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就是像是去问案、问罪一般吗?
在如今这种紧张的情绪里,只要有一家以为大祸已至拼死一搏,城中局势转眼就会爆发。
可他又不敢就此做什么,谁知道尹元衡有没有暗中留下人手,只要一有异动就会出手?
“后宫干政,勋戚掌权,祸乱之源……”
城西的喊声忽然又毫无征兆地隐隐传来,声音隔了这么远有些沉闷,后面立刻就被鼓声再次搅乱。
梁渊像是失去了浑身力气一样瘫坐在地上。
太累了,太恐怖了,刀仿佛一直悬在那里……
他很想快点得到解脱。
梁渊的判断一点都没有错,当尹元衡到了弘文馆一位官员的家门前之后,这回竟没有敲开门。
“朴执义何罪之有!你当廷杀了他,如今又要来灭我满门吗?我虽五品献纳,却不愿引颈就戮了!”
听到门内的喊声,尹元衡惊怒交加,一时就被冲昏了头脑:“本相亲来拜访以示安抚,你竟胆大至此,污蔑本相?堂堂三品执义不思御敌报国,罪不容恕!莫非,你也是要主降?”
“逆贼!我自不会降,只是去岁以来苟延残喘,敢怒不敢言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了!如今你领兵围我府宅,无非鱼死网破罢了!”
本来并没有真围他府宅的尹元衡闻言又怒又气:“好!好!好!本相为御外敌殚精竭虑,你竟如此狂悖,呼本相为逆贼。来呀!逆贼是当真跳出来了,杀进去!”
大街上仍然没多少人影,但全副武装的内禁卫军和这个区区正五品司谏院献纳的家丁们就此隔着矮矮的院墙和脆弱的院门对战了起来。
喊杀声自然是传遍左右的,结果也丝毫不会有悬念。
杀红了眼的尹元衡果然发现了一个逆贼之后,怒气仍不能停止,反倒更加有了危机感。
“再回大司谏府上!本相倒要看看,这司谏院里还藏着多少不忠不义的士林逆贼!”
在这样“全天宵禁”的汉城里,消息的传递也完全不能像平时一样。
但在失控的压力下,尹元衡带着内禁卫军就此走入纠察逆贼的方向,终究是沿路带来了巨大的恐怖。
第一块骨牌被推倒,接下来就很难再预料走向了。
先是有人在巨大恐怖之下派人冒险以公务之名出了门,而后甚至有士林派青年官员亲自出了门。
许多人都来到梁渊家请求商议对策,这种动静很快就传到了尹元衡那里,那还有不失控的?
文定王后在佛祖面前从佛子那里得到了深邃鸡锋安慰后终于平静了不少,可她放不下担心派人去问了问如今城中局势之后,就听闻内禁卫、羽林卫、捕盗厅……不知多少城中的兵卒都被尹元衡调动了。
汉城里,今夜终究演变成了一场彼此猜忌的大屠杀。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士祸不少,但从没有今天这么惨烈。
深夜里,城中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大的乱子,又岂会毫无动静?
不管是放火烧宅的,还是引火自焚的,宋良臣和张经被喊起来时都看到了城中数个方向隐隐的火光和烟雾。
“……见效这么快?这就乱起来了?”
宋良臣目瞪口呆,张经却只是微微一笑。
“得位不正,仇怨日久,有什么奇怪的?”张经收起了笑容,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宋良臣,“前两个月只讲大道理,让他们习惯了两个多月再换说法,自然是有道理的。”
哪怕是在将来的朝鲜,也要以文制武。
他张经奉命来到这里,难道只靠大明将士勇猛、装备精良打些硬仗?
“天赐良机啊!”宋良臣兴奋异常,立刻就要准备去传令各营,准备趁乱总攻。
“不!”张经却开了口,“装作不知道!不急,让他们再乱一阵!”
“……哪怕尹氏姐弟掌着兵权,只要大军攻城,他们就再也顾不过来了啊!”
张经摇着头:“侯爷莫非忘了,之前还喊了守城将卒应当深明大义。今日喊了士林,转眼士林大祸临头。明日再喊话将卒,又当如何?”
宋良臣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看着张经施施然回帐补觉,他甚至在路上伸了个懒腰。
这一刻,他想起了郭勋给他写的信。
千万不要贪功冒进杀红了眼。
一定要听军务会议指挥,听张经的安排。
宋良臣望着城中又多了一处火头,只觉得身上有点凉。
这些家伙的脑子,确实让人胆寒。
难道这一国都城,能够就这样兵不血刃地拿下?
莫非只用等着有人开城来投降?
这就是上兵伐谋、攻心为上?
第483章 打的是民心
白色恐怖在汉城弥漫。
李家王室百余年的正统,文定王后二十多年稳据后宫,尹元衡数载权威,都发挥着最后的效果。
杀了这么多自己人,但汉城仍旧还算没有大乱。
这隐隐让一些百姓心里觉得:士林派多少年来屡受欺凌,原来这些读书人当真没多少卵子。
空出好多位置,尹元衡刚好用来大肆封赏给其他人:老勋旧、尹家人、重将的亲家友人……被姐姐臭骂了一顿之后,尹元衡也知道之前冲动了。
但木已成舟,现在他只能说道:“消了内忧,便只有外患了!如今大家都据了显位,上下一心,何愁外敌不退,将来富贵不存?”
那左右议政、左右赞成、左右参赞、六曹判书,新的大司宪、大司谏、汉城府判尹,回缩到汉城后新封的五卫都总府都总管、都提调、提调、御营大将、禁卫大将、扈卫大将、捕盗大将……
放眼望去,基本都是从二品以上,“栋梁满殿、英才荟聚”。
“咸镜道反贼如今也止步了,还为本相传来了消息!”尹元衡拿出一张绢帛,“你们传看传看!”
他振奋着说道:“江原道诸府州,正在赶征新粮。再守上月余,天降大雪,就是反攻时候了!暴明遣了朱家辽王到平安道,狼子野心一目了然!李山希摇尾乞怜,妄图卖国夺位,八道早已人尽皆知!”
那绢帛上,正是咸镜道大都护、道牧等文武联名写的新近消息。
大批大明官员到了平安道、黄海道,和李山希一起清丈田土、断案抄家,而他们实则都向一同赴朝的辽王和曾任朝鲜宣交使的龚用卿汇报工作。
咸镜道本是已经不奉尹元衡调令的反贼,一开始还借着助王世子的名头攻击平安道和江原道。但明军入朝后,他们却又缩了回去。
尹元衡觉得生机越来越近了,眼睛明亮地说:“只要入了冬,咸镜道大军截了明军后路,那就不一样了!明军作势围了汉城这么久,为何不攻?实不能也!要是一攻受挫,死伤将卒不得补充,退都退不走!如今盼着我们自己乱了军心,这真是小瞧了我们!”
停顿了一下,声音压抑下来了一些,他又说道:“那些士林派墙头草,以为向暴明摇尾乞怜就能做怎么样,看看吧!平安道黄海道那么多官绅富户人家,下场是什么?把那里发生的事情往东边南边散播出去,各地大族都知道只有勤王御敌一条路能走!”
当此之时,今日份的“礼炮”又响了。
那些喊话内容还传不到这里,随后就又嘈杂。
“领议政大人……今日又换了说辞……”
不久之后,自然有人呈来记录。
尹元衡看了看,脸色有些阴沉,抬头看了看那些守军将领。
“本相知道,局势艰难,不是每个人都能忠勇不移!”尹元衡嗤笑了一声,“暴明打错了算盘,激得一些软骨头狗急跳墙,却正是为本相创造良机,清理顽疾。而守军忠勇,虽然书读得少,道理却看得更通透!”
他把那张纸也传了下去,反正城外喊了什么,他们最终也是会知道了。
今天针对的正是将士。
尹元衡还是把话讲明了:“暴明坏我社稷、断我国祚、奴我国民之心显露无疑,若真让暴明得逞,有些读书人或许还能摇尾乞怜做个书吏,然而义士不绝,暴明必酷戾镇压,岂能重用朝鲜武将兵卒?唯有如今十余万大军,必定人人卸甲为奴,作为青壮苦力!”
这些话对不对,不好说。
但至少现在面对着他的这些守军高级将领,人人都知道他们不可能在明军面前有未来。
大明能给他们的,不可能有尹元衡现在给的这么多。
尹元衡的那些话,也可以被他们用来再去提醒底下人。
道理确实讲得通:一旦大明以辽王为朝鲜王,那就是要以大明文武为主了,朝鲜本地人,哪还有往高官厚禄之位爬的可能?而治理异族,猜忌重重,最重要的用来防备暴乱的军事力量,又岂敢用朝鲜人?
城北明军主帅大帐那边,宋良臣留意了一天。
“……今天没什么动静啊。”
“哪能天天有动静?不急……”张经如是说。
“天气越来越冷了,真要等他们自己大乱起来,不战而胜?”
“无碍,难道还会输?”张经摇了摇头,“仍如往常一般。守军经不起一败,城门都不敢出。为长久计,侯爷和阳武侯让麾下一同把仁川那边将来的辽南营和军港修筑好是正经。”
宋良臣只能无语,但也没表达反对意见。
朝鲜守军是经不起一败,所以从未出城劫寨什么的。只要明军不主动进攻,看起来就毫无危险。
但天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孤注一掷寻求决战?
围三阙一也不是这么用,只给对方心理压力吧?
他们的东面畅通无阻,虽然斥候没见多少增兵而来,但物资不缺的话,就能一直这么耗下去了。
耗到大雪降了下来,城外扎营的明军自然难捱一点。
由于这种特别的攻守形势,在朝鲜守军侦查不到的汉城西面海边仁川一带,此刻却着实很热闹。
仁川以前叫仁州,如今是叫仁川郡。
北洋海师的战舰如今停泊于此,薛翰用他的舰船和陆战兵控制着京畿道南面通往汉城的通道,也将仁川牢牢把控着。
如今,仁川海边的小港口正热火朝天。
码头上,海运局的一个掌柜正在看着新一批被领到这里来的人。
他看了看这群惊慌不定的人,看向了通译:“你对他们说:在这边做工,工钱每天一结,管一顿饭。港口修成了,以后还有许多工要用。如果有同乡,回去也可以叫来,不用怕。大明出兵朝鲜,是为了朝鲜百姓免遭兵祸。将来货船来得更多,这里活计也更多!”
大明的长期战略,早已分配给了海运局一个:这里的商港、军港,以后也将是海运局在朝鲜方向的吞吐枢纽。
仗虽然还没打完,但大明已经开始将这里作为自家地在开始经营。
平安道那边,龚用卿这段时间一直忙得脚不沾地。
他的所作所为,李山希一直看在眼里,心情也越来越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