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半, 安也站在窗边看着对门。
最开始离开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就像迟拓描述过的,是个看起来就很沉默的老实人,张柔送他出门, 在兰花盛开的门边微笑送别。
然后是风风火火跑出来的女儿和儿子。
张柔笑着看他们走远, 站了一会,进了屋。
安也摁灭手里的烟, 拿着兰一芳一早去花市买的一大束康乃馨出了门。
张柔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的时候, 发了一会呆。
安也穿着很简单的t恤牛仔站在门外, 头发扎着马尾,淡妆, 手里捧着一束花。
她做了演员以后长年艰苦的形体训练让她整个人气质和过去完全不同, 但是五官基本没变,张柔第一眼就能认出来。
认出来以后,张柔就抬眼去看安也的背后。
“迟拓没来。”安也把手里的花递给张柔,“我一个人来的。”
张柔又看向她。
“进来吧。”这一次对视,张柔看懂了安也的表情,侧身把她迎进屋。
家里很干净, 原木色装修,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兰花香, 安静舒服得很有张柔的味道。
客厅里挂着全家福, 张柔和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手拉手坐在正中间, 后面站着三个儿女, 安也第一眼居然没有认出来哪一个是迟拓。
她有些疑惑, 于是走近了一点。
迟拓个子高, 她从来没有这种第一眼没有认出人的情况,她一直在看站在后面那三个儿女里面最高的那个, 那个人在照片里微笑着,却很瘦,白衬衫几乎像是挂在衣架上,脸颊凹进去,眼底没什么亮光。
这张全家福里最瘦最高形容枯槁感觉下一秒就要被风折断的人,她第一眼没有认出来的人,是迟拓。
安也站在全家福面前不动了。
她记忆里的迟拓哪怕是十几岁抽条长个的时候,都没有瘦成这样过,他的肌肉一直很漂亮,漂亮的她有时候会一边减肥一边恨,她稍微吃一点就因为大骨架显得背很厚,可迟拓基本不忌嘴却能有一层很漂亮的薄肌肉,变声期以后就有了。
迟拓天生就是骨架匀称身材很好的人,可他这张照片里却已经瘦得连衬衫都遮不住他突出来的锁骨了。
“这照片是我刚结婚的时候拍的。”张柔给安也递了一杯水,看着照片,声音轻柔,“也快五年了。”
“这照片里的小拓……”张柔伸手抚过照片里迟拓凹陷消瘦的脸颊, “已经是那几年状态最好的时候了。”
安也预设过聊天内容。
她知道自己很冒失,感觉迟拓不对劲仅仅只是一种感觉,她这样贸贸然跑到新加坡见张柔,只是因为除了找张柔,她不知道问谁才能问出迟拓瞒着的那些事情。
但是,她没想到刚进屋就看到了五年多前的、面目全非的迟拓。
她也没想到张柔没有做任何铺垫,就站在全家福照片面前,把安也最想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迟拓有自残倾向,并且在自残了超过两年后,才因为过于消瘦被张柔发现。
“小拓是很多人眼里别人家的孩子,在我眼里也是。”张柔坐到了沙发上,“懂事、独立、聪明,他身上没有我和迟定邦的痕迹,他有时候完美得像个天使。”
安也没动,她一动不动的看着那张全家福。
因为迟拓太完美,看起来太万能,所以没有人意识到他还不到二十岁,他其实还只是个孩子。
张柔病重的时候和外界是没有交流的,她只是一心求死,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迟拓不可能二十四小时一直贴身看着,总会有那么一两次,被张柔逮到机会。
送到医院急救的时候,迟拓的舅舅就会怪他。
最狠的一次,在急诊室门口扇了迟拓一耳光,因为那一次迟拓睡着了,张柔就找了双袜子系成长条把自己挂在了卫生间里,发现得晚,差点没救回来。
其实没有谁对谁错。
那时候,迟拓舅舅的鱼丸面店生意并没有因为多了张柔和迟拓做帮手变好,反而因为被人投诉卫生问题关掉了两家地段最好面积最大的,收入骤减了三分之一。
大家心情都不好,压力都很大。
大家关系都很紧张,迟拓舅舅骂完迟拓,冷静下来了就会和迟拓道歉。
似乎只要有久病的家人,这种过程总是不可避免,只是迟拓的舅舅有责怪的人,迟拓没有,他只有自己。
他因为照顾母亲出勤率不够差点被取消签证,又因为英语发音问题被人排挤,他在这里举目无亲,完全没有发泄压力的出口。
所以一直压抑的迟拓,在来新加坡第二年年底暴发了。
起因是因为校园霸凌,迟拓这种沉默的个子挺高样子出挑却没有朋友的异乡人,出勤率不足,在学校里不起眼,是很好的霸凌目标,他们会藏起迟拓的食堂卡,会用冰水泼他,会把刀片塞在他包里,一拿就是一手血。
考上法学院的学生,也并非个个精英,也有人类渣滓。
迟拓最开始是躲,家里已经那么多事,他一点都不想节外生枝。
直到有人在迟拓低头看手机的时候,借口迟拓低头不看路撞到他,把他手里的手机砸了,砸得很彻底,直接丢到学校广场的喷水池里,还进去踩了几脚。
迟拓并没有闲钱再买一个新手机。
没有手机,他妈妈出事就联系不上他。
没有手机,他就联系不上安久久。
所以迟拓爆发了。
他本来就是会打架的,寻常三四个成年男人一起上在他手里都讨不到好。
而且他在盛怒中也没有失去理智,他弯腰捡起了手机,把砸他手机的人和拦着一起起哄的人默默记在心里。
他潜意识里,把这次反击当成了一次长久压抑后的发泄。
所以当他在暗巷里把那四个人打得爬也爬不起来的时候,他心底很痛快,拳头砸在人体上回馈回来的痛感,让他心底产生了近似悲凉的解脱。
那次,迟拓没有被退学没有被遣返回国,真的纯粹就是他找了个彻底的监控死角,以及艺高人胆大——他始终没有让那些人看到他的长相。
那四个人在前一天犯了其他的事根本不敢报警,砸迟拓手机只是他们日常欺负人里面的一个微小插曲,谁都没想到这个异乡人的拳头会那么硬。
他们在医院待了一个月,只记得打他们的人个子很高,以为自己得罪了真正的地头蛇,瑟瑟发抖。
迟拓甚至还去医院看过他们。隔着住院病房的玻璃门,看着那四个鼻青脸肿鬼哭狼嚎的混混。
他有点回不去了,从来不花钱买东西的他买了个沙包回家,可是也找不到那种殴打在人体上的快感。
他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他心里有一些无法宣泄的情绪,因为这次暴力事件上了瘾,但是他理智尚在,所以最后,他选择了自残。
非常隐秘的自残,用塑料袋绑住自己让自己窒息,晕过去以后手上力道变小就可以恢复呼吸,吃下去以后催吐,食道因为胃液返流后的灼烧感让他觉得痛快。
他外表看不出一丝异样。
只除了急速瘦下去的身体,和逐渐变差的成绩。
他也试过求救,他省吃俭用买了七月份回国的机票,想见安久久一面,但是安久久七月份没有时间。
迟拓安静的退掉了机票。
再后来,迟拓因为精神恍惚一时失察,张柔又一次自杀差点成功。
而迟拓那时候几乎已经无法入睡,前一天晚上胃酸逆流和窒息,情绪崩溃,跪在张柔面前求张柔不要再自杀。
张柔说:“他一直叫我妈妈,他说妈妈我只有你了,他说妈妈我真的好想好想安久久。他就这样哭着哭着蜷在地上开始抽搐,那是我那段时间第一次听到外面的声音,睁开眼睛就看到小拓一边呕吐一边不能自控的抽搐。”
张柔说这些话的时候,安也不敢去看她的表情。
安也也不敢去细究自己现在的心情。
最开始,医生诊断迟拓是焦虑症,因为他清醒过来以后一切都很正常,毕竟他们家庭太特殊,医生说高压下的崩溃也是一种宣泄。
迟拓对于治疗也算配合。
就像重逢后安也看到的那样,他对自己的病轻描淡写,按时吃药,按时就诊,配合各种检查。
张柔经过那一次之后,逐渐清醒,开始和外界有互动,医生说这一次应该已经熬过去了。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有了希望。
那一年,张柔记得,安也拿了第一个有含金量的最佳女演员奖。
迟拓脸上也多了点笑容,成绩没有掉到最低,他开始一点点往上追。
迟拓舅舅的面店也慢慢地补损回来,家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在逐渐变好。
只除了迟拓。
没人发现他还沉在那里,所有人都忙着活着自顾不暇,没人想着去捞一下他。
“他看起来太正常了。”张柔一直用很慢很慢的语速说着这些话,像是在一刀刀的凌迟自己,“或者说,在我的脑子里,我的小拓一直都太正常了。”
所以,她忽略了迟拓因为窒息眼底长年的可怖红血丝,她忽略了迟拓越来越差的体力,她也没有注意到迟拓一点点往下掉的体重。
直到有一天早晨,迟拓没有起床吃饭,他早上还有课,自从张柔逐渐变好以后,他从来不会迟到早退。
张柔就去了迟拓房间。
发现她儿子头上套着塑料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那一刻,她才发现,他盖着被子的身体看起来居然都没有起伏,他瘦成了一片纸。
那是第五年,安也彻底消失不联系迟拓的那一年。
“他差点就死了。”
如果不是他才二十出头,身体底子又一直很好,可能真的就死了。
那一次,他在医院里住了半年。
现实讽刺,病情一直反反复复的张柔,被医生说起来复发可能性很大需要重点看顾的张柔,因为迟拓这一次刺激,彻底回了神。
可迟拓并没有好起来。
他太习惯把所有可怕的事情都当成一件小事,甚至那一次抢救回来以后,他也仍然觉得,这只是一次意外。
他所有的情绪都被隔离掉了,但是身体仍然会有反应。
直到那一年生日,消失了一年的安也给他发了一个两百块钱的红包。
像是被突然敲碎外壳的蜗牛,那一瞬间痛不欲生,情绪和外界终于被接上了一条很脆弱的线。
他去加拿大读研究生的时间比安也以为的晚了一年,他的身体又调理了一年,新加坡这边的学校因为他大学时候的出勤率都拒绝了他的申请,迟拓最后选择了加拿大,因为那边可以少读一年。
后来,张柔在迟拓舅舅的安排下嫁给了现在这个男人,有了新的家。
再后来,迟拓去了加拿大,假期都在打工,很少再回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