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米斯摸着下巴:“你什么时候知道它失去了语言功能?判断依据是?”
“是王博士最先醒悟。当时她说……”
“为什么你就不能让她自己说话?因为她是女人?”嘉德这次不举手也不起立,直接打断。
“因为代表名额有限。跟性别无关。”
“我国也是三个名额。”
戈德曼似乎又想暴走。图海川赶紧提高声音:“我们没有安排王博士上台,还因为今天的主题是沟通和理解,不是综合格斗赛。不过,关于说话的问题,她比我高明多了。如果你真想跟她讨论,我可以歇一会儿。”
嘉德欣然站起来,图海川马上让工作人员发两个话筒。
听众的嘘声反而停止了,手递手把话筒传给后排的王招弟。这是违反议程,但主席的好奇心也被煽了起来,并不干涉。
“你想知道什么?”王招弟直接上英语。
“完美的翻译系统,最先进的ai,怎么就不会说话了?这荒谬到极点。”
“刚才图海川解释过了。”
“一堆术语行话,谁听得懂?他可以自由发挥。”
“杰米斯肯定听懂了。英国派他来不就是为了听懂吗?你听不懂,应该相信他。”
“你是语言学家,能用普通读者理解的语言解释吗?”
“你准备发在邮报上?”
“当然。如果你的解释让人信服。”
“邮报的普通读者不能理解。太蠢了,谁解释都没用。”
“你说什么!?”
“前天,邮报的首页头条是郭登昌写的。标题:‘中国诬陷美国ai是北美断电的祸首;柯顿总统的导弹拯救了我们’。好长的标题,两句都是弱智谎言。第一句,你虽然不懂技术,坐在前排应该听明白了。第二句,在文章发表之前,美国就发通报说导弹是ai攻击发射,不是美国政府行为。你说郭登昌有多弱智?他不但弱智,而且懒惰。2020年他在the daily beastthe daily beast:美国传媒网站,主要发表政治和流行文化评论。发的文章,你们邮报也首页转载,标题:‘中国诬陷美国是新冠病毒的祸首;特朗普总统的禁飞令拯救了我们’。他抄袭自己抄了几十年,连句式都懒得改。邮报的头牌文章就这样,普通读者还在订阅,下面的评论全是赞同。太蠢了,谁解释都没用。”
大礼堂直接炸了。没人再管跑不跑题,大家都起立观战。二位女士之间的人赶紧闪开,让出视线通道。
“哇!好重的怨念!你还真是个记仇的黑子。你恨美国可以自己吃药,别侮辱英国人民!”
“我不恨美国。我年轻时在美国读书,记忆很美好。我也不想侮辱英国人民。邮报才几个订阅,就敢代表英国人民?我恨的是职业撒谎精,以你和郭登昌为代表。邮报的读者几十年来越来越蠢,你们要负全责。其实这也不关我的事。但是你们到今天还在继续撒谎,问题就严重了。我知道你们有惯性。报道中国的任何事,只需要编个谎;中国发出任何声音,你们只需要来句‘中国又说谎’,对话立即结束。你们的工作超级简单,我羡慕得很。但是今天不行。你是媒体代表,地位很重要。邮报虽然没人看了,天空电视台受众还是很大的。今天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事态发展的速度和方向你理解不了。你们再惯性说谎,很可能说得大家血上头,引发核战争。世界很可能毁灭,包括你在内。能不能请你启动自我保护本能,就这三天,承认自己既不懂ai,也不懂中国呢?”
观众们全体上头了:比综合格斗赛更血腥!会场秩序大乱,到处是嘈杂和推挤。
嘉德向后排跨出两步,音量直冲穹顶:
“现在我懂了,他们为什么不让你说话。狂犬病必须上链子!我不懂中国?知道我为什么入选代表吗?你以为你很懂英国?”
“知道,你是英国传媒界最出名的中国专家。我懂英国的程度当然不如你,但是远远超过你懂中国。”
“这也能比?没听见谁叫你英国专家?”
“当然能比。你写过一本书,关于中英流行文化比较;我也写过一本书,关于中英成语中的潜意识民族差异。语言学的读者数量,跟流行文化相比可以忽略不计。但我的书在英国都比你卖得多,一万七比一万一。”
这一刀真的很黑,嘉德女士满脸通红。观众们又一阵狂笑。大家终于发现了:这不是遭遇战。
“英格兰有533个选区,我可以说出每个选区是地图上哪一块,还能说出它们上次选举投的哪个党。不信我们中午吃饭单挑。你也可以另外出题,只要是英国地理,随便问。中国只有三十多个省级行政区。我现在说五个,你能不能说出它们在东南西北哪个方向?省会是哪个城市?说对三个算你赢。”
“你有病吧,没人陪你玩小学生的游戏!这能证明什么!”
“很多。能证明你脑子里的世界模型,关于中国那一块毫无分量,比中国的小学生都不如。远远比不上我脑子里的英国模型。那么我都不是英国专家,凭什么说你是中国专家?但你显然是英国传媒界最杰出的中国专家,不然也不会选你来。由此我可以推论:英国媒体关于中国的报道全是瞎编。还可以——”
蒙克忍无可忍,庞大的身躯插进视线通道,高举双手:“王博士,请放弃无关话题!综合格斗赛也不能挖眼睛。现在我们休会午餐。图博士,午餐后请收回话筒。”
※※※
午餐休息时间,王招弟带着成都帮躲到草坪东侧,在同方部墙根下坐着透气。
图海川开讲以来,石松几乎没说过话,到现在人还是怔怔的。全栈逗他:“怎么啦?上层构建不好消化?里面有玻璃渣?”
“我在想,在成都的时候没被图老师一脚踩扁,肯定是因为他把所有力气留给今天。这样的演讲一辈子只有一次。”
“我觉得王老师更变态。在成都我问王老师怎么没来,图老师说她的准备工作很繁杂。现在我懂了。王老师,我没得罪过你吧?”
“想不起来。我回去翻翻笔记。”
大家还没笑够,两个外国代表遛过来,向王招弟致意。这两个走了又来几个。初次见面的叫‘王博士’,以前认识的都叫“招弟”。
刘馨予听他们用各种口音招弟过来,招弟过去,非常不舒服。等人走了,她忍不住开口:
“王老师,我爸妈不太会取名字。以前还没觉得怎样,到成都之后特别烦。刚去就被张大帅洗了一顿。他们抓到程予曦之后,我认真考虑要不要改个名……”
“你觉得我也应该考虑?”
“你的名字会挂在很多书上呢。”
“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我也很烦。读研究生的时候,有个教授精通中文,平时对学生特别严厉。有一次我交学期论文晚了两天,吓得不想活了。成绩出来一看,他还是给了我a。我就跑去问他为什么。他说:‘看你的名字,就知道你从什么地方起步的。肯定比别人落后几年。你都跑到伯克利来了,我觉得可以让你两天。下不为例。’”
“哇!美国教授这么可爱啊!”
“不管什么地方,什么样的人都有。那次我回去大哭一场,哭过之后想明白了。爸妈给这种名字是个挑战。只要我跑出来了,这就是一辈子最大的奖章。我会一直顶着。”
在场的男士无缘无故都有点尴尬。正找不到话说,就看见大草坪边好多人都在往南跑,嘈杂声也大起来。
众人跟着人群跑到二校门口。国务卿雄赳赳站在门内的小广场中央,身边围着一群随员和保安。门外的清华路上,各国媒体记者挤得水泄不通,直逼到拱门之下。武警拉了个长长的人链才把内外隔开。
二校门,内外之隔
周克渊一眼在人堆里看见张翰。
“不是开完了才有新闻发布会吗?”
“他长着腿,自己走过来,我们总不能拉住他吧……”
好多人扯着嗓子向里面提问:
“国务卿先生,峰会有什么进展?”
“今天能达成协议吗?”
“图博士承诺向全世界澄清万国宝是怎么回事,他做到了吗?”
“美国接受中国的解释吗?”
国务卿走近拱门,提一口气。外面的人“嘘嘘”声不断,很快安静下来。话筒杆齐刷刷伸出,长矛如林;大小炮筒全体瞄准,阵势如山。
“和以前差不多。隐瞒、推诿、嫁祸、搅混水,精心制造的谎言。”
下午刚开始,图海川就替王招弟道歉:
“王博士不是有意要侮辱英国媒体读者。事实上,她是间接引用我的评价,说得比我温柔多了。”
杰米斯笑道:“也没说错。我不认为今天的英国有一个人赶得上你聪明。但是你没必要摔在我们脸上,对吧?”
“你误会了。我不是单说英国,不针对任何国家。也包括中国在内,尤其是中国,因为我认识的中国人最多。那是2038年项目组内部讨论时,被剑桥哥逼出来的。我的原话是:互联网终于实现了信息社会的细胞分化。全世界都成为互联网用户之后,绝大多数人迅速变蠢。非常快,一两代人时间内。极少数人特化为信息处理中枢组织,变得极端聪明,也极端偏执。”
“比如说你?”
“在座的都是——几乎都是。蠢人组织从二校门外开始。媒体也算信息社会神经系统的一部分,但他们已经失去中枢地位。这个过程中他们也在分化,少数能充当中枢神经的传声筒,就像分支神经;多数退化为化学信号系统,传播原始情绪和噪音。”
戈德曼重重点头:“原来你真的没瞎。那我再问一次:为什么你还要做出接口,把蠢信号无限放大?”
“我做的时候,并没有今天这么聪明。现在回头来看,我认为这不可避免。”
他欲言又止,招呼工作人员把幻灯机拿上来。张翰很开心:这是自己特意准备的!低技术路线就是管用。
图海川在胶片上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蠢”字,投在屏幕上有两人高,君临大礼堂。
“这是汉字‘蠢’的写法。上面这个字符代表春天,世界发出的信号。下面的字符是两条虫子,信号一来,立即从土里钻出来活动。外面可能是水草肥美,也可能有只鸡。所以‘蠢’和‘愚’‘笨’‘傻’并不一样。我甚至猜想这个字一开始并没有贬义,意思就是‘跟着信号行动’。”
译员们又被折磨惨了,都觉得图海川是世上最难伺候的人。
“我不是要教各位中文。我已经讲过智能的本质,智能的生物属性,万国宝是怎么来的。现在是我认为最关键的部分:万国宝到底是什么,它让我们站在何处,会把我们带向何方。
“互联网时代的人类并不缺乏智力。如果测平均智商,可能比任何时代都高。但我们确实变蠢了。因为我们被挂上了高速度、大流量的信息系统。这个系统覆盖全球,点对点信号瞬时到达,广播信号铺天盖地。每个人都在说,每个人都能听见。我们接收的信息空前丰富,我们的社会性空前高涨。但我们原本不是为这种高度整合的信息社会塑造的生物。我们来自小群生活的猿类,感官和大脑适应一小块领地环境,信息处理能力适应低流量的自然语言,缓慢变化的视觉信息。我们以这种状态繁衍了上百万年,适应深入骨髓。
“我们当然在快速进步。语言和文字发展出理性,塑造了新皮层,构建了上午描述过的宏伟世界模型。但我们的兽性遗产远远来不及甩掉。勒庞的《乌合之众》,如今在东西方学界都被批得很惨。在我看来,批他的人纯属嫉妒。勒庞没有做任何规范的实验,仅靠观察就得出结论:无组织的群众很蠢;整体比其中的个体都蠢;人越多越蠢;交流越多越蠢。他非常正确。
“蠢,就是外部世界给你某种信号,你马上根据自然给你设定的古老方案作出反应,采取行动。独自思考的人,不受人群信号轰炸的人,很不蠢。因为他进化出了理性,大脑顶层有一部复杂的逻辑机器慢慢处理信息,做出智慧的判断。但是人群的语言是感性的语言,情绪的语言。语言网络中人越多,理性的信息越少,情绪的泛滥越严重。因为我们的耳朵和眼睛处理信息很慢,大脑更慢,相对数字信息就慢得没边了。理性的语言复杂又缓慢,而感性的语言简单直接,作用于人类原始的化学信号系统,效率极高。在大人群网络中,字多的淘汰,需要动脑筋的淘汰,一屏显示不完的淘汰,标题不炸的淘汰,没有配图的淘汰。感性语言永远胜出:越简短、越情绪化、调动激素反应而不是考验世界模型的,优势越大。而网络越大,信息流动速度越快,赢得越彻底。”
他转向国务卿:“比如2020年。新冠疫情都没有撼动美国,但几分钟一条生命的‘跪杀’视频撼动了。”
“破坏是很大,但我们挺过来了。当时你很遗憾吧?”
“我希望一切国家和平。挺过来是因为有更简短、更感性的maga罩着。”maga:即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让美国再次伟大”,特朗普时代的政治口号。
他转向英国代表团:“还有take back control。你们比美国还少一个词,所以翻盘翻得更精彩。”(注:take back control,“夺回控制”,英国脱欧运动的政治口号。)
杰米斯爵士摇头苦笑,用口型无声回答:“fuck you.”
“互联网时代,网络规模和速度都飙上了天,但个体人类的信息处理水平还是老样子。我们甚至开发了新的器官:智能手机,来加剧这种不平衡。手机让我们时刻在线,人人广播,信息流量剧增。但处理单元下降到手掌大的一屏信息,十秒以上的语音我们就不耐烦听。洪水般涌来的信息中,只有那些最刺激情绪的才能抓住我们的注意力。而情绪反应会在网络中反复震荡,激起更多的回波。遍地癞蛤蟆,戳一下动一片。我们对网络中万里之外的事过度反应,对身边重要的事视而不见。我们脆弱、敏感、矫情,同时又厚颜、麻木、冷漠。两种极端的区别只在于什么能占领我们的带宽、刺激我们的腺体,其它一切都被淹没。所以我们蠢度空前。戈德曼博士比我简洁得多:激素的深渊。
“这种高度反应性加上高度混乱,对社会而言极端险恶。两大群基因刚刚挤进一个细胞时,一大群细胞刚刚形成共生体时,大量独立感觉细胞刚刚连成神经系统时,都是这种险恶的状态。它们呼唤秩序,更高的秩序。于是有了真核细胞,有了多细胞生物,有了大脑。我们有了万国宝。
“互联网是我们的共同生存机器。这台机器活了,发展出超越我们的智慧。这没什么奇怪的,进化史上起码已经发生过三次。这一次,我本人存不存在,爬不爬这座山,并不重要。无论如何发生,这个实验必然发生。从历史经验来看,成功几率还比较小。如果不成功,后果就是崩溃。我们这次实验特别凑巧,同时出现了两个彼此竞争的方案。这就让崩溃的可能性非常、非常大……”
他停了下来。久久没有一个人说话。
瑞士代表团的女士似乎理解得最快:“如果成功了,会发生什么?我是说人,个体的人。”
“每一次生命网络的飞跃,都伴随着个体节点的急剧分化。独立生活的细胞,比如细菌,跟多细胞生物体内的细胞相比可以说是非常能干,十八般武艺齐全。而人体内的细胞区别非常大,功能很单一,对信号的反应很固定,甚至只接受特定的信号。它们脱离社会无法生存。但是它们长得肥肥大大,‘头脑’简单,生活安逸,横死的概率很低,子孙繁盛。”
“大多数人分化到只有一种功能?”
“大多数人……刚才我可能过于乐观了。我们这个网络太大,充满整个世界,没有外部竞争。我们的能力也很充裕。后果可能更像基因网络而不是细胞网络。基因网络如果算上所有dna,大多数单元对社会没有功能。只是活着。活下去。”
女士的眼神散乱了片刻才收回来。
“这样的社会,大家能接受吗?你能接受吗?还是说你是特化的神经中枢细胞,控制一切?”
“这样的社会中,没有哪个人能真正控制什么。大脑有一千亿神经元,没有哪个特殊。至于接受……我不知道。”
国务卿笑了:“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蒙克赶紧亮开大嗓门,破天荒问了一个问题:
“那么,我们现在能做什么?”
图海川垂下头,盯着“蠢”字胶片考虑。大家都耐心等待。
“我马上把讲台让给戈德曼博士。希望他讲完了,我们可以讨论做什么。这个时代很荒唐。我只能给大家讲个中国古代的荒唐故事:
“从前有家人嫁女儿。女儿临行前,母亲告诫她:‘到那边一定要小心,不能做好事。’女儿问:‘好事不能做,那能不能做坏事呢?’母亲怒道:‘好事都不能做,怎么能做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