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楷安抚地一笑,又和两位重臣寒暄了一会儿,时候便晚了些。
他看着两人慢慢走出去,身形微微佝偻,花白的头发在斜阳下透着一股日暮西山的味道,却莫名想到了那位仙师。
雷声震耳欲聋,天穹似要塌了一般。
而那位他只草草见过一面的修士却那么孤零零地站在了铅云下面,白衣翻飞得像是只将死的蛾子。
可她没有死。几乎把他震聋的天雷落下了整整十二道,耀目的雷光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壮丽的背景,那修士本该成了一团焦尸,然而却只是浑身浴血。
在无限的渴望中,秦楷也骤然明白了他父皇的疯狂——原来,修士也会如此脆弱。
先帝错了。
他该等等的。蚍蜉亦有撼树之力,总有一日,傀儡术会与修士分庭抗礼。
清心殿外,夕阳斜照,晚霞红透了半边天,暖融融的熏香和深秋的寒气撞了个对头,秦楷不知不觉往殿外走了几步,却停在了高高的门槛之后。
廊柱影子被拉得极长,一点点暗沉下来,像极了那些话本中描述的噬人心魂的鬼怪。
许久,秦楷盯了许久方袖了手,回身嘱咐道:“去请那位孔郎中过来,我要和他谈谈。”
无人应答。
秦楷脚步一停,这才发现宫人们已然无知无觉地倒了一地。
他下意识要喊,却硬生生憋住了。
沉香还在烧,袅袅烟气后,赫然站着一个青衣人。
这人他认得,是那日那个带来二哥死讯的修士之一,而今,她就那么站在那里,通身气度就像是那个杨家的修士,却比她更冷、更远,像是暗影中高高在上的仙神。某种莫名的恐惧立刻笼罩了他。
漫长的寂静中,秦楷背后湿透。
“如今,秦都初定,不知阁下可还记得当日与杨道友立下的誓约?”
殿外,浓艳的霞色黯淡成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红光,闻世芳眼神移到面前颇为年轻的新主身上,声音很是平静。
秦楷忍住颤抖,“……记得。”
“不知阁下打算何日兑现?”
来客说得轻巧,秦楷却遍体生寒。
他和他父亲不一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先帝除了那一条不能被提及的血脉之外一无所有,一路摸爬滚打,带着滚滚腥风重新爬到了金銮殿上的宝座里,那脚下是累累白骨,有凡人的,也有修士的。可秦楷虽是在秦都的明刀暗枪中长大的,身上却也带了去不掉的尊卑秩序感,见识到的除了那些阴谋阳谋,还有几乎天生的对修士的敬畏。
纵然那敬畏被杨照夜的雷劫和挽天弓消解了部分,但那骤然生出的狂妄却也没能让他达到他父亲的程度。
他几乎天然地感受到,来客是一位大修士,比杨家那位更恐怖。
“川北不似修士三洲,消息传递得慢,纵然有千里加急,也要些时日。况且,先帝崩逝,我即位仓促,川北兵事复杂,难免有照顾不及的时候……”
说着说着,秦楷的声音便小了下去。透过缭绕的香气,来客神情莫测,模糊得他根本分辨不清。
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托辞。宫变已有三月有余,国丧也过了大半个月,便是普通驿传也该到了,更何况是兵事。
只不过,先帝狂妄,选定的主帅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颇有几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意思。况且,他也带着几分私心。别的他都不敢妄想,只是半天山脉上那锦城占尽地利,若能收于麾下便是一大助力,若有将来,商贾往来也能多得几分时机。
“……鸟尽弓藏,你以为修士是蠢货么?”
先帝苍老的声音在暮色中渐次回响,喑哑低沉中带着的是不容忽视的恶意。
棋局之上,瞬息万变,他曾以为自己终做了执棋人,但如今看来,自己也不过是四洲中的一枚小小棋子。
年轻的帝王喉头滑动了一下,呆愣地移开眼神,光可鉴人的砖石上只映出了他一人的影子。
“朝堂的归朝堂,你羽翼未满,贸然参与修士三洲的事可要当心折了民心。再者,这世间并不只有一个杨照夜。”
这是秦楷第一次知道那位修士的名字。一灯幽微,仍照长夜。名字极好,只是照的是何人的夜呢?
“朕、我明白了。”
秦楷颤抖着嘴唇开口,喘得厉害。
“三洲亦有傀儡师,你的人纵然天资绝艳,也抵不过百年来的积累。况且,杨秦二氏盟约已绝,你虽少了桎梏,却也少了依靠,澄清朝堂不易,收拾这世间更是不易。”
“阁下珍重。”
死一般的寂静陡然被轻轻戳破,秦楷一怔,抬头望去,那青衣修士已然不见人影。
宫人们如梦初醒,半点没明白自己刚刚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这清心殿主人的长靴久久停留在眼角余光中。
殿外,夜幕已降,宫灯煌煌。
礼阁地宫内,青衣人避开一地狼藉,轻飘飘落到了朱红大门前。上次仓促,她今日才发现,暗藏在那大门花纹内的正是川北地图。
秦都和锦城一个是川北之都,一个是半天山脉上的中枢,四通八达,每个都非同小可。锦城对峙之势暂不会解,傀儡大军虽然陈兵于外,但实际上却也奈何不了严家的修士。只是天雷可畏,严家修士也不敢轻举妄动。况且,如今谢卉也到了锦城,想必不日便有兵不血刃让川北之人打道回府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