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缘由如何,矛盾如何,最终的结果,大概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包括老皇帝自己也是,甚至很多人到事后反应过来,也是脸色苍白,惊魂难定,承平多年的广州府士民们也直观地感受了一次开宝盛世下一场血色烂漫的绽放……
很难说清,这是否为皇帝的权威所致,毕竟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又或者,这是某些宗教的“魅力”所在,让人舍生忘死,让人丧失自我,让人发狂绝命。
到底有多少人丧生在这场变乱中,到最后也没统计出来,只知道在开宝二十九年剩下的冬日中,广州城内,缟素颇多,而曾经喧嚣一时的番坊街,竟成鬼域。
至于广南东道,那些高官们,则是欲哭无泪,经此一乱,广州府的经济至少倒退十年,他们的钱袋子啊……
第519章 最后的旅途18
大汉治下的番禺城,素有中贵东富西贱之分,但在西城,在大食番坊街及其周边,算是例外。烈火飓风过后,只余一片狼藉,别看大食人只在番禺城内占据那么一隅之地,但对番禺的影响,尤其是经济上的影响,要比人想象中的要重得多。
数日的“平贼之乱”中,有人飞来横祸,有人大发横财。还有的人如丧考妣,不是为大食人的惨剧,而是为自己的财路。尤其是那些靠给大食人提供生活物资,以及从大食商人手中拿洋货发财的那部份人,好大一条财路,就这么突兀地硬生生地给人断了……
与番坊街隔着两座街坊的距离,顺着长街转向巷道,沿着小巷便是一户户番禺西城的寻常之家。当然,这里居住的并非是广州府治下最底层的士民,日子虽然清苦,但至少还有一片独有的栖身之地,而番禺城内有的是活动于灰色地带、生存于阴沟暗角的贱民。
甚至并不能称之为民,官府并不寄望从那些人身上获取多少税收,为民的权利也很难得到保障。至于巷内的家家户户,事实上在权贵们的眼中和那些贱民一般,只是番禺城市繁荣的养分罢了。
作为邻居,受到“大食之乱”的影响还是比较严重的,别的先不说,仅巷道间墙壁的刀痕剑印,以及零星几家门楣上挂着的白带,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哀伤。
城门失火,哪儿能不殃及池鱼,只不过,比起那些家毁人亡者,小巷人家由于地处僻静受到的创伤要相对轻一些。
往里倒数第二户人家,小门小户,独栋小院。门小,门后庭院同样给人一种狭小、逼仄之感,三两间房,一间禽舍,一口井,井边一棵树,连灶台都安在屋檐下,墙面被熏出个别致的纹路,边上整齐地堆着一堆柴火。
这显然是一个善于打整的家庭,看得出来并不富裕,房屋院墙都以夯土建筑为主,而非城中已然流行开的砖木结构。
从清晨起,小院中便始终忙碌着一道身影,一个小娘子,年岁不大,估摸着十来岁,身材瘦削,但干起活来却肉眼可见地麻利。
喂鸡、扫地、打水,然后从屋子里搬出一口沉重的麻袋,坐到舂臼边,拿着木杵,开始舂米。即便在城市之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吃得起“商品粮”的,很多家庭都选择直接购买稻谷,然后自己费力去壳,米糠也不浪费,拿来喂鸡、生火皆可……
一直到临近傍晚时分,小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名皮肤粗糙、体态宽大的健妇,手里拎着的三层食盒似乎没有一点重量。
“娘,你回来了!”已经舂了几十斤谷子的小娘子立刻站了起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快步迎上前去,接过食盒。
健妇四下瞧了瞧,目光最后落在小娘子身上,露出了又是心疼、又是慈祥的表情,道:“带了些肉菜回来,起火热一热,和你哥吃了!”
小娘子闻言,顿时眉开眼笑,鼻子嗅了嗅,食盒中的香气已然勾动着味蕾,立刻到灶台边忙活去了。健妇则到水缸,舀水烧水,嘴里则嘀咕道:“你哥呢?”
“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要到番坊街发财,我也劝说不住……”
闻言,健妇眉头顿时一皱,显然,胆大的儿子实在让母亲难以省心,番坊街那可是一恶地,岂是区区一少年能闯的。但很快,又默默地叹了口气,终是没多说什么,儿子也十五岁了,确实该试着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了。
“番人之乱”后的余韵依旧在番禺城里回荡,受到影响的则是城中上上下下,如这户小民,还算是较浅的。
儿子主动跑到番坊街,去清理废墟、搬运尸体,赚取几个铜钱,顺便撞撞运气,说不准就捡到点旁人遗漏的钱财。
至于母亲,一大早就到坊里财主家帮工,和一干仆妇们帮忙洗菜、洗碗,那里正在举办丧席,财主家二儿子死了,死在“番人之乱”之中。
类似的悲喜剧,在这个冬季的番禺城中,实在太寻常不过了……
城中各处,都是官府的安民告示,除了那些安抚百姓的官样文章,还着重介绍了变乱的原因,彻底定性,番人作乱,杀官害民,朝廷即行扑杀。
至于事实如何,具体死了多少大食人,其中又有多少人是被无辜牵连的,则随着番坊街毁灭,被一同埋葬在历史的尘埃之下。
可以想见的是,经此一乱,过去广州府那种“汉夷和平杂处”的局面将一去不复返,至少对大食人来说是这样的。
几十万大食人,终究没有被清理干净,对于剩下的人,如何处置,对广州府乃至广南东道来说无疑是一项巨大的考验。而关键是,张使君被免官了,继任者为谁,皇帝还没决定,目前的广南东道布政使司可还混乱着,投入到善后事宜上的精力,还真就不多。
老皇帝也再度亲临番坊街,曾经的喧嚣热闹不再,只余一片疮痍。当然了,那些让人厌恶的礼拜寺被摧毁得彻底,那些他看着不爽的msl也集体消失了,只是对于这样的结果,老皇帝自己都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感想。
愧疚当然是不可能愧疚的,只是有种茫然感,一种对手中权力掌控不足的感觉。只让他们去整顿宗教事务,怎么就给搞成这样一场人道毁灭性质的大清洗呢……
不论如何,老皇帝心中堵得慌,很不爽,不爽那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再度回到番禺行宫时,皇城使张彬匆匆忙忙地赶来,通报觐见。
迎着老皇帝直勾勾的目光,很是干练地说道:“禀官家,罪臣张洎已然病逝于还乡途中!”
闻言,老皇帝的眉头竟然舒展了几分,回应道:“朕知道了!”
“不知官家还有何吩咐?”
“把你们收集的那些欺君枉法的证据,都整理汇总一番,朕要用!”
“是!”张彬心下一凛,立刻应道。
显然,短时间内番禺城是平静不下来了。
第520章 最后的旅途19
十二月的伶仃洋上,狂风起浪,惊涛阵阵,寻常年份,这珠江口外也基本进入冷清时节了,何况是开宝二十九年,在广州才发生了“番人之乱”后。
事实上,那场变乱对广州府经济、海外贸易的影响,还得等开春之后,看这伶仃洋上的通航情况。至少可以肯定一点,短时间内那些大食、波斯商贾,更准确地说那些msl商船的来往将会锐减,这一点,如刘昌言者已经向老皇帝倒过苦水了,或者说打预防针,来年广州乃至广南东道的财税收入都将锐减。
由于在整顿夷教以及后续平叛适宜中表现“出色”,以其强硬、坚决、果断,得到老皇帝欢心,被提拔为广南东道布政副使,在新任布政使到任之前,道司诸事皆由其主持。
而对于刘昌言的叫苦,老皇帝又是一番不留情面的训斥。在老皇帝看来,广州府的繁荣,那就是大汉无数士民百姓用辛勤与汗水造就的,而非那些大食人、波斯人。
一直以来,都是那些番商对大汉有所求,而大汉所需那些货物,大部分都是非必需品,即便如金银铜这样的贵金属,没有大食人,还有海外其余诸族各邦,甚至让大汉的军民用刀剑去开拓争取,总有替代的选择。
大食商贾并非不可或缺的存在,他们大部分人的到来,对于广州府的繁荣固然起到了锦上添花的作用,也建立一些利益链条,甚至被一些人倚仗为发家致富的财源,被一些小民看做生计所系,甚至营造出一种大食番商带给广州繁荣的假象。
而广南东道的一些官僚们,是利益攸关,或是一叶障目,偏偏就看不到浮表下本质的东西,反而把那种锦上添花给放大,夸大其作用。
既然有人脑子不清醒,老皇帝就用雷霆手段给他们灌灌顶,让某些人醒醒神。就在十一月剩下的日子里,广南东道官场再度发生了一场大动荡,本质上整顿广南政风、强化中央集权,表面上则是对“番人之乱”广南军政职吏们的清算,罪名则另加了欺君枉法、结党擅权、贪污害民等罪名,尤其是假借番禺行宫缮护工程从中牟利者,用再残酷的刑罚处置都不为过。
可想而知,从老皇帝驾临广州府之后,到底给广南东道的官民百姓究竟带来了多少的震荡。小民无力,官僚也无力,而综观老皇帝南巡以来所作所为,已经让南国道州权贵们彻底意识到一点:老皇帝此番巡幸,就是来砸场子,摔饭碗的……
可以肯定的是,经广州府这场动乱,接下来不论行程何处,都不会再有人真心实意地欢迎老皇帝了。没有官僚愿意去侍奉一个喜怒无常、嗜好杀人的皇帝,也没有哪个城市想体会一把经济停滞倒退十年的滋味,不是所有的城市都叫广州府……
对于这种情况,老皇帝自然不会毫无预见,他只是不以为意罢了。他的心思可不在让所有人喜欢上,他只是开宝皇帝,而不是开宝通宝,另一方面,这也与老皇帝当前的精神状态有关,那是真就一个肆无忌惮、随心所欲。
而让广南东道上下感到苦恼的是,老皇帝似乎打算在广州府过冬了,都把上上下下折腾了一个多月了,还没有起驾的征兆。
老皇帝也实在没有一点“瘟神”的自觉,非但没有离开的想法,反而选了个风冷天清的日子,随驻广州海军舰队出海操练。
这是老皇帝一生中第二次乘船出海,上一次,还是早年北巡之时,在河北出海观览一番。那时的老皇帝,正值壮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如今却是老态龙钟,整个人的状态也像那在海上摇晃的船只一般,随时有倾覆的风险。
海洋漫无边际,满目都是深沉而冰冷的湛蓝色调,千篇一律的景色看多了,也能使人抑郁。当然,老皇帝此番出海可不是为欣赏景色的,既是对广州海军的一次检阅,也是观摩其训练,还不是一般的海军战术训练。
训练的海域距离陆上很远,也远离寻常贸易航线,四周都是空荡荡的,只能远远地望见点零星的岛礁,使画面不那么单调。
即便是巨兽一般的主战舰船,在浩瀚的大海之上也只是一渺小微尘,船身在海浪的冲击微微不断黄动,但老皇帝此时却一点也不在意。
站在舰桥上,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貂袍,两手紧紧地抓着扶手,一双老眼则死死地盯着远处的”训练场”。
距离隔得实在太远,以老皇帝眼下的目力,显然是无法看清楚情况的,远远望去,甚至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
不过,老皇帝的耳朵还是好使的,而训练场上的动静,也着实不小。此时这片海域,除了肆虐的风吼声之外,便是“砰砰”的轰鸣声,这样的动静,对于如今许多大汉军队中人而言,都不算惊奇了,这是火炮在咆哮。
无需多言,广州海军舰队给老皇帝呈现的,自然是炮舰的进攻演练。自从火炮诞生以来,就逐渐在大汉军队中得到运用,并以极快的速度获得上下认可,一些高级将领更是热衷于威力更大、操作更简单、转运更便利火炮的改进推动。
陆军如此,海军亦然。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火炮在野战、城战、进攻、防守等战争模式下的运用,已经日渐成熟,甚至成体系。
相比之下,如何将火炮从陆地搬到军舰上,却成为了一个困扰大汉海军多年的难题,在多方努力下,花费了十多年的时,总算在金陵造船厂,造出了大汉第一代的作战炮舰。
不得不说,这几乎是对大汉造船工艺的一次综合考验,也是一次长达十数年的技术升级,毕竟与普通战船相比,炮舰对于工艺、工人、材料的要求要高得多。
即便如此,这第一代炮舰,仍旧只是试验舰,金陵船厂一共只造了五艘,分配给各地海军舰队,由其进行试验,广州作为大汉海军在南方最重要的一个泊地,主力所在,也分到了一艘。
老皇帝出巡至此,自然不可能错过,炮舰也算是他对历史进程推动的标志性产物之一了,此舰一出,那他的“南洋攻略”又有了一项强而有力的支撑。
初代的炮舰,自然是原始而简陋的,炮击也不连贯,每次发射后都需清理炮管、填充炸药炮弹、调整射击,精度更无法保证。
但那每一声轰鸣,在老皇帝听来都是那般地悦耳,这仿佛就是他创造的这个时代的呐喊。大概是圣人驾临,天命所钟,这一次的训练,在把火炮打废之前,成功将靶船击沉……
第521章 最后的旅途20
得有两个时辰,或许更久的时间,训练总算是告一段落了,炮声不再,海面上空又只剩下单调至让人压抑的风声、水浪声。
海上的风浪不小,以老皇帝的身体,显然不可能长时间暴露在风浪下,受不得风吹,也不能久站,从舰桥上进进出出的,火炮的轰鸣确实很震撼,但看多了、听多了也就乏味了。
时间明明还早,天色已然暗得快黑了一样,老皇帝睁大那一双迷蒙的双眼,使劲儿地张望着,但除了海平面上不曾消散的黑烟之外,只有那艘正在慢吞吞调转方向回归序列的炮舰了。
“林卿啊,这艘炮舰,听动静闹得挺大的,却不知实战效果如何!打那么一艘不会反抗,也不逃跑的靶船,都如此耗费工夫,有朝一日,真在大洋之上对敌,可不要变成一艘花架……”注视良久,老皇帝冲身边一名老者感慨道:“为支持你们海军研究炮舰,朝廷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可要拿出实际的东西来!”
听老皇帝这么讲,老者心下微凛,但面上很从容地应道:“陛下,炮舰是个新式的东西,设计要求高,建造难度大,并非简单地把火炮搬到战船上使用,想要完善成熟,实非一朝一夕之事。
不过,海军内部有识之士已然达成共识,炮舰未来可期,潜力无限,定然能成为我大汉海军主战舰船,横行大洋,扬我国威。
既然试验舰船已然造出来了,那么沿着此路继续探索下去,距离更完善、更实用的炮舰也就不远了,恳请陛下与朝廷,静候佳音!”
听其言,老皇帝呵呵笑了笑,道:“你倒是自信满满!对于这些军事技术的研究与技艺,朕从来是有耐心的,你所讲的这些,朕也能理解,也表示支持。
只不过,天下庸者繁多,眼界短浅、故步自封者也不少,朝中有些人看不到也听不懂炮舰相关东西,他们只知道海军耗费了十数年的时间于人财物力,仍没有显著成果。
这些情况,你们不可不虑!”
身边的老者,乃是曾总管大汉海军的前枢密副使林仁肇,这个在几十年前曾力主军事对抗朝廷的南唐大将,不知觉间,也已为大汉效力三十年了。
于林仁肇而言,过去的三十年,日子过得并不算有多舒心,因为不管在军队还是在枢密院,他都能感受到那重重的猜疑与排斥,不论他如何表现卖力,来自于某些权贵的疑虑也从未消失。
林仁肇当然清楚原因何在,当初在江南时,他的表现过于激进、反汉,显然一直被人记着,虽是各为其主,但并不会有太多人愿意主动理解宽容,而一旦牵扯到利益、地位,那更容易作为政治上的一个攻击点,随时都能拿出来用。
这也与大汉的政治氛围有关,在某些人眼中,那些统一后期投诚的南方文臣尚可宽容一二,至于那些武将,该防着就得防着,林仁肇则是被重点标记的人物。若非老皇帝的支持,他绝对无法在大汉军队高层待那么久。
过去也曾试图同郭、张二家族一般彻底融入大汉,但后来渐渐放弃,只是对老皇帝的宽容恩遇存着一份回报之心,兢兢业业做事即可。
等到六十五岁之后,也主动退居二线,给郭良平等新一代海军将帅让路,不再直接负责海军军政,先都监训练,没一年便调任至广州府,担任广南海军副将,彻底进入养老状态。
在金陵造船厂成功生产出炮舰后,海军热情又燃烧起了,向枢密院申请了一艘,让广南海军进行试验、训练,然后全身心扑在上边。
此时此刻,听到老皇帝这一番话,林仁肇老脸上却露出了一抹怅然,有些感慨应道:“臣等只当尽力而为!”
听其言,老皇帝不禁讶然,脸上仿佛就写着两个字:就这。打量了白发苍苍的林仁肇两眼,老皇帝说道:“朕还以为,林卿也会给朕来一番慷慨陈词,立誓保证……”
林仁肇摇摇头,嘴角的浅笑诉说着英雄的迟暮:“陛下,臣已年迈不堪,只凭着一颗不安分之心,为海军建设发挥一些余热,未来还得依靠年轻人!”
此言显然引起了老皇帝共鸣,也跟着叹道:“确实不得不服老啊!这些年,朕也时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抬头瞄了老皇帝一眼,见他那副欷歔模样,林仁肇又立刻表示道:“臣是凡夫俗子,陛下则是一世英雄,慨然如初,志气依旧,令人心折……”
这话一从嘴里蹦出来,老皇帝便忍不住乐了,道:“你这番奉承之言,实在不算高明!你垂垂老矣,朕也不堪其老,就不必再说这些虚伪之词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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