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璇笑了,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儿。
“姑姑下次什么时候来找我玩?”
洛久瑶捻着梅花瓣,嗓音轻飘飘的:“东宫里陪你玩儿的人还不够多吗?”
他长大后,会有更多的人陪他玩,以天下作博戏,用杀伐,用权势,用活生生的人命。
洛璇仰着头,看不懂洛久瑶眼中的情绪。
是漠然厌倦,却又似乎云淡风轻,他找不出准确的词语描述,只知从未在其他人的脸上见到过。
于是他想了一下,懵懵懂懂的应答:“姑姑是不一样的。”
洛久瑶轻瞥他一眼。
“或许吧。”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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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未过,太子妃的贴身宫侍云芜领命出宫,到竹韵斋为小皇孙采买笔墨。
出宫门时降了细雪,车辇行至城南,停在竹韵斋一侧的胡同里。
洛久瑶绑紧兜帽前襟的缎带。
她对随行的云芜点点头:“停在这儿吧,回去的路不劳烦了,请替我谢过皇嫂。”
云芜跟随唐寄月多年,是个识趣的,她替洛久瑶推开车门,嘱咐:“宫门酉时下钥,殿下在外请多加小心。”
洛久瑶跃下车辇。
细雪未停,她自胡同绕出,穿过买卖笔墨的一众书肆。
前世接过国玺后她就很少出宫了,所幸燕京的街巷仍是旧时候的样子,与她记忆中的无二差别。
雪粒更大了些,洛久瑶掩好面容,匆匆而行。
熙朝茶阁坐落在南街一角,外瞧着不算起眼,内有乾坤。
身后似有细微脚步声,洛久瑶回首望不见人,压着帽檐穿过堂前小桌,走向内里遮挡住木梯的垂帘。
迈上阶梯,一道人影挡在身前。
年轻的声音道:“二层已被包下,雅间有贵客在,客人止步。”
洛久瑶借着兜帽下的绒毛缝隙看清沈无虞的模样,将沈林给她的那瓶药递过去。
沈无虞登时噤声,磕绊着道:“九殿……怎么是您?您怎么来这里?”
洛久瑶道:“你们公子请我喝茶。”
“九公——”
从后窜出的另一少年惊呼出声,一瞬被沈无虞捂住了嘴。
沈无忧这才压低声音:“沈无虞,你愣在这儿干嘛呢,还不快请九……姑娘进去?”
沈无虞却皱紧眉头:“公子今日来此是专请程公子的。”
“请了他也能请旁人,公子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你懂什么?”
沈无忧拍他的脑袋瓜,又弯着笑眼看向洛久瑶,“他这人古板,姑娘莫要见怪,我带姑娘上去。”
推开雅间的门扉,长屏后是一方茶案,午时日光正盛,依稀能瞧见少年人纤瘦的影。
洛久瑶绕过屏风。
室内的竹帘卷起半面,半顷天光斜飞入户,案上的水正煮沸,蒸腾起水汽。
少年端坐案前,身上的衣袍色浅,冬日里看起来格外单薄些。
像洇湿的薄纸,洛久瑶想,即使室内足够暖,她还是想再为他披一件外衫。
沈林抬首,像是知道她会找来,望向她的一双眼平静无波,不见半分意外。
洛久瑶朝他弯了弯眼睛,不见外的落座在茶案对面。
氅衣上的雪粒融化了,冷气随之散净,她的声音也在一室暖融的水汽里蒸的软乎乎的。
“沈大人,我们又见面啦。”
第8章
洛久瑶摘下兜帽。
尽管氅衣厚重,人也捂得严实,冷热交替间,她的面颊还是有些红。
她的指节也泛红,细瞧去还能见右手的指骨正细碎发颤,足以得见外面的冷。
沈林留意到她的手,斟一杯热茶递去:“殿下,请。”
洛久瑶冲他笑笑,将茶捧在手里捂着:“好香,是溪山雪芽?”
见她认得北地的茶,沈林颇有些意外:“是兄长去鹤川时带回的,北地荒凉,茶苗却不错。”
提及鹤川,洛久瑶眸光微动:“鹤川,传闻鹤川银霜覆地雪落遍野,真想去看看啊。”
沈林的目光轻飘飘掠过她颈侧薄痂:“北地苦寒,公主万金之躯,怎好踏足荒烟蔓草之地。”
幼年时,他随父亲去过北地。
他曾亲眼见过北地的凄凉荒芜荆榛遍野,许许多多的罪犯被发配到连柏之北,其中不乏老弱妇孺。
他们大多是遭到株连的家眷。
绝处逢生的人成了扎根在荒漠地上的刺沙蓬,更多的却像是被连根拔起的花植草木,凋零在了荒凉的边地。
洛久瑶的掌心已经被茶水焐出暖意,指节也不再颤抖。
她浅饮一口茶,轻声笑了:“可这燕京城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如果能离开燕京,大人想到哪儿去呢?”
沈林如实应答:“殿下说笑了,北地尚有一日需要沈家来守,臣就一日不可能离开燕京。”
“总要有想去的地方嘛,想一想也好呀。”
洛久瑶皱眉低叹,转了话题,“今日大人见到我似乎没有意外,是早就在这里等我吗?”
沈林正添着茶的手顿了顿:“臣只知道,殿下今日前来,而今坐在这里,是有话想对臣说。”
洛久瑶将手揣进袖子里,盯着他瞧:“我此番费了些不小的力才借着东宫采买的车辇跑出来,的确是有要紧的话想……”
雅间外忽而传来脚步声。
“程公子留步。”
守在门前的沈无虞截下来者。
脚步声顿住,一声大大咧咧的唤响起:“沈林?”
洛久瑶警觉侧首,瞥向关合的门扉。
眼下被拦在门外的,正是沈无虞方才说的那位程公子——如今的禁卫统领,程惊鸿。
程家与沈家是自父辈的交情,程惊鸿为人直爽,幼时与沈林一同习武。后来沈林因身体故弃武从文,二人依旧亲近,程惊鸿更对沈林多了几分照拂。
洛久瑶信得过沈林身边的人,但她今日出宫是唐寄月相助,若有万一,闲言碎语传到宫中人耳朵里,免不得多有牵连。
洛久瑶收回目光,再望向沈林时,神色换上了十分明显的惊慌。
沈林也正望着她,目光平静。
“沈林?”
程惊鸿没什么耐心,许久没等到应答,径直推门。
沈无忧和沈无虞不是他的对手,自是拦不下人。
洛久瑶不得已压着嗓子轻咳一声,撑起身体。
房门打开。
与此同时,长屏上投出两道相叠的影子来。
洛久瑶已然倾身过去,长屏上光影交错,影子融作一处。
衣袖剐蹭带翻桌上的茶盏,杯盏撞上茶壶,发出叮咚脆响。
洛久瑶微敛眼睫。
她与沈林的距离很近,几乎抬抬指就能触到他的衣襟。
少年身畔清苦的草木气息近在咫尺,连同周侧翻搅起的茶香都隐下,轻而易举将她的记忆拽回到多年前。
从他们相识起,沈林的身上就总带着清苦的药味。
他的衣衫上又惯来熏的是草木香,清淡的味道融合起来,让人闻着十分心安。
在洛久瑶的记忆里,沈林从来没有提及过他的病情。
他不愿提自己的事,她也鲜有问询,以至二人相识许多年,她只知他曾在十四岁时大病一场,从此放下长枪,不再习武。
她不知他的病是什么来历,只见过他不畏苦似的,眉头也不皱的饮下一盏盏苦涩的药汤。
关于沈林,有许多是她不曾知道的,洛久瑶也曾有很多话想要问问他,可察觉时却已来不及了。
雅间内静可闻针,洛久瑶收起思绪。
她抬眼,慌乱已尽数消散。
沈林避开她的目光。
凭他面色如何平静,洛久瑶却瞥见了他红透的耳尖。
“不要和他解释一下吗,沈大人?”
她故意放轻了声音,试探着唤他,“……沈林?”
像是略过耳畔的绒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