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五愣了会,判断出阿姒失了忆。
随即他告诉阿姒,自己便是她爹爹,是位郎中,早年为了生计把她托付给故乡的亲戚,因战乱把她从故乡接来历城,来时道上马车倾翻,让她受了重伤。
阿姒依稀有种直觉,她的确是因战乱才随亲友离开故乡,爹爹也确实不在身边。
因而她对郑五的话深信不疑。
若非那夜亲耳所闻,她怎么也想不到,平时对她那么好的爹爹竟是个陌生人,待她好是要借她获利!
如今听郎中一说,更为明了。
当初他救下她,是见她面容姣好,想将她送给好色的城主。被误认后才将错就错,想先和她培养父女情谊,日后得更多利处。
郑五能替城主治病,医术必也精湛,他不希望她恢复记忆,便故意不替她诊治,一拖再拖,才引发后来的失明。
好个为她计深远!
好个医者仁心!
她收回思绪,问郎中:“可能治愈?”
老郎中叹息:“久病成疾,脑子里的伤本就棘手,老夫也只能开些方子亡羊补牢,夫人也要做好无法复明的打算。”
纵已想过可能无法复明,但听到这话时,阿姒心口仍如针扎火燎。
郎中走后,竹鸢上前宽慰:“夫人莫太难过,我家亲戚当时病了,郎中也说备好后事,但这会还不是没事人似的。”
阿姒笑笑:“我无碍。”
她垂下眸,压下眼底寒意。
原本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还想恩怨两消。但如今她改变了主意,若有生之年再遇郑五,定要以牙还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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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姒只失落了一小会,又是无忧无虑的模样。这夜她歇得有些早。
灯烛尽暗后,竹鸢出了小院,将今日听到的话报给晏书珩。
晏书珩正在曲桥上散步,眉心渐攒:“她受过伤,且失忆了?”
竹鸢:“失明也是因脑中有淤血且未及时就医,能否复明还未可知。”
晏书珩低头想了想,又问:“除去失明,可有其余症状?”
竹鸢摇摇头:“女郎同郎中说自己偶尔健忘头疼,其余并无异常。”
晏书珩低眸沉吟许久。
微带感慨的话在夜色中显得寂落遗憾:“她是真的尽忘前事,可惜。”
竹鸢回了小院,破雾认真剖析前后诸事:“若是如此,那女郎受伤或许也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加害?事后发觉她失忆才将计就计,将人送到长公子身边。
“如今看来,女郎当是不知情。”
晏书珩笑道:“破雾心生怜悯,认为我该放了她,对么?”
破雾想解释称他当初曾偶然得过那女郎的相助,但记起晏书珩对贴身护卫的要求便是“心如寒铁,身如飞箭”。
他神色变得毫无波澜:“公子怜悯,属下便怜悯;公子若有其他安排,属下亦照做。只是属下不解,那人为何要把女郎放在您身边,莫非是想让您在亲事上出错?”
如今世家门阀之间大都相互联姻,以稳固权势,长公子是未来的一宗之主,姻亲上自然马虎不得。
晏书珩含笑折下一片竹叶,指节如竹,和竹叶浑然一体:“若是有意为之,那人必对我的喜好相当了解。又费尽心机弄来个声音相似的刺客,或许,还知道些别的事。”
破雾猜不出,只能寄希望于能从陈、姜两家中能查出些什么。
他看向晏书珩。
青年正把玩竹叶,指腹捏着叶面,自叶尾缓缓顺至叶尖。
仿佛把玩匕首锋利的刃尖。
正值望日,明亮月色将竹影打在青年那修胜玉竹的长指上。清风拂过,竹影摇曳,周遭景象渐渐扭曲……
竹叶成了一枝竹竿。
一只稚嫩瘦白的小手扶住竹竿,淘气地问:“阿爹!我可像个采莲女?”
脑袋被轻揉了下。
有个温和的声音无奈道:“念书时也未见你如此热忱。”
提到念书,小孩很是不满,猛摇竹竿,竹筏轻晃,涟漪圈圈震开,复又消散,碧波翠荷亦被震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后——
“为何让我画十七岁的你?”
清越声音如玉落幽潭,打破无边寂暗,如镜水面上,涟漪又起。
有微光蔓延,所照之处,水面冒出片片嫩荷,花开花落,初日荷花已成莲蓬。
莲蓬被一只纤柔的手摘下。
又被另一只修如玉萧的手接过:“但你尚在金钗之年,我如何能画十七岁的你?”
清稚女声如银铃阵阵,煞是悦耳:“我不管,要么以画抵债,要么……以人抵债,大哥哥你且自行权衡!”
青年轻笑:“那我觉得,娶十七岁的你,比画十七岁的你合算。”
心尖忽而悸动,如涟漪漾开。
不料狂风骤起,小船倾翻,那只修如玉竹的手忽然消失。她拼命往前游去,只抓住一朵带血莲蓬,心间宕然一空。
流水退去,脚下成了平整的木地板,侍婢端着漆盘上前,其上盛着罗裙钗环,裙衫微光流动,步摇熠熠生辉。
温润好听的嗓音变成恭敬规矩的妇人声音:“女郎,该更衣赴宴了。”
她赤着脚懒懒起身,展开双臂任妇人侍奉着穿衣,步摇方戴上发间,垂悬的珠翠忽而轻晃、发出清脆声响。
身后有平稳的脚步声走近。
来人语气中带着若即若离的缱绻和逗弄:“小阿姒不记得我,可我还记得当初承诺,两年太久,我不愿等,不如——”
话语温柔缱绻,却让她无比心虚,惶恐地转身,却不见说话的青年。
明亮广室成了荒野。
头顶寒鸦簌簌飞走,发出可怖凄鸣,踉跄奔跑中,目光所及处皆晃成虚影。
凌乱的灌木。
凌乱的山石。
凌乱的呼吸。
不断逼近的刀剑。
路戛然而止,脚下断崖深不见底,似张饕餮巨口,将她扯下。
阿姒紧紧闭眼,急剧的下坠过后,背后碰上一片柔软平实。
梦断了。
阿姒睁开眼,伸手在眼前晃了晃,仍是那漫无边际的寂暗,一时不知是该为逃出噩梦而庆幸,还是为醒后的黑暗失落。
阿姒怔怔然坐起,唤来竹鸢:“劳烦阿鸢,帮我取来缚眼的绸带。”
竹鸢先望一眼窗边,这才道:“娘子稍等,婢子这就去拿。”
阿姒已平复心绪,将绸带覆在眼上,绕至脑后正要打结。
“本已失明,为何多此一举?”
来人声音虽清越动听,但来得猝不及防,又因梦中惊惧未散,阿姒手上绸带脱落,吓得从榻上弹坐起来:“夫君?你是何时回来的!吓死我了……”
她弹起的模样像只兔子。
晏书珩笑得颇为愉悦:“刚来。”
竹鸢垂下眼,假装听不见也看不着。什么刚来?娘子做噩梦时长公子就来了,当时娘子嘴唇张合,不知说着什么梦话。
长公子俯下身,在榻边侧躺下来,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温柔拂过娘子眉眼,专注地端详着她的神情。
目光含情,看起来真似新婚燕尔。
可他却不唤醒梦魇中的女郎。
竹鸢本以为长公子喜欢这女郎,毕竟他看向女郎的目光是那般煦然温柔,可现在竹鸢犹豫了,哪有人见心上人做噩梦,不叫醒安抚就罢了,还在边上静看?
就像狸奴看着抓到手的耗子。
也像狼审视误入狼窝的羊。
真怪,太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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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阿姒捂着心口平复,想起方才自己被吓的事,不免有些窝火。
但面上未显,还是温温柔柔的。
“夫君回来,可是有事?”
晏书珩不回应这个问题,俯身拾起绸带,走到榻前,停了下来。
阿姒正要开口,眼上一阵柔软。
他在替她系上绸带。
手上动作比这柔软的绸带还要轻柔,好似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阿姒微微愣了愣。
这人出去一趟回来,竟是开窍了?
“这绸带有何用处?”他随口问。
阿姒半是认真,半是胡诌道:“夫君不知道吧,其实盲人也能感光,光太亮时双眼会难受。当然缚眼还有别的好处,譬如可以暗示旁人我是瞎子,让着我些。还有——”
她用腼腆温婉的笑藏住狡黠:“只要遮住双眼,旁人便看不清我,免得有人见我生得貌美生了歹心,要夺人之妻。”
此情此景下,这话实在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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