,“伙伴,我们只能护送你到这里了,今后请你多保重。”大力拥抱后,把返程机票、护照和一叠本地货币妥善地交到杨木手里。
杨木沿着机场的指示牌找到了国际转机的区域,终于认出来,这就是之前旅程的第一站,某热带国家的首都机场。
又是几个小时的飞行,等再次走下飞机,杨木立刻被熟悉的声浪包围,空气中淡淡的尾气和灰蒙蒙的视野提醒他,他真的回来了!
回到原点。
第七章 回归
1
好像一场梦被惊醒,杨木走进出租屋的小巷,脚步不由急促起来, 他很想马上见到妈妈,这两年来,她过得好吗?
推开出租屋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杨木冲向邵风华的小屋,眼前却出现一把锁头。赶紧回身去自己的房间,发现那里也被一把锁头锁住。
杨木挨个房间敲门,发现竟然全部上了锁,空无一人,走到院子里才发现墙壁上写了很大的“拆”字,刚才自己太匆忙,竟然没有留意。
杨木想起手机,临行前自己已经充好电,手机停机了所以打不了, 赶快跑到附近的营业厅开通,顺便问了这条巷子的情况,原来半年前这里就要拆迁,人都搬走了。
杨木慌着拨打房东的手机,对方已经是空号,想起当时一起合租的好朋友明子,拨通电话之后,对方惊得原地跳起。
“木木,你竟然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我,我怎么了吗?”杨木不解。
“你不是出国旅游遇到沉船了吗?新闻上都说了,100 多人失踪,其中就有你呀!”
杨木想起国民大饭店海外部,听说专门与各国政府合作专门处理善后事宜的,心里也就有了底,马上顺着明子的话,含糊起来,“对,我被渔船救了,现在终于回来了,我妈呢,你知道吗?”
“阿姨呀!”明子叹了一口气,“你临走前请了个钟点工,给了 7天的钱,后来你没按时回来,钟点工就走了,你妈妈一个人躺了几天, 她也不喊不叫,直到房东回来才发现,她差点被饿死!”
“大家凑了一点儿钱把阿姨送到医院之后,新闻就出来了,说你们旅行团是遇到海上风暴沉船了,救援也结束了,保险公司正在赔付,君姐通过我找到你妈妈,帮她拿到赔付款,还把她送到护理中心去了……多亏了君姐,不过你能活下来真好!”
杨木挂断电话,马上联系上了 p 哥的姐姐——君姐,知道杨木还活着,她也是喜极而泣,马上开车带杨木去护理中心探望邵风华。
2
宽敞明亮的护理中心在郊区,被小山丘和树木环抱,是一栋 7 层建筑物,走进里面,就感觉特别舒适、干净。
“这里肯定很贵吧,是谁出的钱?”杨木问,君姐笑笑,“你的保险补偿一分钱都没动,就当给老人养老,这里的钱是我出的。”
千言万语只汇聚了一句话,杨木对着君姐讲出了:“谢谢!”
杨木随君姐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一眼就看到邵风华躺在床上。她穿着护理中心浅黄色的睡衣,气色不错,正看着窗外的假山和池塘。
君姐站在外面,推了推杨木的后背,鼓励他走进去。“妈!”
杨木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哭着扑向妈妈。邵风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惊呆,随即也开始嚎啕大哭,娘儿俩紧紧搂在一起!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还活着呀!”邵风华挣扎着想爬起来, 想把儿子搂得更紧一点儿,可僵硬的身子让她无能为力,只能忙不迭地唤着儿子。
“是的,是的!我还活着!”杨木感觉到成串的眼泪流进嘴里,再钻进脖子里,除了搂住妈妈,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重要!
等两人终于擦干眼泪,邵风华问杨木究竟发生了什么?
杨木牢记国民大饭店的保密协议,含糊道:“因为沉船之后我失忆了,反正被人救了,具体的细节都不记得了。”
邵风华也不再追问,只是看着儿子又想哭又想笑,杨木很想告诉妈妈自己找到了爸爸,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这才想起站在外面的君姐,赶快请她进来,邵风华拉着她的手,也是感激的话一箩筐。
安顿好妈妈,杨木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一大半,君姐知道他还牵挂另外一半,便提议自己开车,先送他到任青青的家里去。
杨木打了任青青的手机号码,同样的,也是空号。杨木实在没有勇气打到她家里,一切还是等见面再说吧。
车上君姐欲言又止,杨木捕捉到了,故意看着窗外,还是君姐主动发问,“木木,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
“你怕我又跑偏了吧?”
下巴已经长出黑色胡须的杨木目光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沉稳,平和,没有一丝游移,不知什么时候,喉结也明显突起了。
“我手上有一点儿本钱,接下来会自己开一家儿童跆拳道馆,堂堂正正靠劳动吃饭养家。”
杨木看着窗外的一片灰蒙蒙,还是那个世界,开车的人不管不顾地随意变道,行人随地吐痰乱闯红灯,巨大的广告牌上是竞选最新总统的宣传片,人们还在忙于搭建神坛,拉一批人下来,再换一批人坐上去。
这一刻,国民大饭店的美好漾上心尖。
3
手指搭在别墅的门铃上,杨木的心跳就开始加快,汗也涌了出来。
“找谁呀?”
保姆还是凶巴巴的,没换人。
“请问任青青在家吗?”
“不在!”保姆很不耐烦。 “我能进来吗?”杨木的心里像揣了窝兔子。 “你算哪根葱啊,随便私闯民宅,我立刻报警!”保姆正出言不逊,门锁咔哒一响,岳母,不,任青青的妈妈站在门口,惊恐地望着杨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