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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绥绥消受了一会儿才说:“三小姐何时进宫来了,来明义殿找贤妃娘娘吗?”
    杨三小姐却不说话了。她低下头,云头靴尖踢弄着一块石子,口中兜了好大一个圈子,绥绥才听出来,她想说的其实只有一句。
    “你认得贺拔弘,对不对?”
    绥绥愣了一愣,说声是,三小姐就发急:“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绥绥惊讶地看着她,三小姐顿了顿,气哼哼地转过脸去,又不说话了。
    暮夏烟雨如丝,淅淅沥沥下着。
    其实绥绥看得出来。那一日在长安街头遇见三小姐,三小姐提起贺拔时红红的脸颊,也许因为她自己也为一个男人爱过恼过伤心过,绥绥什么都明白。
    绥绥小声问:“三娘,你喜欢他吗?”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听见雨声里嗡嗡的人声:“我听见姐姐和哥哥商议着把我还俗,不让我做女道士了……他们要把我嫁出去。”
    绥绥忙问可定了哪家,三小姐摇了摇头,断断续续说:“虽没定下来,可这种事情……一旦提起来……就很快了。”
    三小姐始终低着头,绥绥只能看到她发烧的耳朵,一路烧到领子里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族大家尤其重规矩,即便是活泼如杨三小姐,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是豁出脸去了,绥绥忽然懂得了她的意思,凑上前小声道:“若三娘真有这个念想,我就寻个机会去问问贺拔!婚姻大事,马虎不得,总要你喜欢他,他喜欢你,是不是?”
    杨三小姐又背过身去,绥绥忙拉住她笑道:“三娘找到我,就别害臊啦!再说,你们不是曾经差点儿……还是陛下的意思呢!”
    绥绥想起之前的事,倒有些迟疑:“那时三娘不还觉得贺拔出身寻常,生得又不似汉人……不过几个月,怎么忽然就转了性子了?”
    “他的眼睛却是汉人的眼睛!”三小姐强调,抿了抿唇,“嫁给不喜欢的人,是替杨家嫁的,自然要这个好,那个好,才配得上杨家。可嫁给喜欢的人,胡人也好,平民也好……是我去嫁,只要我喜欢,又管他是什么人。”
    三小姐带笑乜着她,像挑衅又像顽皮:“就像太子喜欢你,你哪里比得上我姐姐呢,可他就是喜欢你,你进宫来,他身边再没有一个女人。”
    提起李重骏,绥绥心里又乱起来。好在这时,花墙外有人若有若无地击掌,三小姐听见,连忙提着裙子爬上花墙。
    “今日是我姑母的忌日,我才随着姐姐来的,一定是她察觉我不在了!我得回去了。”
    她身手真敏捷,看来也是溜出去玩的老手了。三小姐骑在墙头,跳下去之前回头,忽然对绥绥笑起来:“谢谢你,小娘娘!”
    如此明媚的笑容,与这阴雨的下午格格不入。
    绥绥想,三小姐来找她,想必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可她把那最酸涩最甜蜜的秘密分享给她,她们还是前所未有地做了朋友。
    从前绥绥天天想着李重骏,早把贺拔丢到不知哪里去了,可她现在打起精神来,却发现一件怪事。
    贺拔进宫的次数,
    似乎比李重骏还多。
    贺拔是太子的人,皇帝又为何要频繁召见他呢?
    绥绥虽然想去找贺拔,可她成日被贤妃拘着,无事根本不能出去。她只好又一心去练习剑舞。
    她这次可谓用尽了心血,把张七娘子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一点点细节都要推敲反复,一丝不苟地复原,饶是她有梨园戏的功底,也着实费劲。绥绥又急于速成,每日鸡鸣而起,夜分不寐,睡觉都要压着腿睡。小时候班主成天揍她都没让她这么勤奋。
    她跳舞的时候贤妃很少在场,直到那一天,她舞罢收回了佩剑,再回头,贤妃正凭栏望着她。
    贤妃的眼睛又是红红的。
    没过多久,贤妃便对她说,皇帝要在八月十七这日宴请旧友,亦是位江南人士,听说绥绥剑舞练得小有所成,就要传她去跳。
    听上去,似乎只有一位宾客。
    小意思,绥绥自己给自己鼓劲儿,她可是见过世面的,成百上千来听下流戏的男人她都应付得来,像皇帝的旧友,肯定是个雅客。
    她到底是低估了皇帝。
    那一晚的前半个时辰,她一个人都没见到。宫娥引她去了一处内室,屋子阴沉沉的,只有素纱屏风后面烧着十六盏灯盘的朱雀连枝灯,一团灯火,亮得恍恍惚惚。
    其余之处,都是黑暗。
    宫娥告诉她,皇帝就让她在这里跳舞。乐师都将自己隐匿在了黑暗里,那铁骑突出般的泠泠之声像暗夜中的潮水般四面八方涌上来,绥绥在茫然中抽剑舞起来,许久才明白过来——
    他们就是为了看她的影子。
    打在淡青屏风上的,
    舞剑的影子。
    果然是雅客……也太雅了吧!这观舞的方式真是闻所未闻。绥绥忽然有点好奇,这黑灯瞎火的,皇帝究竟是和谁有这么好的兴致呢?
    一舞终了,屏风后听见皇帝的声音。
    “过来。”
    绥绥忙走出屏风,眼观鼻鼻观心,缓缓走过那漫长的青砖地。汤汤的月光透过素白的窗纱,古老,朦胧,如同岁月的河。
    皇帝就坐在南窗下,沐在这岁月的河里,四处空荡荡的。这间屋子空荡荡的。
    除了皇帝,一个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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