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进客殿,男孩眼瞳发亮。
“皇姑姑。”
洛久瑶拂衣落座。
她目光极浅地掠过洛璇,转看向一旁的云芜。
云芜恭敬拜礼:“九殿下。”
洛久瑶点点头。
杯盏摩挲案桌沙沙作响,空气一时安静。
洛久瑶知道,云芜在等着她开口。
她似乎笃定自己会托出今日之事,就像唐寄月亦笃定,她对东宫确有投靠的意图。
天下没有白捡的好处,唐寄月帮她出宫无非是想看她手中筹码如何,而她任她派去的人暗中跟着,也是主动摊手给她瞧。
她与沈林现如今虽没什么交情,但能与他隐秘会面,在唐寄月眼中便是一盘值得下注的局。
他们各有所求,洛久瑶不急。
“皇姑姑,这个可甜啦。”
稚嫩的声音打破安静,洛久瑶垂首,手边多了碗甜水。
光影在白瓷中晃晃荡荡,她抬眼,洛璇又像白日递来梅花枝时那样看着她,一如孩童看着信赖的玩伴。
前世也是如此,洛久瑶始终不懂洛璇因何信赖于她……而他们之间的信任,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土崩瓦解。
洛久瑶冷淡应声:“我不喝。”
洛璇不肯退让,执拗的又将瓷碗向前推。
洛久瑶木着脸添上一句:“我不喜食甜的。”
洛璇这才悻悻将糖水捧回。
见洛久瑶久久不言,云芜终于开口。
“殿下,太子妃命奴婢来问,您可有买到合心意的笔墨?”
她率先沉不住气,洛久瑶心中便有了数,托着杯盏反问:“你与我一同出宫,我有没有买到合心意的笔墨,你竟不知吗?”
云芜故意试探:“奴婢不懂文墨,只知殿下饮了盏不错的茶。”
杯盏在案上磕出响动,洛久瑶轻声笑了。
“是吗?那你可知能入我口的茶,自不会差。”
她略略抬眼,嗓音有一瞬发冷,像是薄而利的,镀了寒冰的青锋。
寒意无端自背后涌起,云芜心中的盘算好似顷刻被人用言语打透,回神才觉手心里已渗出了细细的汗。
眼前少女不过才及笄,嗓音中尚带着少年人的青涩,而她自府邸侍奉唐寄月,这么多年何曾有过慌乱的时候。
殿内寂静,洛璇在旁捧着甜水,战战兢兢的:“皇姑姑……”
好凶,他没敢说出口,眼泪险些要在眼眶里打转。
洛久瑶的嗓音恢复柔和,一时之间,与方才竟判若两人:“皇嫂有心了,她派你前来,想来是同意我的请求了。”
云芜轻捻掌心细汗,面上维持着平静:“是,太子妃命奴婢问询殿下,是否有旁的所需?”
洛久瑶召她上前,在她的掌心划过几道痕迹。
云芜不解,抬头看她。
洛久瑶又画了一遍,柔声道:“我只要这两件东西,你可莫要记错了,届时皇嫂怪罪下来,不知会怪我说的不够仔细,还是会怪你记的不够清楚。”
云芜一惊,忙道:“奴婢记住了……眼下天色已晚,奴婢也该领着小殿下回宫用膳,不叨扰殿下了。”
说罢去请洛璇起身。
洛璇却不愿,瘪着嘴:“我不要,我都没和皇姑姑说上几句话。”
洛久瑶哪里有什么话要和他讲,在旁瞧着,事不关己。
云芜哄道:“殿下若耽搁了用膳,太子妃怕是不会轻易允准您再出来了。”
洛璇不听,干脆攥紧桌角,喊道:“皇姑姑,我要在你这里用膳。”
洛久瑶的头又开始痛起来。
二人僵持着,直到云芜投来求救的目光,洛久瑶才吩咐桃夭取了两块栗子糕来。
她将糕点推给洛璇,看一眼在旁的云芜,嗓音平淡:“我这里没有膳食,只有些栗子糕给你充饥。若是喜欢,后日我还备着,让云芜早些带你来。”
洛璇喜甜,前世即使已做了皇帝,冕服的袖子里也总会偷偷藏着一两块饴糖。
他最喜欢的甜糕是栗子糕,但如今因年岁太小,东宫总是限制着他吃。
洛璇见了糕点,又听她提及后日,眼睛亮了一下,终于乖乖听话。
主仆二人离开,延箐宫清净下来。
用膳的时辰到了,洛久瑶没什么食欲,靠在案侧久久没起身。
见她乏累,桃夭问询过后也未催宫侍端上餐食,走去替她揉脑袋。
桃夭轻揉着她的脑侧,问:“殿下似乎不喜欢小孩子?”
洛久瑶挪了挪身子,示意她坐在身旁。
“或许吧,吵得人头痛。”
她不喜欢同小孩子打交道,偏总能招来小孩,前世是因唐寄月临终托孤,她不得已只能带着洛璇在身边,后来又带他回到燕京,扎根在这座皇城,扶持他一步步坐稳皇位。
算来也是不短的岁月,以至她每每想起前世的洛璇,总会涌起些带着痛的恨意……不知是在恨他,还是在恨那个将他养得冷血凉薄的自己。
如今的洛璇实在年幼,与寻常的孩子无甚差别——天真,无知,带着不谙世事的懵懂。
她对这样的洛璇好熟悉,于是做不到刀刃以对,她只想离他远些,有多远躲多远。
桃夭笑的轻柔:“小孩子都是这样的,等殿下以后有了自己的小孩,说不定就会喜欢了。”
小孩吗……洛久瑶皱起眉头。
她从未想过这些,世事无常,活着本就不易,她没有能力负担起另一个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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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很快就过,第三日清晨,洛久瑶苍白着一张脸到书房抄宫规。
“栗子糕已做好了,这是殿下要的煤粉。”
才抄了几笔,桃夭递上一只纸包,“殿下,昨夜那样冷,您偏要到院子里赏雪,今晨又起来抄书,身体可怎么受得住。”
“我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冷,将炭盆挪来些吧。”
笔尖些许颤抖,洛久瑶抬眼,“经文可送去太安了?”
“已着人去送了,新岁之前便能送到太后娘娘手中。”
桃夭点头,面露心疼,“殿下,您昼夜为太后娘娘誊抄经文,七殿下那边,您……”
洛久瑶手下已然平稳:“我正等着他来呢。”
洛久珹送来的宫规典籍杂乱,大到政和殿对皇帝问礼的规矩,小到浣衣院管束宫人的条文,他有意为难,即使没日没夜的写,全数抄完也至少半月。
天光大亮时,洛久瑶已写满了一整页的纸。
她放下笔,将写满宫规的纸页盖在一摞空纸上。
明面上应付已足够了。
为太后抄经花费她大半精力,她没有闲心抄什么宫规,应下洛久珹本就是一时之策。
“就要来了。”
她看着炭盆中迸出的星点火花,不知是在叹谁。
果不其然,早膳的时辰才过,少年便领着侍从来到延箐宫。
少年携风而入,沉水香的气味飘散在书房中。
洛久瑶行礼:“皇兄。”
洛久珹打量着她苍白的脸,浅浅瞥过案侧炭盆,挤出一声冷哼当做是应答。
洛久瑶抬首,褪尽血色的唇瓣开合:“皇兄如此心急……”
“你无需用言语拖延时间。”
洛久珹打断她的话,态度强硬,“若没抄完,我会派人留在延箐宫,日夜看守着你将它一字字写完。”
洛久瑶也不示弱,柔声道:“皇兄如此笃定,该不会早就打算好了,只是想借抄写宫规的理由派人监视我吧?”
“是啊,六年前你被罚入若芦巷,是我一时疏忽才让你找到机会逃出来。”
洛久珹盯着她瞧,冷笑道,“如今我的确想派人盯紧了你,看看你还能翻出几层浪花。”
说罢,他走上前:“言语可不做数的。”
洛久瑶眼睫微敛,拿起纸张,久久没有递出去。
洛久珹等不得她慢吞吞的动作,绕至案侧伸手去夺。
可不等他夺到手中,下一瞬,洛久瑶指节微松,任纸张滑落到炭盆中。
随之落下的还有一层细碎的粉尘,炭灰翻腾,火星扑飞,击起簌簌烟尘。
炭火遇了易燃的宣纸与煤粉,一瞬窜起高有二尺的火舌,燎至洛久珹的氅衣一角。
洛久珹慌忙退后,狠狠甩开衣摆。
洛久瑶立在原处,嗓音担忧:“皇兄小心些,一兴一灭的火焰从来都无所顾忌,可皇兄若离它太近主动挑拨,很容易引火烧身的。”
华贵的的氅衣燎去一角,洛久珹眸色晦暗:“你的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洛久瑶不语,烟尘掩下她眼中神色,一时之间叫人看不清楚。
直到火苗熄了些,她弯身,将手伸向炭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