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为之一惊,但耐不住那人长了双乌黑有神的眸子,像夜里的星子一样,反倒不觉得害怕了。
她绕到前头,刚想启唇问他是不是所谓的六皇子,就见他一头倒了下去,那对儿明亮的眼也随之合上,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喊出声:“快来人!他晕过去了!”
料想他是给冻坏的,她飞快解下自己的披风,不顾缀锦的阻拦,硬是盖到了他的身上,手里也没闲着,一边推搡着一边唤人:“醒醒,醒醒啊。”
闻知响动后,几个宫人簇拥着围上来,抬着他出了御花园。
后来,元月仍常常进宫,不过却多了一个朋友,他告诉她,他名唤杜阙,小字三省,她则笑着回他,她叫元月。
杜阙将“元月”二字嚼了两遍,后知后觉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小名呢?”
她嘿嘿一笑:“娘说了,女儿家的小名不可随意告知他人。”
再后来,元月迷上了坊间的热闹,就不大爱进宫去了,同杜阙也慢慢断了联系,直到今日,传旨太监亲口道出“皇六子”三字,那段过往重新涌入了脑海,她怔怔然,忘记了接旨,忘记了谢恩。
传旨太监瞧她迟迟不动,提醒:“元姑娘,接旨吧?”
话一出,众人纷纷投来目光,尤其许夫人,心知元月心有所属,又逢出了那等变故,而今冷不丁赐了婚,担心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遂不动声色拽了拽她的袖子,用气音说了句:“千万莫做傻事。”
元月猛一激灵,倘或自己不接这圣旨,自己丢了性命事小,牵累家人陪她受罪岂非罪孽深重?可不明不白地嫁了人,勉之哥哥又当如何?她到底是没奈何了……
传旨太监失了耐心,掐着尖细的声儿警告:“元姑娘犹豫不前,想是对圣上的旨意有意见?”
许夫人几乎哭了出来,除了又扯了两下元月的衣袖以外别无他法。
大家都在等她,元家上下的性命都在她的一念之间,她……
“……臣女叩谢圣上隆恩。”元月双臂高举,捧过圣旨,随即伏首高呼。
她终究做不出要全家人为她丧命的行径。
勉之哥哥,对不住了……
圣意有了着落,众人俱松了口气。
元嵩起身,和传旨太监客套几句,原想亲自送其出府,传旨太监则连连摆手回绝,元嵩便吩咐管家福安好生送人离开。
院里只剩下自家人后,元嵩长长舒了口气,回想起方才元月失魂落魄的模样,遂想着说些话安慰她。
前腿刚迈出去,许夫人就把一只胳膊横在了身前,元嵩侧目,见许夫人泪眼汪汪道:“让她自个儿静一静吧。”
话落,元月已然走远了,元嵩捋着胡须思忖片刻,打消了劝解的念头,嘱咐缀锦“看好姑娘,别让她多想”,后携许夫人回屋商议这门突如其来的婚事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到了二月中旬。
那场变故后,元月越发提不起劲儿来,只管把自己关在房里,或躺在榻上默默垂泪,或找出这几年来公孙冀给她写的信痴痴翻看。
元家人见这光景,劝了又劝,每每得到的回答只是:“不念了,再也不念了。”
话虽如此说,却还是照旧。
杜衡一早听说此事,急得坐卧难安,怎奈王妃肚子不太平,又闹起恶心来,端阳王又因前些日子渭水一战而被圣上多番召到宫里议事,抽不出身来照看府里,只好全靠着杜衡一人操持。
杜衡有心无力,却难抵心中惦念,遂亲笔写了封信,着贴身婢女容儿递往元府。
元月正捧着书信发呆,察觉外间有人来,急忙拉起锦被盖住散落满床的书信,堆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看向来人。
容儿略略打量一番,吃惊不已,从前郡主把元姑娘比作牡丹花,无一人有异议,如今哪里还瞧得出牡丹那明艳灿烂的影儿?
“元姑娘,郡主命奴婢带给您的信。”容儿将信交与缀锦,“临走前,郡主悄悄告诉奴婢,说圣上给六殿下赐了府邸,离元府不远,且已定下这月二十六为您与殿下完婚了,叫您别再执着于往事了。”
元月扯了扯唇角,取出信看下去,最后一字跃出眼帘的瞬间,闷闷笑了笑:“替我多谢郡主的好意,就回说我想通了,不会再折腾了。”
究竟想没想通,容儿不确定,不过容儿倒是真情实意希望她能快些走出来。
施了一礼,容儿告辞。
“姑娘,您能看明白就好。”缀锦感叹,“况您和六殿下也是打小的交情,想来六殿下不会亏待您的。”
元月不知,赐婚圣旨下达的半个月里,杜阙隔三差五差人来府里问候,每回来那几个小厮手里皆提得满满当当的,库房都快堆成山了。
“是吗?”元月心不在焉,“但愿吧。”
缀锦还想劝几句,却听元月说:“去搬个火盆来吧。”顺手掀开了锦被,遍布锦榻的信笺尽然显露。
缀锦没敢多探究,不多时抱了火盆进来,彼时元月已将信笺收拾成厚厚一摞,火盆刚落地,那一摞信立马挪了地方。
元月打亮火石,稍作踟蹰后把火石丢到盆里,盆内登时蹿起一簇火苗来。
看清那些是公孙冀写给她的信以后,缀锦心情格外复杂,不知该替她高兴还是惋惜。
再厚的信,终究是纸做的,不经烧,不消多时,盆里便铺满了灰烬。
元月忍不住呢喃:“他,不会回来了。”
杜衡信上说,公孙冀的尸首找到了,士兵是凭尸体腰间别着的一块儿绯色玉珏辨认出他的身份的,那玉珏上分明刻着两个字:勉之。
而那块儿玉珏正是她送给他的,“勉之”二字也是她花了半个月亲手刻上去的。
他当真,不会回来了。
二月二十六宜嫁娶。
铜镜里,倒映出一张清瘦的面容与一道忙碌的影子。
“姑娘生得真真美丽动人,同六殿下真乃一对璧人。”喜娘为她戴上发冠,对镜摆弄许久方才满意,“吉时快到了,姑娘瞧瞧,可还有哪处不满意的,老婆子好趁这会儿再调整调整。”
元月摇头浅笑:“不必了,我很中意。”
嫁衣是宫中数十位绣娘花半月时光精心裁制的,头上的凤冠是宫中能工巧匠重金打造的,就连这化妆用的胭脂水粉亦是皇后娘娘特意派人送来的,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杜阙杜阙,阙,缺陷也,不满也,而缺了一角的月亮,何尝不是一种缺失?
她与他,实不枉一对“璧人”。
告别了父母,元月由喜娘搀扶逶迤出府。
十里红妆,锣鼓喧天,元月真正意识到——她真的要嫁人了。
许夫人呜咽之声隐约传来,惹得她鼻尖一酸,欲抬手拭泪,喜娘有所觉察,低声提醒:“姑娘,略忍一忍,擦花了妆不吉利。”
元月无言,是啊,不吉利,大喜的日子,该高兴些才好,于是默默垂了手,微微牵起嘴角。
皇子成婚,排场盛大,百姓们一大早安排好家中活计,不约而同前来观礼,大家伙儿你挤我我推你,很是热闹,为这场婚礼添了些烟火气。
忽而,人群中炸出一声高喊:“新郎官来啦!”
紧接着,人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彻底沉不住气了,男女老少的惊呼从四面八方破风而来。
元月一声不吭,手心却出了层薄汗,多年不见,不知杜阙是否仍如往昔那般瘦弱?
思量间,有限的视野中多了一抹红,盘旋于脑海中的纷繁思绪戛然而止,是……杜阙来了?
“阿月,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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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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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修长的手探过来,停在元月身前,赤色的袖口稍稍往后一滑,露出一根略显陈旧的红绳,她莫名觉着眼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阿月,天色不早,莫要误了吉时。”恍惚之际,杜阙道。
她瞧得清楚,说话时他的手又朝她的方向伸了一分。
喜娘当她是不舍家人,一时伤心得愣住了,便暗暗推了下她。
元月如梦初醒,耳根子不觉烫起来,试探着伸出手,一点一点碰上杜阙的掌心。
杜阙极轻地笑了声,慢慢合拢五指,牵着她缓步前行。
花轿近在眼前,杜阙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元月颇感不自在,暗中使劲抽手,两方僵持不下时,杜阙的声音拂过耳畔:“阿月别因此而厌我,我放手就是了。”
说罢,竟真的松了手。
元月默然,不想分辨什么,借着喜娘的搀扶钻进了轿子。
一路上吹吹打打,轿子入了皇子府。
杜阙去前厅招待客人去了,元月则被婆子丫头簇拥着回了婚房。
“姑娘,您且安坐等候,奴们先退下了。”仆从们关好门出去,偌大的屋里登时悄然无声。
元月紧紧攥着手,心中很是不安,难不成她真要和杜阙行洞房之礼……?
不。
她咬着嘴唇,不顾礼数自个儿掀开盖头,起身奔往门口。
指腹触及门框之际,身躯猛地一颤,一旦出了这道门,无异于抗旨不遵,元家……那手终又收了回来。
元月回望铺满各色果干的喜榻,眸色黯然,悲凉一笑:“早生贵子又与我何干?”
不愿挨着那寓意美满的地儿,她挪步坐到凳子上,眼见桌上摆着酒,便顾不得许多,一味想着借酒浇愁,满满斟了一杯,送入唇齿之间。
酒不算烈,她干脆埋头痛饮起来,少顷,酒瓶见了底,然双目依旧清明。
元月哭笑不得,都怪小时候好奇心太重,见大人们每每相聚,饭桌上总少不了酒,就以为酒是什么好东西,日思夜想着谋划去府里藏酒窖偷几瓶来品尝,这“千杯不醉”的酒量便是自那时练就的。
一醉方休算是不能了,元月撇撇嘴,放眼四顾屋子,一应摆设和元府大差不差,无非尽些名贵的瓷器、玉器。
她意兴阑珊,侧放下头,枕着臂弯放空自己,不想杜阙年幼时的样貌闪到眼前,任如何作为都驱赶不走。
疲于与之僵持,元月索性放任关于杜阙的记忆去扰乱她的心智。
说起来,她对杜阙实谈不上“单纯”,他长了副比女儿家还要美的脸蛋儿,心思又纯粹,待她更是真心实意,她自然乐得和他来往。
人家皇子之身,虽说不甚得宠,终归是人上人,配她绰绰有余,她不该这般“不知好歹”。
歪得酸困,元月换了边继续躺着。
没准人家也不愿意,也是被逼无奈才娶的她也未可知,不如等会见了他,好好打探打探,若当真如此,说通了日后寻机会和离,总好过相看两厌。
念头一冒出来,元月倦意全无,忙回床边乖巧坐着,一心等候杜阙的到来。
心里装着事,元月半点不困,隐约捕捉到外头的说话声后,越发精神,按捺不住起身迎了过去。
“殿下,您喝了这许多,奴才去给您盛晚解酒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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