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离歌的震惊和错愕落在赵临鸢的眼中,她只是淡淡一笑,说道:“翊王殿下与我王兄赵云合作了这么多年,想必手中有不少能牵扯到他前程的罪证吧?或大或小,或牵一发,或动全身。如今我父王退位在即,赵云早已虎视眈眈、随时都会出手对付赵素,翊王只要在这个时候从中协助,放出一些与赵云有关的不痛不痒的罪证,便可将他暂时牵制。待他日我王兄赵素登上了王位,他念及兄弟之情,定不会对赵云再有为难。如此,方为鸢儿心中所求,还请殿下成全。”
褚离歌目光紧缩,紧紧盯着赵临鸢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赵素?”
赵临鸢叹了叹:“朝堂之事,世间之事,本就是瞬息万变,人心更是难以琢磨,哪有这么多的为什么。”
褚离歌竟有些急了,“可赵云是你的兄长!”
赵临鸢丝毫不动容,“赵素亦是鸢儿的兄长。”
“……”褚离歌一怔,长身僵立,竟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赵素也是赵临鸢的兄长,可他的意思难道赵临鸢听不明白吗?从来,赵素只将赵临鸢当作昭云国的公主,唯有赵云,才真正将赵临鸢当作了自己的妹妹。
这一点,赵临鸢当然明白。
因为在她心中,从来也只将赵素当作了昭云国的储君,唯有赵云,才是她的哥哥。
可一个人的感情终究只是一个人的事,不该左右江山,不该误了天下。
赵临鸢心中所想,褚离歌并不知。
他只知道,这些年来赵云为登王位,谋划数载,却不曾想,终有一日竟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在背后插了他一刀。
合作了这么多年,褚离歌竟在这一刻,为他的伙伴感到不值。
他再一次问:“为什么?”
赵临鸢的眼神在天际飘了飘,看到雁过长空,似飞往昭云国的方向。
她想起了美好的过往,想到了赵云,便有片刻的怅然。
但很快,她又收回了望向天际的目光,笑了笑,笑中带有不可逆转的笃定和执着,更有掌握了一切的气魄。
她说:“因为赵素比赵云,更该做昭云国的王。”
昭云国,是昭云国臣民的国;天下,亦是天下人的天下。谁该为王,一生争权夺利的王族不知,一生为私欲站队的朝臣不知,一生为柴米油盐的百姓亦不知。但在赵临鸢心中,她却有自己的判断。
若问赵临鸢与寻常百姓多了哪些不同,她想,大概是她比王宫的女子多走了几年民间的道,比民间的女子多吃了几年王宫的粮,比寻常的女子多了一双辩明君的眼,比软弱的女子多了一颗助明君的心。
许多年后,赵临鸢都还清晰地记得,她的两位兄长赵素与赵云,有人该做君,有人该为臣,他们从来便是不一样的人。
经褚离歌这一问,赵临鸢便想起了那些事。
*
数月以前曾对相朝出兵的殆夷国,早些年的时候只是一个不足为道的小部落,这样一个不起眼的部落,是在得到了霍蛮与霍戎两个部落的归附之后,才渐渐强大了起来。
而当初的霍蛮与霍戎之所以会归附这么一个本毫无力量的小国,其实是赵云的手笔。
赵云十五岁封王,十六岁率兵北上,将霍蛮与霍戎两个部落打得跪地求饶,结果饶是饶了,却是以归附殆夷国为条件,生死之下罔论尊严,那两个部落的首领便也答应了他。
后来赵云将殆夷国公主雪裳娶到了昭云国,自此便真正拿捏了殆夷国。
殆夷国连接着相朝与昭云国,有心之人自然能看出,赵云那双求战的眼,从一开始便放在了相朝的国土上。
可彼时的赵云只是一个王子,没有绝对的权,任何决策皆受制于他的父王,亦受制于可向父王进言的兄长赵素。
要想出兵,必先夺权,于是赵云兴兵各部,欲毕其功于一役,为的便是与赵素争夺储君之位。
可赵云想要开疆扩土、想要天下一统,赵素却知就算纳入了殆夷国,昭云国也绝非相朝的对手,他赵云靠着蛮力赢个一次两次不算难事,但当真要天下一统,代价便是天下皆废。
反复厮杀,你死我亡,最终耗尽的是相朝与昭云国各自的未来。
比起一个血腥弥漫的天地,赵素更想要一个安稳繁盛的昭云国山河。
可赵素知道,赵云永远是赵云,永远不会放下手中剑,若想阻止他兵征天下之行,唯一的办法便是夺下储君位,将昭云国未来的决策权牢牢握在自己的手中。
所以,他们二人皆走上了争储的路。
当赵云将手中的兵刃指向各个部落时,赵素却将目光放在了昭云国的内政上。
监国期间,赵素广纳良臣进言以除奸佞,削减宫中开支以解内困,更向草原派去使节重开互市,渐渐壮大了昭云国的国力。
后来,赵临鸢亲眼看着赵素一步步将赵云打来的天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所有人皆以为是他赵素人鬼两面,表面说着辅佐弟弟打江山,实际上却将弟弟马革裹尸换来的国土归功入自己怀中。
唯有赵临鸢,看到了他藏在贪婪下的谋略,看到了他践行于内忧外患处的权术,看到了他纵被误解也不曾辩驳的胸襟。
或许看到这些的也不仅仅是赵临鸢,还有他们的父王赵其宗。
所以,哪怕赵云战功赫赫,最终被立为储君的,依旧是赵素。如果说赵云是率兵可横扫八方的将,那么赵素便是可废了他亦可重用他的君。
昭云国若在赵云的手中,他会凭借手中鞭、身下马,踩着黄土尘沙,染上淋漓鲜血,许臣民一个广袤无边的疆土。
可昭云国若在赵素的手中,他会凭借眼中谋、心中术,掠过困顿黑夜,守住万家灯火,许臣民一片河海清晏的山河。
在赵临鸢的心中,赵素就该是昭云国的王。
而这一些,只为赵云感到不值的褚离歌,自然不会知道。
这便是赵临鸢宁可毁了赵云的前程,也要让赵素登上王位的缘由。
*
宴席接近尾声t?,褚瑟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除了王妃赵临鸢有事先行离席,萧王这方并无其他异样。
过了好一会儿,褚瑟揉了揉眉心,机灵的肖佐立刻迎了上来,为他斟茶。
肖佐其人,幼时本是坊间的一个小混混,有一次欠了赌债被打得半死不活时,被路过的一个小少爷救了下来。后来,也是经那位小少爷给予衣食,他才得以在玉京活了下来。
当年的那个小少爷便是褚瑟,那时的昭妃娘娘还未遭人陷害被驱逐去琼华苑,褚瑟也还是三殿下,而非西椋宫中那个受人冷眼的三皇子,可惜后来昭妃出了变故,褚瑟的境况便翻了天覆了地,再没有了照拂肖佐的能耐。
肖佐虽出自市井,却也是个重情之人,并未因褚瑟失了权势便另寻庇护,依旧选择留在他的身边,为他谋事。
褚瑟便受了他的这份心,将他委派到东宫当差,侍奉于前太子褚萧的座下。
再后来,肖佐常年对褚萧摆出一副谄媚忠心之态,深得褚萧的信任,但终究他还是褚瑟的人。
在褚萧落马后,肖佐便堂而皇之回到了褚瑟的身边,依着职务之便,游走于承欢宫与南霄宫之间,干着过往熟门熟路的活,为褚瑟监视起了褚离歌。
这些时日以来,许久未传来关于南霄宫的情报,这会儿瞧见肖佐的嘴皮子一凑上来,褚瑟便知应该是发生了不简单的事。
他若有若无地喝了一口茶,低声问:“何事?”
肖佐假意为萧王布菜,一边道:“刚才不知是否小臣看晃了眼,似乎看到王妃去往了南霄宫的偏处,不巧还与翊王打了个照面,殿下对王妃还须多留个心眼……”
其实,肖佐并未看清与他擦身而过的是否正是赵临鸢,但他深知褚瑟风格,宁可错杀也不放过,遂将所见及时呈禀,是真是假、如何裁断,便都交由褚瑟去判断。
褚瑟心中有了些掂量,面上却笑一笑,似不在意,“此乃翊王的生辰宴,这抬头不见低头也会踩脚的,就算王妃当真与他打了照面又如何?”
肖佐的嘴离褚瑟的耳根更近了些,“殿下有所不知,翊王登门那日,王妃亦曾出现在正殿。当时小臣并未多疑,且王妃说了要去看前太子,小人也不好阻拦,但小人后来查知那日的牢狱根本无人探视,王妃此举,好像……似乎……大概……”
正说着, 他面上的表情越来越拧巴,胡弄不下去了便干脆承认道:“那日是小臣大意,看丢了王妃,还望殿下轻罚。”
褚瑟点了点头表示他确实大意,可很快又摇了摇头表示不会罚他,“你办事向来成一桩败一桩,若事事皆罚,你有几条命够本王消遣的?退下吧。”
肖佐便感恩戴德地退下了。
独自沉默了一会儿,褚瑟余光瞥了一眼原本属于褚离歌的位置,和自己身旁原本属于赵临鸢的位置,心中若有所思,斟酌片刻,他欲唤来扶欢,却发现那个常伴在他身侧不曾离开的女子,同样也不见了踪影。
想到扶欢的去处,褚瑟漠凉一笑,眸中显出了几分阴鸷来。
有一个藏了许久的计划,此刻便在他的胸中浮了上来。
第61章 61.云尚浅:赌她向着他的一颗心。
赵临鸢回到承欢宫的时候,已经是掌灯十分。
殿前有几名内侍焦灼徘徊,令她心中生疑:褚瑟从来没干涉过自己的行踪,怎么今夜特地派了人在这里等候?
在她沉思的时候,有一名内侍躬身迎了上来道:“夜深露重,王妃还是莫要在外逗留为好。”
赵临鸢饶有兴致地抱着臂,将说话那人打量了一番,再用余光瞥了一眼墙角后,漫不经心道:“既然是夜深露重,那么萧王殿下又为什么要在外逗留?”
听了这话,几人面面相觑,唯有藏在暗处看着她的褚瑟笑了笑,随即,黑暗处忽然现出一个身形,正是他缓缓朝赵临鸢走了过来。
褚瑟屏退内侍,轻轻揽过赵临鸢的肩道:“今日在褚离歌的生辰宴上,许久未见鸢儿身影,本王茶饭不思,心中也不愉快,所以才在此侯了鸢儿许久,盼能与鸢儿再一同进晚膳。”
赵临鸢瞪了瞪他,“你还吃啊?”
褚瑟看似落寞一叹,“既然鸢儿无心相陪,那本王便不吃了。”
赵临鸢被握住的手倏地一顿,停步,看向褚瑟,她听出了他话中有话,便也没再和他绕弯子:“殿下是怀疑鸢儿今日行径,有别的一番心思?”
“本王怎么会轻易怀疑鸢儿呢?”褚瑟温柔地摁了摁女子的发丝,但很快又敛住了笑意,“可是很遗憾,这一次,本王还真是有些怀疑你了。所以,今日宴席上,你与褚离歌私下见面一事,你能解释一下吗?”
赵临鸢怕他想偏了,连忙握住他的手道:“我可以解释,我是……”可她的话却被褚瑟打断。
“是不是说来话长?”褚瑟望了望四周,向赵临鸢投去一双复杂的眼,“若如此,鸢儿可否为本王备些糕点,咱们慢慢说。”
他又停顿一下,竟补充了一句:“我想吃昭云国的芙蓉糕。”
赵临鸢的目光在褚瑟的瞳孔里停驻片刻,心中斟酌着他的话,感受到今夜的气氛似乎很不寻常。
他究竟有什么心思?
*
昭云国的糕点素有珍馐美馔之名,其颜色如皓月,形似饱满麦穗,皮酥而不散,馅绵而不柴,几年前传入相朝的时候,也备受相朝臣民的喜爱。
这样的糕点,赵临鸢常吃却不擅做,可是褚瑟忽然说他想吃,她便寻了扶欢来帮忙。
两个女子一番折腾后,香甜软糯的芙蓉酥呈了上来。
高座上,扶欢看了褚瑟一眼,为他斟了一盏茶后,便自行退了下去。
“鸢儿的手可真是巧,战场上能杀敌,卸了兵刃也能做这可人的糕点。”正说着,褚瑟伸手捏了一块芙蓉酥送进嘴里。
赵临鸢不应声,只波澜不兴地望了望扶欢的背影,若有所思。
好一会儿,她的手中也捏了一块酥饼,欲送进口中,却被褚瑟伸手一拦。
他不由分地夺过了对方手中的糕点,“这么晚了,姑娘家的可不能再进甜食,本王替你吃了可好?”
赵临鸢笑了笑,只当他是饿了,并没有作其他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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