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边按部就班的生活,迎接着新的一年,千里之外的京城却发生了一件重大的惨剧。
上元夜,陛下率领皇后和文武百官与民同乐,共享火树银花的盛世盛景,京城百姓自然也纷纷外出观灯做耍,却有拐子趁机掳劫女子孩童,有人发觉了,追堵拐子的时候不知怎么撞翻了灯火引起火灾,接着人群便四散奔逃,造成了拥挤踩踏。
“所以说,惨剧就发生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许杏听说这事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底了。
长青叹气:“正是。陛下尚未摆驾回宫,亲眼看见了人群的骚乱,虽然羽林卫护驾得力,可是一夜之间死伤百余人,还有十几户人家报官丢了孩子,陛下如何不震怒?”
他们是看了邸报之后议论几句,而京城里的皇帝陛下,却是龙颜大怒,接连斥责了十几名大臣,连后宫的妃嫔们也有好几个得了申斥责罚。
“这样大事居然准备成这般,防守松懈,道路不畅,防走水的水缸里都空着,顺天府是干什么的?”皇帝陛下早就把顺天府尹骂了个狗血淋头,可是还是越想越生气,“还有那拐子,打父皇在时就不容这等恶行,如今倒好,偷孩子偷到京城了!刑部、大理寺、五城兵马司,竟无一个得力之人?”
这话王阁老可不敢接,就算他跟皇帝有几分师生情谊,却也得掂量着说。顺着皇帝,那就是把半个朝廷的官员都骂了,不顺着,为那些人分辩几句,皇帝还在气头上呢!
“前些年京城里尚且过得去,最近几年却总有纰漏,光闹到朕跟前的官司都有七八回了。”皇帝把大臣们都骂得麻利去办差了,也就跟最信任的师傅说上几句。虽然王阁老年纪大,可是他实则只是内阁之中排位最末的一个,手上并无太多实权,而他本人也从不揽权逐利,反而最得皇帝信任。
王阁老微微一笑:“前些年是段芝庭当顺天府尹,他老成持重,处理日常琐事也就周全许多,常会全到底是年轻了些。”
皇帝想了想,“嗯”了一声,道:“段芝庭这个礼部侍郎做得倒好,他的长子似乎也是一地知府了。”
“陛下好记性,段大人的大公子正是甘陕那边的甘州知府。”王正英拱手道。
“甘州啊……”陛下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常会全不是年轻,是能力不行,朕就换个更年轻的顺天府尹,看看能不能行。”
第193章 郑氏意图
王正英双目低垂,微躬着腰,站在皇帝的书案外侧,听着皇帝说话。然而等皇帝的话音落下,他平静的神情也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意外:“请陛下恕老臣愚钝,不知陛下说的是……”
皇帝微笑,仿佛片刻前那个暴怒的帝王根本就是臣子们的臆想:“就是你的高徒,范长青。十多年过去,他也该走到朕面前来了。”
新的一年,长青平日办差越发谨慎,多余的话一个字都不说,跟郑大人之间也保持着良好的上下级关系,仿佛当初几次三番苦口婆心提建议最后却落了一顿斥责的人不是他一样。郑大人也仿佛完全不记得旱灾前跟长青的龃龉,日常处理公事时也是一派若无其事。
布政使司衙门里一位罗参议的父亲是三月的生辰,因是七十大寿,所以很是大办了一场,许杏就应邀前去赴宴。
如今欣姐儿已经有了不少同龄的小伙伴,宁哥儿也跟一同读书的官宦子弟们相熟,进府见过礼之后,他们也就各自去玩笑了。许杏当然不能躲着,正哥儿刚满周岁,没有带出来,嘱咐了两个孩子不可失礼,她便去和其他的夫人们应酬说话。
只是她刚跟主人家道了贺、送上了贺礼,之前跟她说过儿女经的另一位参政夫人又走了过来,一把挽住她的手臂,要和她说话。
许杏心中直叫苦,这个赵夫人就像块狗皮膏药似的,抓着自己就不撒手,明明说的都是些家常话,可是话里话外的就绕不开欣姐儿跟她的大儿子年纪相仿、两家家世也相配之类的说辞,那意思简直是不要太明显。每一次许杏都说孩子还小,他们家不考虑这些,可是赵夫人就跟听不懂一样,越挫越勇,只要见到许杏就拉住她不放。可是你翻脸吧,人家除了热情过度、不让你跟别人说话之外,也没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认真计较起来许杏还失了格局,而且若是真格的说开了,欣姐儿就真的莫名其妙的跟他们家的儿子牵扯在一起了。为了女儿的名声,许杏只好一直装糊涂,一忍再忍。
要不怎么不喜欢这古代呢,即使许杏的日子过得不差,可对女子的束缚迫害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她身为女子,又有了女儿,一想起来就痛苦之极。
“范夫人,郑夫人来了,说请您过去叙话。”正在许杏烦躁不堪的时候,罗府的丫鬟走过来,恭敬的传话。
许杏平生第一次这么喜欢郑夫人。
她终于抽出袖子,对赵夫人挤出个笑来:“赵夫人,那我先失陪了。”郑大人是这里最大的官,郑夫人年纪大,品级高,自己出身也高,在一众女眷当中有着说一不二的声望地位,赵夫人尽管没达到目的十分不满,却也不敢流露出来,只好笑着放了手。
许杏跟在丫鬟身后,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小花厅。
郑夫人地位高,即使是出来做客,也高居主位,比主人家气势更足。以她的地位,能来露个脸,就算是给足了罗家面子,谁也不敢指望她真的去给罗老太爷拜寿,因此她到了之后,跟罗夫人说了几句话就要见许杏,罗夫人就立刻让自己的大丫鬟去请人了。
到了堂中,许杏连忙屈膝给郑夫人行了半礼——理论上说,作为御赐的二品诰命,她的品级比郑夫人这个三品夫人还要高,不过长青是郑大人的副手,夫为妻纲嘛,她便给足了郑夫人面子,反正屈下膝而已,不是太麻烦的事儿,毕竟从年纪上来说,郑夫人足够做她的长辈了,而且也只是半礼。
今天郑夫人帮她解了围,她的问候寒暄就格外真诚。
郑夫人虽然脸上一派端庄,心里却满意:自己一句话的事儿,范夫人就这么感恩戴德的了,这才对。
“我虽不大出门,却也听了些言语,说很有几家女眷在打你女儿的主意。”郑夫人道,“可见你们夫妻会教导孩子。”
其实只听第一句话,许杏是很不高兴的,可是后面一句别扭的话一出来,她又不好说什么了。这两年多来,她对这位郑夫人也是多少有些了解的,让她纡尊降贵的说点儿好话夸夸她本心里看不起的人,属实是难为她了。
许杏便道:“可不敢当夫人的夸奖。孩子还小呢,哪里能看出什么。”
郑夫人听着,却越发满意,还露出了几分笑容:“你说得很是,孩子还小呢,许多事情现在就谈还是为时尚早。”
被许杏扔在原地的赵夫人只犹豫了片刻就跟了过来,不管跟范夫人的事儿能不能说成,总还是要给郑夫人见个礼的。她刚走到门口,正好就听见了郑夫人这句话,心下不由一沉。
郑夫人也看见了门口的人影,就叫她进来,等她行礼落座以后才说:“你来得正好,我方才正跟范夫人说呢,儿女之事总要等孩子大些了再谈为好。孩子太小,心性不定,可不知长大了是个什么模样,再者说,范大人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属实是前途无量的,焉知他不会很快就升迁离开?若是已经定下了,将来隔着千里,如何成礼?”
不光赵夫人被说懵了,就连许杏都无比惊讶。郑夫人从不管闲事,也不跟人说多少话,今天竟是破例了。
赵夫人除了唯唯应着“您说得很是”,竟不敢说什么别的话,和之前那个热情过度、巧舌如簧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她并不敢继续纠缠许杏,至少今天是不敢了,只在心里想着,要回去让老爷查查,郑夫人为何要出头坏自己的事。
当然,她的心情如何从来不在郑夫人的考虑之列,郑夫人虽然没有赶她走,却也对她十分冷淡。她今天的目的是肯定达不到了,而明显郑夫人是有话要对范夫人说,便也不再留在这里讨嫌,告了个罪就离开了。
尽管郑夫人出头赶走了赵夫人,可是许杏心里一点儿也不敢放松,依然是小心翼翼的等着郑夫人的下文。
“一转眼范大人也在布政使司衙门里两年多了,我们大人是极器重他的,整日说他是个可造之材,将来必成大器。”郑夫人喝了口茶,接着说,“有我家大人的栽培,范大人日后定有前程,你可万万不要小家子气,被这些人的几句好话迷了眼睛。你看,我是跟大人在这里吃风,可是我那几个孙儿,说来倒是和你的丫头一般年纪,却都留在了京城里,终归京城风物繁华,孩子也多些见识。”
许杏心里琢磨着她这话也好像是有点儿什么意思,嘴上却道:“夫人是一片慈爱心肠,关爱晚辈呢。”
郑夫人又看了她一眼,这才端起茶盏,慢慢的喝起了茶。
等回到府里,许杏把这些话一五一十的说给长青听,最后问:“你说这郑夫人是什么意思?总不会她想让欣姐儿给她当个孙媳妇吧?”
长青原本轻松的神色也严肃了起来:“只怕真有这个可能,而且还是郑大人的意思。”
“若是真的,那肯定是郑大人的意思啊,郑夫人根本就看不上我,自然也是看不上欣姐儿的。”许杏道,“那你说,她说了好几遍的那个话,莫不是暗示你要升官吗?”
“郑家毕竟家大业大,又有淑妃在宫里,也许能得到些消息吧。”长青也不确定,“王阁老虽然偶有信来,却再无一字与朝政相关,想必是他与我的往来受到了监视。”
“那咱们……”许杏有些担忧。
长青很快就想清楚了,微笑道:“不妨事,她郑府若真的存了这个念头,自然会解决现在来找你的人家,至于他们府上,虽然有年龄相当的人选,可是远在京城不说,你听她的意思,也不急于现在定下来,咱们过上几年再想法子。”
“那你可得早做准备,我不喜他家门风,若真是他家,欣姐儿定然要受委屈的,便是不委屈,只怕日子也要过得辛苦。”许杏并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同一时间的郑府后宅,郑夫人也跟郑大人说着同一件事:“你叫我说的话我都说了,不过咱们旭哥儿可不行,他是长子嫡孙,媳妇要做宗妇的,范家丫头可不够格。过上几年,要不就让昀哥儿,或者老三家的晨哥儿定这门亲事吧。”郑大人的次子是妾室所出,郑夫人虽然心里不大看得起范家,可也不愿意让庶子家得这门亲事。
“这话不许提了。”郑大人沉了脸,“要不是九殿下实在太小,娘娘都想跟范家结个亲事呢,你倒是在这里挑三拣四的。”
郑夫人瞪圆了眼睛:“老爷,那范长青再能耐也就那样,怎么还能比得过百年勋贵、当朝宰相不成?”
“他如今是比不过,可是他年轻,有能力,有政绩,最要紧的,他得圣心!”郑大人压低了声音,“娘娘传出来的消息,陛下虽未当众提起,但是私下里对他十分关注,你说这是何意?”
郑夫人张了张嘴,反驳的话说不出口。
郑大人最后补了一句:“陛下属意他做顺天府尹,过些日子就要发明旨下来了。”
第194章 同行少年(上)
大概是郑夫人罕见的对别人的家务事表态,罗家的寿宴之后,许杏终于过上了耳根清净的生活,让她对郑夫人总算有了几分真切的谢意。
四月底的时候,长青收到了吏部的调令,让他出任正三品顺天府尹,五月底前到任。
“这次的时间怎的这样紧急?”即使想过今年可能要换个地方,许杏也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我得赶紧叫张家的来,把甘州那边的酒坊出手。”
“唔,你若能行,不妨亲自去一趟,带着欣姐儿。”长青想了想,道,“咱们这次进了京,不知道要待几年,说不得她的亲事就要说了,到时候可就再没机会到处看看了。”
也许是自身经历异于常人的缘故,也许是跟许杏相处多年潜移默化受到影响的缘故,长青对女儿的教育并不像时下的士大夫那么迂腐。他不愿用规矩女德之类的东西去约束欣姐儿,也希望她能尽可能的开阔视野,增长见识。
许杏自然是举双手赞成的,尽管时间无比紧张,她还是尽量安排了行程。她先让同贵夫妻立刻动身去甘州,把酒坊转让的事情通知程管事和甘州的牙行,然后开始指挥府里下人收拾东西,等甘州那边有了买家的消息,她再亲自去一趟,当然,带着欣姐儿。至于省城这里的小食肆和作坊,自然也一并转手了。
“甘州醇”的名号在甘州当地是很响亮的,之前不是没人觊觎,可是前后几任知府都对这个酒坊颇为庇护,有心之人一打听,知道东家是省城的大官,也不敢动什么手脚。谁承想,这个酒坊它居然要转手!消息放出去,当天就有人来询问了,之后陆陆续续有六七家商户都提出了要买,程管事应对得头大,赶紧让人给许杏这边送消息。
许杏得了信儿,便带着欣姐儿,在同贵夫妻的陪伴下去了一趟甘州。宁哥儿上学,正哥儿太小,不过也断了奶,就在家里,让丫鬟们陪着,反正当天下午他们就回来了。
几个人轻装简从,到了甘州也还不过午。许杏和欣姐儿下了马车,沿着街边往酒坊走。
“娘,您和爹不用为了我耽误时间,我其实也不是很喜欢逛铺子的。”欣姐儿虽然岁数小,可是十分懂事,明白父母的一片苦心。
许杏揽着女儿,一边走一边说:“我带着你,并不是为了让你来逛铺子,一来是咱们这边民风开放些,你出门不用蒙着脸,自在,再瞧瞧这甘州风物,也不枉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些年,往后咱们可能难得再来了,二来是让你看看铺子交割是怎么样的,长长经验。”
欣姐儿指指街角的大杨树:“娘,我其实都记得呢,您当初带着我来看铺子,喏,那棵大杨树还在那儿,树上的大虫子可是蜇人。”
“你的记性倒好,那样小时候的事儿都记得。”许杏微笑,“一转眼你就这么大了。”
“娘,咱们酒坊的酒卖得这样好吗?转手了好可惜啊。”欣姐儿指指酒坊门口的大车。
许杏眯眼看去,也是愣了一下:“这……这大约是酒楼进货吧,或者是外地的客商来贩卖。”
跟在他们后头的张彪却道:“夫人,那两个搬酒之人的步法倒像是军中训练出来的。”
“军中?”许杏很意外,不过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咱们开门做生意,不管是什么人来买,银货两讫便好,程管事是个妥当人,不会有纰漏的。而且,过了今日,这酒坊也就不是咱们的了。”
他们一边说着话就进了酒坊。
今天来买酒的果然是个大客户,程管事正一脸恭敬的跟站在大堂中间的两个少年说着什么,眼角余光看见许杏一行人进来,先是惊喜,然后对着许杏的方向拱了拱手,接着又继续陪那一身劲装的少年说话。
有客户在,许杏当然不会计较这点儿礼数,带着欣姐儿四下看看,跟她介绍酒坊的布局、销售策略和酒水酿造的情况:“后头作坊那边就不让你过去看了,都是些男子,里头又烧着锅,怕是都衣冠不整,你就在这里瞧瞧账册吧。”
欣姐儿没有异议,先是饶有兴味的打量了一圈儿,然后就坐在柜台后面,安静的翻看着酒坊最新的账本。许杏倒也不指望她查账,只是让她看看真实的酒坊账册是怎么记的。
“您稍候,小人去给您算一下总账。”程管事那边也谈妥了,转身回到柜台这里找算盘,“今天铺子里所有的酒都在这里了,其中窖藏的醇酒有一千两百八十斤,每斤六十文,一共是……”
“七十六两零八百文。”欣姐儿随口道。
程管事一顿,手上的算盘珠飞速的拨打,接着笑起来:“大小姐好算学!”
堂中站着的劲装少年显然听见了,很有些不可思议的问身后的跟班:“那小孩儿算得这么快?”
跟班却是听出了几分,知道“那小孩儿”是酒坊东家的女儿,说话就比较客气了:“大少爷,这家的小姐算得确实很快。”
少年拧着浓密的眉毛,很不敢相信。
程管事往账单上记下了这一笔,又说:“林公子,剩下的新酒有六千七百四十斤,每斤四十文,一共是……”
“二百六十九两零六百文。”欣姐儿又道。
程管事下意识的照着写在了账单上,写完了才放下笔,拿算盘重新算了一遍,微笑道:“林公子,正是如此。”
林公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满脸写着不可思议不敢相信,他“嗯”了一声,很不好惹的问:“一共呢?你别让那小孩儿算了,你算算,该给我抹去的得抹去,我可是给你包圆了。”
程管事手上不停的拨打着算盘。欣姐儿抿嘴一笑,低头看账册。
“一共是三百四十六两零四百文,您是大主顾,自然要免些的,承惠三百四十两。”程管事满脸堆笑。
柜台里的小女孩儿果然没出声,林公子似乎松了口气,但又有几分失望,不过什么都没说,也不讲价,摆摆手让跟班掏银票。
他们主仆出了门,屋里的人们还听到了一句“算学这么容易吗?少爷我怎么……”的话,不由莞尔。
整个过程中许杏都没说话,饶有兴趣的微笑旁观,等到程管事过来见礼的时候,她才问了一句:“您这些年辛苦了。方才那是何人?把酒坊买空了?”
程管事瞧瞧堂中没有外人,便低声道:“夫人太客气了,小人分内之事。那位不曾表明身份,但是据小人猜测,当是北疆军中世子爷的大公子,那些酒大约是犒劳将士们用的。”
许杏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少年是靖北侯的孙子,倒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