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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静肃像口大锅般沉沉地扣在贡院上空。号子里,致庸拿出雪瑛送的香囊一边嗅着,一边自语:“治大国如烹小鲜。哈哈,果然又是这种诚心正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题目。这样的题目有何难哉。只要士农工商并举,政治清明,民知廉耻,上下相安,各得其所,国家有何难治?”他欲下笔,忽又停住,继续自语道:“当今国家危难,圣主不安,要想救国,必须重商。什么君子不言利,什么农为本商为末,统统要不得,罢了,我就做一篇重商即救国的文章好了!”说着,他奋笔疾书,眉眼为之耸动。
    致庸写完,抬头一看,天还没亮,于是将笔扔下,站起来活动活动腰骨,接着拍墙道:“痛快!好文章!此等文章天下人谁能写出?非乔致庸莫属。茂才兄,茂才兄,你怎么样了?”隔壁茂才不理他,皱着眉头想自己的文章。致庸顿觉寂寞,仍拍着墙调侃:“哎,哎,我说茂才兄,你怎么了?不就是一篇八股文吗,这种文章,还值得这么费事儿?”
    一监考官闻声跑过来大声训斥.致庸吓了一跳,赶紧住手。隔壁的茂才将写好的文章团成一团,扔掉,又重新开头,心情很是恶劣。他多年应试.早已不敢笔走偏锋.但一篇文章中规中矩地写下来,连自己也觉得不知所云,既无新意,又无意义。
    而墙的那边,却听致庸嘟哝道:“文章写好了,也不让出去,还不让说话!那就睡觉吧!”他说到做到,倒头便睡,不多会竟然鼾声大作。
    清晨的阳光不动声色,带着悲悯自云端高高俯照而下。号子里渐渐人声熙攘起来。监考官一边收着卷子一边喊道:“收卷子!净号了!”致庸一惊醒来,抓过卷子看了看,突然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跑题了:“人家可要的是圣人之言.我——”监考官赶到,一把将卷子扯去道:“净号了,出去!早干啥去了你?这会儿急也没用了!”走到隔壁又收走了茂才的卷子,接着一路喊着远去。致庸恨恨跺一脚,自语道:“你知道不知道,你拿走的虽说可能是跑题的文章,可它却是天下最好的文章!”隔壁,茂才疲倦地走出。致庸一眼瞅见他,赶紧奔出来道:“哎,哎,茂才兄留步。”茂才听而不闻,继续走去。致庸见状道:“这不是气我嘛!你不想跟我交朋友,我还非交你这个朋友不可了!”他转身回去收拾起东西,出号子时茂才早已经没了踪影。
    致甯走出贡院。长栓看见他,赶紧迎上来,致庸皱眉道:“雪瑛呢?”长栓笑道:“送回去了!还好,到了祁县天还没亮呢!”致庸点点头:“好,事办得不错,呆会儿赏你酒喝!”长栓瞧了瞧致庸小心道:“我说二爷,您干吗绷着个脸,是不是考得不怎么样啊?”致庸闻言道:“胡说。我乔致庸要么是第一,要么什么也不是,否则我丢不起这个人!”说着他大步朝前走去,长栓跟在后面道:“您又来了!狂吧!哎,您这是准备去哪儿啊?”致庸道:“跟我去找昨晚上在龙门口一起帮腔的孙茂才!我乔致庸想交的朋友,一定得交上!”长栓不屑道:“就是那个背着一袋花生来赶考的秀才,昨晚上不是您,他都进不了考场,对不对?”致庸道:“就是他!这人有点意思!快走!”长栓赶着车,有点不乐意道:“这么个穷酸,谁知道他住哪儿呀?”致庸想了想道:“他又没有钱,能住哪儿?这会儿说不准又在卖花生了.咱们沿着大街找呗,顺便逛逛!”长栓只好依他。
    不多一会儿到了商街,长栓在一处歇了马车,与致庸一路逛去。逛好一会儿,长栓终于嗫嚅道:“二爷,明天就是第二场,您还带着我闲逛?来时大爷可是交待过了,进了太原府.不能由着您的性儿.您得回去温书!”致庸道:“蠢才蠢才,我给你说过多少回,不要再提那些臭八股文章,一提起我这聪明的脑瓜就糊涂成一盆糨糊!我这哪是闲逛,我是出来换换脑子,不然今天夜里进了考场,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明天早上交白卷一张,你担待得起吗?”长栓被吓了一跳,赶紧道:“二爷,这是真话吗?”致庸不回答,仍旧一路逛过去,突然自语道:“这个孙茂才,跑哪儿去了?雪瑛也不在,我和你呆在太原府,太没意思了。”长栓吐吐舌头,不敢再言语了。2
    太原府东边的街上,成群结队的灾民拥挤着,时不时看见有手伸向路人乞讨。突然,一辆车由惊马拉着飞奔过来,车中的陆玉菡面如土色,两手死死拽住窗框,失声大喊:“救人哪!救人哪!”明珠和车夫在车后很远处跳着脚喊:“惊马了,快来人哪,截住它啊!”但惊马的速度太快了.人们纷纷躲开。有人大喊道:“不好,前面是条河!再往前就危险了!”说时迟那时快.灾民中突然扑出一条瘦削的大汉,飞身上前死死拉住车尾绳索。惊马的速度慢了,但仍在奋力向前。“好力气!”众人纷纷惊叹道,只见那大汉和马车相持了一会,他到底腹中饥饿,渐渐力气不支,于是又有几个大胆的路人上前拽马,最后只听“砰”的一声,那大汉手中绳索断掉,人则昏倒在地,惊马却也站住。众人嘘了一口气,随后赶到的明珠爬上车,抱着已经吓晕过去的玉菡:“小姐!小姐!您醒醒!”玉菡悠悠缓过一口气,睁大眼睛道:“明珠,咱们这是在哪儿?”明珠一边拍着玉菡后背压惊,一边道:“小姐,方才你的马惊了,是一位好汉救了你,这会儿自个儿却昏倒了!”玉菡急道:“是吗?快,带我去看看!”明珠扶她下车.围观的人让开一条路,两人跑向车后,却见那大汉死一样躺在地下。玉菡急问:“他这是咋啦?”围观的人纷纷叹道:“这年头,还能咋啦,当然是饿的!”玉菡赶紧回头吩咐明珠:“快弄米汤灌!这是我的恩人,一定要把他救活!”
    陆大可闻讯后吓了个半死,等他慌张赶到时,只见陆家车夫羞愧地扶着大汉,玉菡正一勺一勺将米汤喂进大汉口中。大汉张开眼睛,看见玉菡,一惊道:“我这是在哪里?”围观的众人纷纷道:“你这是在太原府商街上。这位是太谷陆家的陆大小姐,要不是她拿米汤灌你,你这回可就缓不过来了!”大汉定睛看玉菡.不觉被她的端庄美丽所震惊,挣扎着跪下磕头:“小人谢陆大小姐救命之恩!”玉菡躲避他的目光,将汤碗交给闲人,还施一礼:“亦谢壮士相救之恩!”
    陆大可带着侯管家绕着玉菡长吁短叹,左问右问。玉菡嗔笑道:“爹,您别紧张了,我没事儿。”她说着便带着明珠先随马车离去了。大汉坐在地上,一直痴痴地望着马车远去,半晌才回头。有人指点道:“这位爷,你眼前这位就是太谷陆家的老东家!”大汉急忙挣扎着站起行礼道:“给陆老东家请安。”陆大可这会也缓过神来打量大汉,拱手道:“多谢多谢!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啊?”大汉抱拳道:“在下铁信石,雁门关人氏。”
    陆大可捻须问道:“也是家里过不下去逃出来的?”那铁信石点点头。“可是一个人?”铁信石闻言又点点头。陆大可沉吟一下道:“哦.我是太谷商人陆大可,刚才听说你硬是拽住了惊马的车,救了我闺女,看样子有一膀子气力。我正想给我闺女换个人赶车,到我家做个车夫,愿不愿意?”铁信石想了想,却摇了摇头。陆大可一惊:“怎么,你看不上我这个商人?”铁信石赶紧摆摆手,表示不是这个意思。围观的闲人劝他道:“看你这个人,还犹豫什么,给陆东家赶车这样的好事儿.别人求都求不来,如今这年头,哪里找活计啊?还不赶快谢陆东家?”
    铁信石低头想了想,抱拳道:“谢过陆东家。不过在下想问一声,太谷县和祁县离得远吗?”陆大可道:“怎么,你在祁县有亲?”铁信石摇摇头。陆大可更好奇了,又问:“有故?”铁信石默然不语。陆大可瞧了瞧他劝道:“祁县离太谷县不远,只二十里路。你在那里既无亲又无故,就跟着我好了。”铁信石略一沉思.又问:“陆老东家,请问祁县是不是有个乔家堡,乔家堡是不是有个乔家?”陆大可点头道:“是呀.怎么,你想去投奔乔家?”铁信石又摇头。陆大可有点不耐烦了:“我是看中你有一膀子力气,才要留下你。你要是不愿意,想去投奔乔家,那就算了。怎么样.快拿主意,我的事还多着呢!”铁信石沉思半晌,突然对陆大可一拜:“谢东家收留!”陆大可高兴道:“这就对了!’’他扭头对侯管家道:“好了好了,带他去好好吃顿饭,洗个澡.换换衣裳,以后就给小姐做车天。对了,马上把老刘给我辞了,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今天还把马弄惊了,差点要了我闺女的命!”
    侯管家应声正欲离去,突然陆大可想到什么,又冲他问道:“那位敢在贡院龙门口跟钦差大人理论的后生.真是祁县乔家堡乔家的二爷,你认真打听过了?”侯管家躬身道:“东家,我都打听清楚了,他就是乔家的二爷,官号乔致庸,今年十九岁,尚未娶亲!”陆大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他们说话时,铁信石突然回头,很注意地听着。侯管家觉得有点奇怪,回头对铁信石招呼道:“走吧。”铁信石想了想,慢慢转身,跟着侯管家去了。3
    两个时辰后,陆家玉器店内,玉菡和明珠正在看一只鸳鸯玉环,突见陆大可面带愠色走了进来。玉菡迎上前去不解地问:“哎哟,爹,您回来了,怎么这副样子?”陆大可哼了一声,伙计捧上茶来.他呷了一口,瞧了瞧宝贝女儿,面带不悦道:“怎么,又喜欢上我的什么东西?”玉菡吐吐舌头放下玉环,善解人意地劝慰道:“爹,我要是没猜错,一定是昌茂源的账收得不怎么样吧?”陆大可生气地一拍桌子:“可不是不怎么样。他们绕来绕去,把几家相与的账搅合起来算,把我的脑袋都弄糊涂了。你快帮爹算算,去掉我们欠大德玉的,大德玉欠昌茂源的,昌茂源总共还欠我们多少银子?这账收的,气死我了!”
    一见他们要算账.明珠赶紧退了下去。玉菡从裙后取出一个袖珍小账簿和一个小算盘,口中念着,一手翻账簿,一手把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很快道:“爹,去掉我们欠大德玉的,大德玉欠昌茂源的,昌茂源总共还欠我们家十二万两银子!”陆大可笑道:“好闺女,这么快就算出来了!我还担心今天惊马把你吓坏了呢!”玉菡将小账簿和小算盘重新系在裙后,摇头笑道:“哪里会轻易把我吓坏呢,我可是爹的头号小账本啊。”
    她和陆大可又说笑了一阵,见他不生气了,回头又拿起那只鸳鸯玉环玩起来,得意道:“爹,我知道啦,这玉环只有一只!”陆大可呷了口茶皱眉道:“只有一只?你怎么知道它只有一只?”玉菡一边玩.一边笑道:“不但知道只有一只,我还知道它为何只有一只!”陆大可装作不相信道:“瞧你能的!你还懂得这个?哎,说说我听,这件东西是哪个朝代的?”玉菡撇撇小嘴道:“爹,您要考您闺女?嗯,爹,这是晋代古墓中出土的吧?”陆大可瞧她一眼.故意道:“错了错了,这件东西是今人制的,出土时做了古,你懂什么,不值钱不值钱,快放回去!”玉菡不依了,有点生气道:“爹,露馅了吧?哎我问您,爹,您有几个闺女?”陆大可竖起一个手指头,叹着气又呷了一口茶。玉菡嘟着嘴道:“爹只有一个闺女,又只有这么一只鸳鸯玉环,这只玉环,不给我,要给谁?”
    陆大可打着哈哈道:“说了半天,还是想要我的东西!不给!”玉菡跺着脚又撒起娇来,陆大可没奈何,疼爱地拍拍女儿的头道:“玉儿,爹的好东西,你也不能见一件就要一件呀。好吧,往下说.你怎么知道它只有一只,说对了,就送给你!”玉菡笑道:“爹,这些年您带我走州串府,鸳鸯玉环我也见过一些,一般的鸳鸯玉环总是一对,鸳鸯呢,是一边一只,取成双成对,合则团圆,离则两分的意思。可是您看这只玉环,一对鸳鸯全刻在一只玉环上面,它不就只有一只?爹,我还知道,这东西不是平常人家夫妻之间的用物。”陆大可笑着故意做了一个询问的表情,玉菡脸微微一红,忸怩道:“爹,非要我说出来?”陆大可哈哈大笑道:“我替我好闺女说出来,你猜得不错,这只玉环,只能做情人之间的信物,这样的玉环,多半是青年男子送给意中人的定情之物。”玉菡掩嘴笑,故意夸道:“爹,您这么聪明,可把女儿给比下去了。”陆大可玩着玉环.忽然又问道:“女儿,这一路咱们走过来,那些庚帖,你真的都看了?”
    玉菡一下害羞起来道:“爹,说什么呢?女儿不想出嫁女儿想一辈子守在家里。您想想,我要是走了,谁来做爹的小账本呢?”陆大可疼爱地看了女儿一眼,摇头道:“爹也不想让你出嫁,可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伦的大礼要是能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好了,你嫁了个好女婿,又没离开爹——”玉菡捂着耳朵,摇头跺脚道:“爹,我不要听!”陆大可哈哈笑着站起道:“好了好了,爹不说了。这只玉环,你真的喜欢?”玉菡连连点头。陆大可又心疼起来,叹道:“光知道说喜欢。知道它值多少银子?二十两。眼下这年月,二十两银子能买两个大活人。”玉菡眼珠一转,故意道:“爹,您不就是舍不得吗?您舍不得,我还偏要了!”说着,她把玉环戴在腕上.左看右看,臭美起来。
    陆大可虽然舍不得,但看看女儿这副娇模样,咬牙道:“其实也不算啥好东西,不过我闺女要是真喜欢,我就我就给你,不就是二十两银子吗!”玉菡却将玉环褪下来道:“爹,您真给我,我还不要了。”陆大可一愣,喜出望外道:“哎.这又是为啥?”玉菡笑道:“爹,第一,我知道您并不想给我,第二”她忽然害噪起来道:“爹,您知道为啥!”
    陆大可猛然醒悟:“噢,这样的东西,只能由别人送给我闺女.我真是老糊涂了。来人!”侯管家应声跑进,陆大可指那玉环道:“小姐不稀罕这东西,你把它拿出去,摆在显眼的地方,看让哪个识货的年轻人买去,送给意中的小姐.成就一段美满的姻缘。我呢,也能得二十两银子,这年月,二十两也是一笔大钱!”侯管家答应一声,小心地将鸳鸯玉环捧了出去。
    陆大可又坐下,也不看女儿,美美地呷一口茶道:“哎呀好茶!眼下这么好的武夷山茶,市面上可是见不到了!”明珠进门伺候,见状,笑着小声对玉菡道:“小姐,您瞧老爷,您不要他的东西,他高兴的那个样子!”玉菡撇撇嘴.也小声笑道:“要不人家怎么说他是山西第一老抠呢!”
    侯管家忽然跑进来道:“东家,有人看上了那只鸳鸯玉环!”在旁抱着猫玩耍的玉菡笑着揶揄道:“爹,您的银子来了!”陆大可正算着账,头也不抬道:“是吗?告诉他,少了二十两不卖!”侯管家对陆大可附耳说了几句。陆大可一惊,站起对侯管家道:“你出古,看他识不识货!”老头也不算账了,径直走去透过花窗朝外望。玉菡顺着陆大可的眼光看过去,眉眼不觉一动,一旁明珠也脱口而出:“小姐,是他!”
    前面店内,致庸正在观赏鸳鸯玉环,赞叹道:“好东西。鸳鸯者,永厮守也;环者圈也,不分离也。而且,掌柜的.这是一只孤环,对吗?”侯管家一惊,赞道:“这位少东家看出这是一只孤环,好眼力!”致庸笑了:“不仅是一只孤环,还是一个信物。有点意思,不,大有意思!”抬头问道:“掌柜的,多少银子?”侯管家按照陆大可的吩咐,很干脆地回答道:“二十两。”致庸吃了一惊:“二十两?”他一时有些发窘,放下玉环道:“对不起,打扰了,告辞。”这时陆大可突然从内堂踱出:“这位少爷,请留步!”致庸闻声回头,侯管家介绍道:“这是我们东家。”致庸赶紧一拱手道:“原来是老东家,失敬失敬。”陆大可眯着眼细细打量致庸一番道:“怎么了这位少爷?刚才我看见少爷是识货之人,怎么拿起又放下,嫌贵?价钱好商量。”致庸微微一笑:“贵倒是不贵,只是我今天身上没带这么多现银。‘那你身上带了多少?”致庸微微发窘道:“我”陆大可道:“一两银子总有吧?”致庸笑:“一两银子总还是有的。”“我听你刚才说出这只玉环是一个信物,看得出你是一个识货的人,有道是货卖给识家。这样好了,一两银子,卖给你了!”致庸大奇:“老东家不是在开玩笑吧?”陆大可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扭头对侯管家吩咐道:“来,帮这位少爷包起来!”
    店内的空气一时有点凝固,侯管家看看致庸,又看看陆大可,不愿动手。陆大可瞪眼道:“哎我说老侯,叫你把东西给这位少爷包起来,你怎么不动手哇?”侯管家忽然明白了什么,赶紧道:“好好.我这就包起来!”长栓做梦一般小声问:“二爷,这位东家只要一两银子把这只玉环卖给你?”致庸如梦方醒,连连摆手:“不不,老东家,这使不得。”陆大可拉长声调道:“如何使不得.今儿就是要卖给你了!”致庸依旧摆手:“承蒙老东家抬爱,可在下仍然不能领受。在下不能平白无故受老东家的不明之赐。”陆大可捻须一笑道:“嗯,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只要一两银子把它卖给你?那就告诉你,我喜欢你,因为你懂得这东西的用处,老朽今日卖给你这只玉环,来日里或者能帮你成就一段姻缘。你看,我话都说到这儿了,总行了吧。别人来买,二十两银子我还不卖呢!”
    一听这话,致庸立时笑道:“老东家把话说到这里,在下就不知说什么好了。在下今日真是交了好运。可虽然如此.我还是不能收下。”陆大可奇道:“这就怪了。我的脾气够怪的了,你的脾气比我还怪。我只要你一两银子,差不多白白把好东西送给你,你为何不要?”致庸正色坦言道:“不瞒老东家,在下家中也是买卖人,买卖人讲究的是公平。这桩买卖虽说对我有利,可对你不公平,不公平的买卖.在下是不做的。”陆大可想了想,突然哈哈大笑道:“这位少爷.我要说你不懂玉器,你信吗?实话告诉你,这只玉环我是五钱银子进的,我要了你一两,还赚了呢!”致庸不觉一惊,眼光又落在那玉环上,细细摩挲一番,问道:“真的?”陆大可故意道:”可不是真的?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我一个商人,还会吃亏不成?”致庸沉吟了一下,干脆道:“既是这样,那我就买下了。”
    致庸掏出一两银子会账.侯管家则将包好的玉环捧给他,两下告辞。致庸总觉得有点不对,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问陆大可:“老东家,打扰了。敢问老东家尊姓大名?”陆大可捻须微笑道:“怎么,日后想和我做亲戚呀?不必了。回见吧你。”致庸和长栓相视而笑,再次施礼道:“既是这样,在下告辞!”说着向陆大可拱拱手。陆大可也不还礼,眯眼看着他走了出去。
    内室中的玉菡默默看着外面这一幕,不觉脸上大热。明珠奇道:“小姐,老爷是不是疯了,他刚才还说值二十两呢!”玉菡看一眼明珠,离开花窗,返身走回去。明珠吐吐舌头,欲言又止,犹豫着,正要说,却见陆大可笑呵呵地踱步转回内堂。玉菡抱猫端坐着,不动声色地问道:“爹,一两银子就把那么好的东西卖出去,这会儿又不心疼了?”
    陆大可道:“谁说我不心疼?!闺女啊,为了你,爹眼看要倾家荡产了!”玉菡故作不领情道:“爹,甭说得那么好听,这里边可没我啥事儿!”一听这话,老头故意急得一跺脚:“真的?那我让人去把玉环追回来!”玉菡脸一红站起跑开,突然又回头道:“爹,我可再说一遍,事情都是您办的,可没我什么事儿!”陆大可看着女儿害羞跑走,微笑自语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害臊了!真是个孩子!下面的事,就是看看能不能弄他来给我做倒插门女婿了!”
    明珠跟着玉菡跑进了内花园,开玩笑道:“小姐,今儿怎么这样高兴?”玉菡赶紧正色道:“我高兴了吗?我哪天都这么高兴!”明珠偷笑道:“今儿不一样。哎,小姐,这会儿我明白老爷为啥要把那只玉环卖给乔致庸了!”玉菡明知故问:“为啥?”明珠笑道:“为了有一天能让他亲自给小姐戴,是不是啊?”玉菡害羞作势要打她,明珠咯咯笑着躲开,一时主仆两人闹成一片。
    走在熙熙攘攘的商街上,致庸突然站住道:“我糊涂!这鸳鸯玉环的价钱肯定不止一两银子,遗爱馆玉器店陆老东家是个怪老头,他为何一定要卖给我?”长栓的眼睛停在身后一家绸缎店里,不经意道:“也许是他喜欢你,看着你顺眼;也许是这老头儿疯了,非要赔钱做买卖。人说十个商人九个怪。二爷啊,他赔他的银子,关咱们什么事?这样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哎,我说,二爷,如今绸缎的价为何这般高?”
    致庸的脑筋还在玉环上,也没顾上回答长栓,走了两步,突然有点懊丧地说:“错!天下事皆出不了因果两字。今日我得了这环,明日会不会由此牵出什么因果,我还不知道呢!”长栓好容易把眼光从绸缎店里收回来,笑道:“二爷.行了,您脑子让八股文弄糊涂了,雪瑛小姐送给你一只香囊,您也想着在太原府给她买个礼物,我们一路瞎逛.没想到平白无故捡了个大便宜。走吧走吧,还是回去温书要紧!万一大爷那封信上的话真是他的意思呢?”
    致庸的脸色阴沉下来。突然,身后一匹打着包头四海通信局信旗的快马飞驰而过,人马尽湿,街边人纷纷躲开。致庸也被惊了一下,皱眉望着信使远去。长栓望了望垣:“二爷,走吧,好像是包头四海通信局的信使,跟我们没干系!”他看了致庸一眼,发觉他神情异常严肃。致庸半晌没出声,一开口却道:“天下事关系天下人,天下人理应关心天下事,你怎么知道这信使与我乔家、与我家包头复字号、与我乔致庸没有干系?”长栓愣了一下,拿眼觑觑他道:“二爷,那,那咱们这会儿到底该往哪儿去啊?还是去找那个孙茂才?”致庸心情已变,扭头就走:“不,回去!”
    4
    包头四海通信局的快马依旧一路狂奔,终于在日落时分赶到了祁县商街。那位盐车把式在乔家大德兴丝茶庄门前猛一勒马,刚要下来,那马突然轰地倒地。两个伙计闻声出来,将他搀扶进去。只半盅茶的工夫,大德兴曹大掌柜神色大变,冲出茶庄,飞身上马,向着乔家堡疾驰而去。
    不多会,曹掌柜赶至乔家大院门外,他滚鞍下马,踉跄了一下“啪啪啪”拍门大喊:“开门!有人没有,快开门!”长顺赶来开门,大惊失色,刚要开口问,却见曹掌柜黄着一张脸,急奔人宅。
    在中堂内,曹氏飞快地看完信,面色大变,身子摇晃起来。杏儿赶紧上前去扶曹氏,曹氏一把将她推开,直着眼,泪水堵在眼眶里,喉头一阵作响,却发不出声音。曹掌柜虽然已经四十来岁,但一见这个架势也忍不住惊慌道:“太太,太太,这个时候,您可千万不能倒下呀!”杏儿在她背上又敲又拍,好一会曹氏终于说出话来:“曹掌柜,大爷一直在等包头的消息可,可这就是顾大掌柜给我们乔家的‘好’消息?”曹掌柜道:“我也曾经劝过东家,不要听顾大掌柜的,孤注一掷地和达盛昌争做高梁霸盘,可是他不理,现在”曹氏哭道:“这个霸盘耗空了乔家的家底!顾大掌柜这会儿还要银子救复字号,大爷能从哪里弄到银子啊?”曹掌柜急得跺脚:“大太太,现在不是发急的时候,要紧的是赶紧禀告东家.该怎么办?因为做这个霸盘,东家一次次从祁县拉到包头的银子都变成了高粱,堆在库里,包头的商家听信达盛昌的挑拨,正一伙伙地到复字号闹着清账。照规矩,复字号三个月内不能拿出一大笔银子清账,就要破产还债!”曹氏六神元主,泪流满面道:“大爷病成这样子,怎么能禀告他,那还不要了他的命?”曹掌柜稳一稳神,缓言道:“大太太.这话我本不该问,可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了。眼下要紧的是银子!乔家真的就到了山穷水尽之地,没有一点办法可想了吗?”
    曹氏一听这话.几次晕过去,杏儿在曹氏胸口一阵猛揉,曹氏总算又缓过点劲,滴泪道:“曹爷,这一向我们家的日子怎么过的.你都知道。除了上次我请你拿那座玉石屏风当回的一万两银子,家里一两银子也没有了。为了做这个高粱霸盘,太原、北京和天津分号的银子也都用光了,大爷和我,还能到哪里弄银子!”
    曹掌柜一听也急了眼:“天哪,要是真没银子,不止包头复字号十一处生意要破产还债,就连祁县的三处生意,太原、天津和北京的生意,也不一定能保得住!消息肯定会传回祁县,我们和水家、元家及大小商家都有大笔生意来往,也欠着他们的银子,要是他们一起去大德兴总号要清账,这些生意.还不一样要变成别人的产业”曹氏头一晕,又昏了过去。杏儿叫一声.急忙上前掐她的人中。半晌.曹氏挣扎着睁眼道:“曹掌柜,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见大爷!乔家的天,这回真要塌下来了!”曹掌柜心觉不妥,但又实在别无他法,迟疑再三问道:“大太太,东家病成这样,能挺得住吗?”曹氏猛撑一把,站起来道:“谁让他是这一家的当家人呢?生意是经他手做成这个样子的,我们能瞒他一天,不能瞒两天,早晚他都是要知道的!这就是他的命,乔家的命,人是躲不过命的!”曹掌柜无奈地看着她拿着信摇晃地走进内宅。
    不一会儿,杏儿面色如纸,飞奔出来哭道:“曹掌柜.你快进去吧,大爷听说包头的事情,大口吐血,快不行了,要见你呢!”曹掌柜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扶了把桌子稳住神,赶紧飞奔而去。
    内室中,致广大口大口地呕血,曹氏紧紧抱着他,泣不成声。曹掌柜看着致广,大恸:“东家”曹氏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悲声道:“大爷,曹掌柜来了,你还有什么话,就对他说吧!”致广向曹掌柜颤抖着伸出手,曹掌柜膝行过去,拉住致广的手痛声道:“东家,您可一定要保重”致广喘了半天道:“曹掌柜.景泰他娘,我不行了,我把包头的事情弄成这样我愧对祖宗啊,我要死了.可是我还有一句话”曹氏和曹掌柜流着泪连连点头,致广艰难道:“我知道,我这一死,你们一定会要致庸回来,接管家事我告诉你们,不不能这样我不允许爹娘临终前,我曾答应过他们,一定要致庸按自个儿的心性过一辈子我的兄弟是什么人我知道,他这次一定能考上举人,来年一定能考上进士,将来会有一番大作为就是乔家一败涂地,也不能让他回来接管家事,你们那样做了,就是害了他.就是毁了我兄弟一辈子的前程!”曹氏和曹掌柜流着泪吃惊地互视一眼,致广头一歪.几近不支。曹氏惨声喊道:“大爷——”致广闭上眼睛,气若游丝道:“不管乔家将来是个什么样子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乔家可以不做生意,但不能耽误致庸!我死后.没脸见祖宗,你们把我暂厝,我不进乔家的老坟!”他头一扭,终于气绝而逝。
    曹氏呼天喊地大哭起来。内宅里紧跟着爆发出一片哭声。仆人们乱成一团.跑进迥出。长顺边跑边抹眼泪,对仆人们号令道:“快,快,先拿白纸,把大门糊上!再派人骑快马,去亲友家报丧!”曹掌柜心中一动,赶紧抹把眼泪大喝道:“停!都给我停下米!”众仆人站住,不解地看着他。曹掌柜沉声道:“传我的话.谁都不准哭!里里外外,什么都不要动!”长顺愣了愣,一时没回过神来。曹掌柜一跺脚.喝道:“长顺,快去传我的话!再去一个人,守住大门,大事没有定下以前,谁也不能把消息走漏出去;一旦消思外泄,乔家就要大祸临头!”
    曹掌柜接着吩咐置冰保护尸体,封锁消息等等事宜。里里外外忙了好一阵.才见到杏儿搀着曹氏走进在中堂。曹掌柜急忙迎上去道:“大太太”曹氏坐下,痛哭不止。曹掌柜“唉”了一声,又一跺脚,吩咐众人都出去。
    众仆人依言陆续走出.只见曹掌柜“扑通”一声跪下,曹氏虽哭得泪眼模糊,见状仍大惊。曹掌柜含泪道:“大太太,听曹某一句话,眼下乔家正在悬崖边上,一脚踏空就是万丈深渊,这会儿可不是哭的时候啊!”曹氏闻言猛然醒悟,抬头抹着眼泪道:“曹爷快快请起!大爷殁了.眼下我一个女人家,方寸已乱.你快说,眼下该怎么办?”
    曹掌柜擦着眼泪站起道:“大太太,大爷不在了,可您还在.眼下您必须替乔家拿定一个大主意!”“我?”曹掌柜沉重地点头。曹氏随即眼泪滂沱而下:“曹爷,我一个女人家,此时还有什么主意?”曹掌柜沉吟片刻,抬头道:“大太太,东家殁了,乔家还有人,他应当把乔家的天撑起来!”曹氏一惊,道:“你是说——”曹掌柜点头,慎重道:“大太太,我是说二爷!”曹氏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泣不成声道:“你是说致庸?不行大爷方才咽气时说的话你我都听到了,他自己这一辈子毁在乔家的生意里,不想再耽误致庸,他想让致庸考取功名,走他自个儿想走的路!”曹掌柜镇定道:“大太太,大爷刚才的话您还告诉过别人吗?”曹氏心中多少有点明白,强自克制哭泣,嘴唇哆嗦了半天,摇了摇头。曹掌柜暗自松了一口气,道:“没有就好!大太太,什么话也甭说,立马派人去太原府,把二爷请回来,越快越好!”曹氏抹把眼泪,犹犹豫豫。曹掌柜有点发急了,一句话提醒了她:”大太太,乔家若能得救,二爷就还有机会读书科举;乔家若是一败涂地,一家人立马就会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他还怎么走他的科举之路?二爷现在是乔家惟一能撑起这块天的男人,只有靠他了!”
    曹氏停住哭泣,也不看曹掌柜,眼睛只怔怔瞪着前方。曹掌柜急道:“大太太,为了乔家,大太太和我要把大爷方才的话永远埋在心里,永远也不要说出来!不但不能说出来,我们以后还要对二爷说,是东家临终时留下遗言让他回来的!东家临终时把乔家托付给了他!他若不能让乔家起死回生,东家死不瞑目!”曹氏仍旧出了神,一言不发。曹掌柜到底有点担心起来:“大太太,您可不能想不开啊,您——”他跺跺脚,痛声道:“如今乔家的天已经塌下来了!乔家里里外外十几处生意,乔家这座老宅,几十口人的性命,大太太和景泰少爷的前途、二爷的前途,现在可都处在千钧一发之际啊!”不知过了多久.柔弱的曹氏终于抬起头来,眼中闪出的那份沉静令曹掌柜吃惊。曹氏一字一句道:“曹爷.我明白了!为了乔家,也为了致庸,我立刻让长顺去太原府接二爷回来!”
    5
    在祁县商街达盛昌总号内,刚刚从包头赶到的大掌柜崔鸣九,掏出东家的信递给二掌柜和三掌柜。两人看完了信,相互对视一眼,二掌柜拍着桌子道:“大掌柜,你和东家在包头干得好.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乔家这回完了。”
    崔鸣九不过四十出头,长着一对颇为犀利的鹰眼,当下他拿回信锁起来,接着森然道:“不对,现在乔家还没完,虽然乔家包头的生意眼看着就要改姓我们达盛昌,但乔家在祁县、太原和京津还有六处生意,东家这次让我亲自回来.就是要我们一鼓作气,把乔家连根灭掉!自此以后,不止在包头,就是祁县的商家里头.也再不会有乔氏这一门与我们达盛昌作对了!”
    两个掌柜一惊,接着连连点头,忍不住摩拳擦掌起来。崔鸣九道:“我和东家都商议好了,双管齐下。不但我们自己要下手,也要让别人帮我们。二掌柜,你把乔家破产的消息,托人去告诉水家和元家;三掌柜,你去把这个消息放给和大德兴有来往的大小商家,咱们要让他们一起去逼一逼乔家!”两位掌柜对视一眼.深知此招的利害,齐齐应了一声,领命分头走出。
    没过半日,坏消息就像瘟疫一样迅速传开,大德兴总号挤满了要账的人。与此同时,当地两大商家水长清东家和元文彪少东家也在五风楼见了面。寒暄过后,两人都品着茶谈起闲话来。
    水长清跷起莲花小指,很随意道:“少东家,听说你也喜欢听戏,近来没事,我把我们家的戏台重新修了修,过几天要请九岁红来唱几出,到时候一定请少东家来品评一二。”元家少东家微笑地呷了口茶道:“水东家真是祁县第一雅士。我虽不太懂戏,可水东家盛情相邀,我一定会捧场。”两人风雅地扯了一通戏.水长清放下茶盅,轻描淡写道:“乔家的事,都听说了?”元家少东家微微一笑道:“听说了。家父前日还言及,一晃都有好几年了,大家都做不成生意,不知道哪家撑不过去.没想到头一个倒掉的居然是乔家!”水长清看了他一眼,突然直截了当道:“乔家在包头复字号的生意已经完了,就剩下祁县的三处生意,外带太原和京津的三个铺子,他们欠府上的银子多吗?”元家少东家微一沉吟道:“啊,不多,十万两的样子。水东家和乔家是至亲.生意上一定有更多来往吧?’’
    水长清依旧闲闲地道:“那倒没有,他们欠我的也是十万两。这样吧,乔家没了包头的生意,就只剩下这六个铺子,你三个,我三个。”元家少东家会意一笑.随之站起道:“好说,就这样吧。”水长清站起,一拱手道:“家里还演着一台戏.不多聊了.暂且告辞。”兀家少东家亦拱手,两人笑笑,很快各自离去。
    祁县商街上,乔家的四爷达庆正哼唱着小曲儿摇扇走过.一个叫花子冲他伸出手,达庆被吓了一跳,厌恶地呵斥了好一阵,方才兴冲冲地走进一大烟馆。不料一进门便碰上了老板,老板一把拉住他:“四爷,原来是你!我找你好几天了!我说你欠下的那些烟账,是不是该——”达庆要甩开他,老板抓着不放道:”我说四爷,你也可怜可怜我们小本生意的难处。你是乔家的四爷,在大德兴有老股,尔老人家拔一根汗毛,也比我们大腿粗,你就别难为我们了!”
    达庆生气,喝道:“好好好!你松开,我堂堂一个举人老爷.还会赖你几两银子不成?”老板闻言只得放开了手,道:“那是那是,我可等着了啊!”达庆“哼”了一声,不好意思再赊账消遣,转身出了烟馆,朝大德兴走去。
    还没转过前街,远远就看到大德兴店内人声鼎沸。没等他挤上去,一个小伙计模样的人将他拉到一边小声道:“四爷,您老人家这会儿别进去!”达庆一听不乐意了,道:“哎,你是谁?这是乔家的买卖,我是乔家二门的四爷,怎么就不能进去?”小伙计急道:“我就是咱大德兴新来的伙计呀。四爷,这会儿您可甭提您是谁,咱们乔家在包头的生意垮了,眼看着在祁县、太原、北京和天津的生意也要垮,这些人都是来要债的!”达庆惊道:“你说什么?乔家的生意垮了?我怎么不知道!”小伙计瞧了瞧他,轻声嘀咕道:“四爷,您一定是又到哪个温柔乡里呆着去了,这事全祁县都知道了,就您还蒙在鼓里呢!告诉您,乔家完了!”
    达庆丢开他,大惊失色:“乔家完了?不能呀!那可不行,里头还有我一万两股银啊,我们一家子,将来我进京赶考的花费,都在这上头!不行,我回乔家堡找致广去,他得还我的银子!”他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喊:“租马车,谁租马车?我要去乔家堡!”小伙计摇头看他喊叫着一路远去。
    大德兴对门的达盛昌总号内,崔鸣九一直隔街看着达庆,见他跑远,回头问二掌柜:“哎,这人是谁?”二掌柜不屑一顾道:“乔家二门‘有名’的举人老爷乔达庆!”崔鸣九眼珠一转道:“是他?十几年前中了一个举人,这些年每三年去京城考一回,次次名落孙山,还一条道走到黑.非要考中进士,出去做官的那个傻冒?”三掌柜笑着答道:“可不是他!当初乔家三门分家时,分到乔达庆名下的老股股银还有十五万两,这些年连本带利,让他吃得只剩下一万两,他却仍旧处处摆举人老爷的谱,吃喝嫖赌,寻花问柳,无一不沾!”
    崔鸣九半晌不语.突然击掌自语:“好,这个人大有用处!”三掌柜道:“大掌柜,你在想什么?”一个伙计匆匆跑进向崔鸣九禀告道:“水家、元家的两位东家在五凤楼喝了茶,说好了乔家祁县、太原、京津四地剩下的六处生意一分为二,他们两家一家三处。”崔鸣九冷笑道:“是吗?池们动作够快的!元家也就算了,水家和乔家世代姻亲,下手也这么狠!你们替我想一想,乔家眼下还剩下什么?”两人想了半晌,皆摇头。崔鸣九“哼”了一声.捻须道:“不.乔家还有东西,乔家堡乔家大院可是座不错的老宅!”二掌柜吃一惊:“大掌柜,你和东家难道连乔家的老宅也要——”崔鸣九冷笑道:“不是我和东家要乔家的老宅.是乔家的生意一垮,乔致广自个儿就会把那座老宅顶出银子来还债。这面墙一定会倒.我们只不过伸一只手碰碰它,让它倒得更快点罢了!”
    二掌柜、三掌柜虽然心惊,但还是频频点头。崔鸣九阴yin道:“哪天你们替我把乔达庆请来坐坐。”二掌柜低声问:“乔达庆?崔爷你真要用这个糊涂人?”崔鸣九白了他一眼道:“老天生人,各有用途,这个乔达庆,就有这个用途!”二掌柜、三掌柜互相对看了一眼,赶紧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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