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此时,一辆马车隔绝二人的身影,驶停在洛久瑶身侧。
身着青袍的男子走下,对洛久瑶行了个礼,递上腰牌:“九殿下,三法司共议,案件已移交大理寺审理,请殿下随下官走一趟。”
如此情状在洛久瑶的意料之中,她朝男子点头,又与桃夭和青棠交待了两句安心之类的话语。
登上马车,车内简陋,正中的座位上放着一身青布衣袍。
男子的声音自外传来:“在外不便着宫中服饰,还要委屈殿下换一身衣裳。”
大理寺坐落在燕京西北角,虽说着锦缎衣裙的确多有不便,但大理寺向来只为犯人备囚服而非布衣,眼下更没有必要为她这个疑犯准备衣袍。
洛久瑶心中疑虑着,还是关合门窗,换好布衣。
马车自西城门驶出,驶过长街,却没朝大理寺的方向走。
洛久瑶的疑虑本便未消,眼下更觉异样,顿时绷紧心弦,推开车窗,暗暗记下路线。
她身上没有利器,仅有束发的银簪能用来自保,于是又拆下银簪,用发带简单绑了长发。
不多时,马车拐入一条幽深的暗巷,巷末停着另一辆马车。
洛久瑶将银簪藏入袖中。
车门打开,男子恭敬道:“车轮坏损,还请殿下在此换乘备用的车马。”
洛久瑶走下马车,问:“到大理寺的路还有多远?”
男子一怔,应道:“回殿下,已不远了。”
可这条路的方向与大理寺截然相反,他如此应付,洛久瑶心中便越发警觉起来。
巷子很深,没有旁的岔路,她体力不及眼前男子,即便脱身,跑至中途恐怕也会被其追回。
男子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洛久瑶神色不变,随他走至巷末的马车前。
值男子错身去开门时,洛久瑶后退一步,径直用银簪刺向他裸露的后颈。
却未等她刺下,一道身影自车内掠出,拦过男子,猛然攥住她的手腕。
银簪脱手而落。
清苦的气息漫卷周身,洛久瑶抬眼,望见立在眼前的——沈林的身影。
第17章
少年半俯着身捉住她握簪的手,另一手接过掉落的银簪,眉眼间有微弯的弧度。
他放开她的手,说:“九殿下,别来无恙。”
洛久瑶怔然一瞬。
沈林递回银簪。
洛久瑶看着他伸来的手,反而攀住他的腕,借力上了马车。
她的手覆过又收回,毫不设防走入车中,沈林收回目光,手腕有轻微的颤动。
车帘落下,马车驶离小巷。
天色始终阴沉沉的,流淌进来的风比昨日要冷上些许。
洛久瑶接过银簪别回发间,面前少年又递来一只手炉。
大概已备在身边好一阵子了,手炉的绣套上染了些许草木香的味道。
清淡的,隐约带着些苦。
草木清香浅淡浮动,洛久瑶捧着手炉,嗅到熟悉的味道,心间好像也安宁下来。
她抬首,道:“听闻大人今晨才回府,身体可有好些?”
沈林应:“多谢殿下挂怀,已不碍事了,殿下如何?”
“我也无事,说来还多亏了大人。”
见少年安好坐在对面,面色也的确恢复许多,洛久瑶从袖中拿出铜令递去,“这枚铜令是大人的?”
她的手已被暖炉染得温热,铜令却还是凉的。
沈林接过:“是一位朋友的东西,只是暂借来一用。”
洛久瑶看着他:“大人的朋友,不是个简单人物。”
沈林道:“能将令牌用得恰到好处,殿下也不是简单人物。”
洛久瑶坦然接过他一声奉承,问:“我现在乘了大人的马车,大人打算怎么与大理寺交代?”
“稍加周转就是,殿下不必担心,”
沈林道,“旁人入不得大理寺的囚牢,自然也见不到殿下,左右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我已让沈无虞寻了位与殿下身形相似的姑娘送去大理寺供着。”
“大人这是把我当佛了,请佛容易,送佛可是很难的。”
洛久瑶轻笑,“大理寺肯轻易放过我,是因有证据能证明杀人者不是我?他们不会为难你送去的人吧?”
“不会,如殿下所言,臣给了大理寺旁的证据换回殿下,大理寺的人也清楚殿下没有杀人。”
沈林摇头,又道,“只是昨日殿下曾与贺小姐争吵,灯花台又留有一片残余的衣袖,大理寺没法证明殿下的清白,只能请你过去留到此案水落石出。”
洛久瑶了然,手指轻绕手炉下的流苏丝绦,目光始终未离开他:“如此说来,大理寺不会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寻一间囚室好生关着我就是,大人却何必费力救我出来?”
流苏丝绦杂乱缠绕在她莹白的手指上,沈林轻瞥一眼,转瞬又收回,敛过眼睫:“是啊,臣想着殿下待在那儿也是百无聊赖,不如臣带殿下出来,瞧些殿下会感兴趣的东西。”
洛久瑶弯了弯眼睛:“那我该多谢大人了。”
沈林却道:“殿下曾说过想要帮臣,臣带走殿下也算是有所图,不必言谢。”
洛久瑶松开手,任错杂繁乱的流苏自指缝流淌下去。
马车停在沈府门前,洛久瑶先一步跃下。
她换了寻常布衣,乍一看去与府中小厮相差不多,往来路人不会留意。
车帘轻动,洛久瑶主动揽下小厮的活计,转身扶他:“公子请。”
自在西清阁那晚后二人熟稔很多,沈林也不推脱,唇角微弯,扶了她的手臂缓缓走下。
沈府的侍卫迎人入内,大门打开,洛久瑶有一瞬的恍惚。
沈夫人喜欢花草,沈府后院种植花木,前院还支有一方花架。
她前世偷溜出宫来找人,不巧撞上外出回府的沈夫人,曾掩身在花架下躲过一遭。
而今花架还未支好,积雪残存,草木未生,空有一方简陋的木架。
洛久瑶收回目光。
正堂中跑出一小团影子。
影子跑至洛久瑶身前停下,脚下不慎踩了未清的落雪,向前滑去。
“啊——二哥!”
洛久瑶伸手去扶。
男孩五六岁模样,人小力气却足,猛然攀住洛久瑶的手臂,竟将她带得一个踉跄,险些坐到地上。
沈林眼疾手快,一手一个,重新将二人扶稳了。
“沈煜,瞧仔细些,哪个是你二哥?”
他垂首看着男孩:“雪还未化就满院子跑,跌了又要哭鼻子。”
沈煜退后一步站稳,再抬眼,黑漆漆的眸子直盯着洛久瑶。
他躬身行礼,小大人似的:“见过姐姐,是阿煜不好,冲撞了姐姐。”
洛久瑶瞧着他,轻声念了念他的名字。
“沈煜。”
洛久瑶记的很清楚,前世沈家全族下狱时,沈煜只有九岁。
直到三年后她带洛璇回京,扶持洛璇坐上帝位,才得以命人到北境的流放之地去找寻沈煜——当年沈家仅存的幼子。
连山路险,派去的人找寻了小三个月,最终在连柏的一处难民营中找到沈煜,将少年带回燕京。
彼时沈家冤屈未陈,洛久瑶只能暗中将人接到宫中,放在身边。
沈煜自小懂事知礼,不争不抢,是个很乖的孩子。
乖到即使私下被宫人欺负也不哭不嚷,自连柏带回了满身伤病,却连一声痛也不喊。
洛久瑶看在眼里,便教他以牙还牙,教他震慑于人,又命御医为他疗养身体,平了他一身伤痕。
一年后,沈煜的伤痊愈有十之八九,便自请从军到边地历练。
洛久瑶允了。
连山难跃,十丈黄尘千尺雪,他每隔三月会寄来一封书信向洛久瑶报平安。
先天三年,沈煜受封赏前的最后一封信本该在岁末寄回燕京。
风雪飘摇,年节将至,他或许会随军回京,在京中过一个安稳的年节。
只是洛久瑶都不得而知了。
男孩仰头,与记忆中那个执意从军,在她的殿外跪了整晚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洛久瑶忍不住抬手,揉揉他的脑袋。
沈煜眼睛弯弯,笑得像经人揉过后颈的幼兽。
二人只见一面就十分熟稔,沈林在旁瞧着,问:“沈煜,阿娘呢?”
“阿娘正侍弄新送来的花呢。”
沈煜应,“她听闻你落水后被审讯本就担心,可你今晨回来却招呼不打一个,缘由也不说的跑出去……她还生着气呢。”
沈林戳他的脑袋:“你没劝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