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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护卫颔首道:“是。新春佳节,还望内贵人开恩。”说罢,抱着小姐姐的右臂又紧了紧,似是不见对方答允便不肯交人。小姐姐哭笑不得,转头趴在那人肩上,不知该如何收场。
    乌林答氏有些明白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地道:“郎君[1]莫被她骗了,这是我家小姐姐,奴婢们怎敢责打?!”
    那护卫吃了一惊,转头惊讶地看着怀中的小女孩,这才发现她发束双鬟,衣饰精雅,并非宫女装扮,一张小脸宛如瓷娃娃般细致秀丽,分明是个贵人。此刻,这骗人不眨眼的小精灵正朝他顽皮地做了个鬼脸,促狭地道:“放我下来。”
    那护卫连忙蹲下身将她稳稳地放在地上,躬身赔礼道:“小人冒犯了。”
    刘氏笑道:“郎君也是好心,只是,你竟没看出来么?”
    那护卫不卑不亢地答道:“小人是才进宫的,今日第一天当值,没有认出是贵人。”
    乌林答氏与刘氏又向他道过谢,才牵着小姐姐回去。流风在一旁看到变故横生,也只得疾步跟上。
    回到翠微阁,乌林答氏气得不说话,小姐姐一口一个“好嬷嬷”地认错撒娇,忽然外头宫人急匆匆跑来道:“陛下来了!”乌林答氏忙牵着她去迎驾,只见院中宫人内侍们跪了一地,一个冠带黄袍的中年男子微笑着走进来,身后只跟着内侍殿头宋珪一人。
    小姐姐端端正正地跪下叩头:“陛下圣躬安康。”
    皇帝让众人平身,又牵着她的小手笑道:“大半个月不见,宁儿好像又高了些。”边说边牵着她进屋,又温和地道:“今日除夕,朕特来看看你。前日听刘頍和张行信说,筵讲诸生之中,童声最幼者最为聪慧,朕一听便知是你。”其时金廷女眷亦有讲学曰“宫教”,讲授间以青纱屏风隔断,小姐姐听皇子经筵时便也比着宫教的规矩设了屏障,授课夫子只闻其声,不知其人。小姐姐笑吟吟地道:“陛下许臣听讲,臣不敢不用心。”皇帝听她应对乖巧得体,很是欢喜,又嘉奖鼓励了几句,站起来道:“朕要去隆德殿了,一会儿让乞奴[2]再给你送几样菜来。”
    小姐姐一听隆德殿三字,眼中精光一闪,细声细气地道:“陛下,隆德殿有个新进宫的护卫,是么?”乌林答氏吓了一跳,急忙给她使眼色,她却仍是天真无邪地仰头望着皇帝。
    皇帝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是。小宁儿,你怎么知道?此人忠孝智勇兼而有之,很是难得。”
    小姐姐眨眨眼,心有不甘,又有些好奇,皇帝见她欲言又止,笑道:“现在朕要去隆德殿了,你若想听他的事,等下问乞奴吧。”
    送走皇帝后,乌林答氏再三告诫小姐姐不可生事,小姐姐撒娇道:“我哪里要生事,不过随口问一句。”乌林答氏轻轻一捏她粉嫩的脸颊,又好气又好笑地道:“好,就当是我会错了意,总之你不可心存报复。”小姐姐笑道:“嬷嬷好偏心,怎么这样护着他?”乌林答氏笑道:“我哪里偏心了?那孩子心地很好,你别记恨他。”
    正说话间,宋珪已亲自送了几样宫宴上的新鲜菜肴来,乌林答氏连忙出去接了,满口道谢,小姐姐走过来笑吟吟地道:“宋殿头坐一坐吧。”
    宋珪忙笑道:“多谢小姐姐,小姐姐有何事吩咐?是不是想听刚才那故事?”
    小姐姐拍手笑道:“宋殿头好厉害!”又拉着他的袖子热络地道:“别站着啦,过来坐着说吧!”
    宋珪笑道:“多谢小姐姐关怀,小人还是站着说吧,说完还要赶回去侍驾。”小姐姐闻言点了点头,听宋珪接着道:“前些天,陛下听军中来报,说有兄弟二人新来投军,皆是将官之后,拟了官职请陛下御览。陛下细问了才知道,那弟弟在贞祐元年被蒙军掳了去,蒙古大帅很是喜爱他,一直带在身边。过了一年多,他借口探母回到家乡,伺机杀死蒙古监守,会同兄长一起夺了几匹马,侍奉老母南逃。途中几次遇着追兵,又丢了马,两人用鹿角车拉着老母,千难万险地渡过黄河,投效军中。陛下听了很是欢喜,依着祖荫的惯例封了哥哥为都统,弟弟则召进宫中充作护卫。他进宫受训没几日,点检司几位教授都很喜爱,说他不但武艺精绝,还爱好文史,人也很聪明谦厚,都点检便派了他在隆德殿当值。今日应该才第一日吧?”他顿了一顿,又笑道:“小姐姐是如何知道此人的?”
    小姐姐听得有些出神,冷不丁被宋珪一问,有些心虚地道:“是……听说的。”宋珪知道她在撒谎,也不点破,微微一笑躬身告辞而去。
    除夕夜,禁中盛行大傩仪。大傩,意在“逐尽阴气为阳导也”。诸班直戴假面,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教坊使选魁伟者,贯全副金镀铜甲,装将军;又装判官、钟馗、土地、灶神之类。小姐姐最是贪玩,略吃了两口晚饭就忙不迭地要出去看大傩仪,回来后又趁人不备偷偷拿了火引子去放爆竹,几乎没把一众宫人内侍吓死。
    被嬷嬷关进房里后,恰好内司局送来消夜果子盒,盒内簇诸般细果、时果、蜜煎、糖煎、市食及小巧玩具、各色牌帖。小姐姐一见又来了精神,将食物分赏众人,独留下玩具,拉着流风和彩霞一样一样地玩耍,咯咯笑个不停,身边宫人内侍被她明净的笑声感染,亦团团簇拥着她语笑玩耍。
    没过几日,新春的祥和气氛便戛然而止——皇太子完颜守忠病重,皇帝忧心忡忡,辍朝数日,亲驻东宫。守忠病中神志不清,时常惊悸失语道:“蒙军来了!”皇帝十分懊悔,当初南迁汴京时不该让他留守中都,虽然他五月迁都、七月便召回太子,但太子在燕京的两个月仍是受到蒙军极大的威胁与惊吓,以至于到汴京后仍然不得安宁,终至重病。
    正月二十三日,皇太子薨逝。二月壬辰,暮年丧子的皇帝临奠殡所,不胜悲哀。司礼官以“辰日不哭”的古训为由,劝皇帝节哀。皇帝悲声道:“父子至亲,何可拘忌!”随后,因中都被围不断告急,只得暂时放下丧子之痛来料理燕京战事。
    [1]注:金初特指宗室显贵,后逐渐泛用,至金末用以尊称男子。
    [2]注:《金史·卷六十九·宦者》 “宋珪,本名乞奴,燕人也。为内侍殿头。”此处金宣宗称呼宋珪本名。
    第5章 旧家儿女(四)表字
    时因太子大丧,宫中经筵暂停,且禁止嬉笑玩闹。小姐姐百无聊赖,又在翠微阁中玩筵讲扮夫子,给流风与彩霞授课。
    这日讲《子罕》篇,小姐姐学着夫子的口吻教她二人念了几遍“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见她俩都有些走神,皱了皱小鼻子,煞有介事地道:“你们知道李元妃[1]么?”二人一听宫廷秘事,立刻来了精神,点点头:“知道。”小姐姐悄声笑道:“听说李元妃从前也是个宫人,就是因为学问好,才成了妃嫔……”她见二人还傻傻地等着听宫闱秘辛,跺了跺小脚笑道:“所以你们也要好好念书呀!”二人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红了又白,嗫嚅道:“这……奴婢不敢。”小姐姐笑道:“读书还能明事理,发人心智,大是有用的。我听说,太子殿下是被蒙古军吓死的,定是没好好读《论语》,你们俩可别学他。”流风和彩霞听她语出惊人,吓得脸色都变了,慌忙道:“小姐姐,这话叫人听见了可不得了!”
    小姐姐吐了吐舌头,笑道:“好,不说他。那你们可听说了么,宋殿头被陛下打了板子,就在除夕那晚,从咱们这里回去以后。”流风与彩霞目目相觑,皆是愕然,只听小姐姐压低了声音道:“我听呼敦哥哥说,除夕宴上陛下让宋殿头安排元夕灯戏,宋殿头当场就回了一句‘社稷弃之中都,南京作灯戏有何可看?’[2]陛下大怒,打了他二十杖。”彩霞有些害怕,怯怯地问:“那……后来呢?”小姐姐眨眼笑道:“后来陛下又后悔了,宣旨免罪。宋殿头可真了不起呀!他那天给我讲了个忠臣孝子的故事,没想到他自己也是个忠臣。呼敦哥哥还教了我一句诗,叫‘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说的就是宋殿头这样的人。”呼敦即宗室子完颜承麟[3],是梁王完颜宗弼(兀术)独子完颜亨之孙,其兄完颜承裔(白撒)时任临洮知府。承麟较小姐姐年长五岁,风流俊秀、爱好书史,又精于骑射蹴鞠,与同样活泼灵动的小姐姐志趣相投,十分要好。
    流风和彩霞听她竟开始议论政事,都有些不安,便说道:“小姐姐,您讲些别的吧。”
    小姐姐谈兴正浓,一时倒放不下这个话题,破文海棠废文都在抠裙更新五2斯九零爸乙九二眼珠一转笑道:“那咱们讲些……讲些什么好呢?”流风怕她又要大放厥词涉及朝政军务,不料小姐姐话锋一转,突然兴高采烈地道:“对了!我给你们起个表字吧!小九,你就字岁寒;彩霞,你字松柏,子曰‘岁寒,知松柏之后凋也’,你们俩也做忠臣吧,陛下听到一定会龙颜大悦的,嘻嘻!”
    二人哭笑不得,所幸世间只有男子和极少数权贵人家、书翰之族的女子才有表字,作为宫女,所谓的表字简直形同虚设,无伤大雅。
    “多谢小姐姐赐字。”流风拉着彩霞跪下谢恩,“从今后,‘岁寒’‘松柏’都做大金忠臣。”
    古来做忠臣或许不易,做纯臣则更加困难,尤其是在朝局动荡之时。
    贞祐三年三月,太子丧礼已毕,朝中诸臣便开始坐立难安:守忠独子完颜铿年方一岁,还是襁褓幼儿,而皇帝完颜珣年过半百,已届风烛之龄,储君之位极有可能落在皇帝二子濮王完颜守纯或三子遂王完颜守礼身上。其中,濮王年长为兄,为储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守纯也知机会难得,连日奔走于文武朝臣之间,为自己造势;守礼则不动声色,仿佛置身事外。而皇帝暧昧不明的态度使这场夺嫡之争变得更加激烈,如同时下的狂妄春风,吹得朝堂风行草偃,暗流汹涌;连礼部负责筵讲的翰林学士们都纷纷避嫌不再讲授经史,转而教起了辞赋。
    一日听罢经筵,小姐姐仿佛脱笼之鹄,见一路上柳莺花燕、春和景明,再不肯乖乖回翠微阁,拉着刘氏的手扭糖似的撒娇,定要和流风彩霞去雪香亭一带玩耍。
    过了玉清殿,小姐姐眼珠骨碌碌地转了几转,笑嘻嘻地道:“这里树多,咱们来玩捉迷藏吧。刘妈妈和彩霞一组,我和小九一组,我们先躲!”一边说,一边抢在刘氏反对之前拉着流风就往琼香亭跑,没跑出多久便停下来蹲在树阴里,不多时,就被刘氏和彩霞找到了。小姐姐笑道:“这次换过来,你们去躲。”刘氏见她果然没跑远,便也放下心来。
    这边刘氏和彩霞前脚刚走,小姐姐和流风一对眼色,便心照不宣地开始往宁德殿方向悄悄靠近。正蹑手蹑脚地走着,忽然隐隐听见前面浓重的的树影中传来男子对话声,小姐姐一拉流风,两人不约而同地蹲下身来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却听到一个年轻男子道:“……小人只是一介武夫,不懂得朝政。二大王抬爱,小人实在惶恐。”流风听那声音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是谁。另一个略年长的声音斯条慢理地笑道:“良佐何必自谦?你入宫不到一月,陛下就钦点为奉御,足见对你爱重非常。本王乃陛下亲子,这惜才之心,自然与他一样。”前面那年轻的声音又道:“天子知遇之恩,如同再造。小人必定尽忠职守誓死以报,不敢有任何私心妄念。”那语调虽恭敬,却是十分坚决,使对话立刻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小姐姐闻言神色立变,双手紧紧攥起来,回头轻轻比了个“走”的手势,站起来拉着流风悄没声息地往回急走。
    到了晚间,小姐姐瞅见四下无人,低声道:“今天咱们听到的那些话,千万别叫人知道!”
    流风虽不明就里,却也模糊明白兹事体大,连忙点点头,又不解道:“那人真是二大王吗?他要做什么?”
    小姐姐蹙眉沉吟道:“这个我也不太明白……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他既然说‘必定尽忠职守,誓死以报’,那么反过来,二大王要他做的事,定是有违此道了。所以千万不能叫别人知道,否则,二大王怎肯放过咱们。”
    流风一阵点头,心里很是佩服她的聪慧,又疑惑道:“小姐姐,‘他’是谁?”
    “就是上次那个好心的护卫呀,”小姐姐促狭笑道,“我应该不会听错,就是不知道他怎么又变成奉御了。”
    流风顿时恍然,难怪那人的声音似曾相识,惊讶地道:“您不再……呃,怪他啦?”她及时地咽下“报复”二字。
    小姐姐摇摇头,讪讪地笑道:“他是忠臣孝子,我不该……而且,那次的事本来就是我不好。”
    流风点点头,又有些担忧:“那二大王……陛下会有危险么?”
    小姐姐压低了声音道:“不会的,谋反是灭族之罪,濮王怎会在树林里说,更不会轻易叫一个外人知道。”她顿了一顿,又有些苦恼地叹了一声:“朝堂上许多事我都不懂,又没人好问,只有自己琢磨了……对了,我去看看《左传》,说不定书里有呢!嘻嘻!”
    春去秋来,转眼已到万木萧萧的年末。这一年,国中先是大旱,一春无雨,禾苗皆槁死,好容易到了丰沛多雨的夏季,中原大地又遇蝗灾。
    国内灾荒不断,边境亦不安宁。年初,蒙古攻取曹州,兵围太原府,其后三次出兵攻打坊州、代州、平阳府、大名府等,一度攻陷潼关。而后金军又收复河间、沧、献等州及十三属县,清州、威州及获鹿县十余城,夺回潼关,战事往来,尽是白骨累累。
    五月,西夏又来犯境。金军在来远镇捉获间谍,得知西夏修来羌城界桥,将攻打巩州,妄图藉此进取长安。皇帝只得命陕西行省严加守备。
    烽烟之下民不聊生,山东河北一带的流民也纷纷起义组建成红袄军。益都杨安儿和沂蒙山刘二祖两支义军声势最大,逐渐占据泰安州、滕州、兖州、莱芜等州县。贞祐二年,金章宗胞妹邢国长公主的驸马仆散安贞出任山东路统军宣抚使,率军转战青、莱等地,收复诸多州县;贞佑三年又击败刘二祖,再次大破杨安儿,解救胁从之民三万余户。
    消息传到宫中,小姐姐兴奋得直跳,吵着要去看这位神威凛凛的四驸马;而乌林答氏沉吟片刻,竟未拒绝,到仆散安贞凯旋还朝的那一日,真的抱着她到大殿前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小姐姐回到翠微阁后,踮着脚尖连比带划地给宫人们描述这位威武的大将:“有……那么高!像画上的门神……不不,比门神好看多啦,就是不笑,不像是打了胜仗的样子……”乌林答氏慈爱地搂住她,满眼都是爱怜。
    天灾战事之外,最令皇帝心焦的,莫过于皇太孙完颜铿的病。自五月将守忠的独子完颜铿立为皇太孙之后,这孩子就时不时患病,先前还是小病小痛,到了年底,竟成了大病。宫中气氛又变得低抑而诡秘,乌林答氏再三关照翠微阁众人谨言慎行,压着捂着小姐姐不让她嬉闹,生怕刺激到皇帝那焦虑又脆弱的神经。
    一日,流风从近侍局回来,路过筵讲堂时听见有脚步声从讲堂边庑廊上过来,一个男童的声音忿忿道:“……呼敦也罢了,还有那女娃儿也来掺和!”流风一惊,听这话的意思分明在说小姐姐,本能地闪身一躲,藏在讲堂门后。这时又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笑道:“你同她置什么气?我悄悄告诉你,她就是个野种,不值当的。”流风大吃一惊,这声音分明就是上次在宁德殿外树林里威胁那禁军奉御的男子,也就是濮王。讲堂一带虽不偏僻,然而过了筵讲时辰后也少有人来,流风想起上次的事,十分害怕濮王,待要逃走,又辨出他像是知道小姐姐的身世,于是闪身缩了回去,心里砰砰直跳。只听又有个少年好奇道:“野种?她究竟是谁家孩子?怎么无名无分地养在宫里,连个父母也没有。”那人又悠悠笑道:“不仅是野种,还是个孽种呢。这事你们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一不小心漏了出来,叫陛下知道了定要责罚。”其余几人还要再问,那人笑道:“这里人来人往的,哪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到我府里去。我还有几只极好的黑鹞子,请你们玩耍玩耍如何?”几人皆欢喜道:“如此多谢二大王。”那人亲切地道:“何必这样生疏,叫二哥便是了。”一边谈笑,一边远远地去了。
    流风听他们去远了,才慢慢走出来,定了定神,又觉得此事不合情理,小姐姐的身世若果真如此不堪,皇帝为何这般厚待?她想来想去,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快步回到翠微阁,将所闻悉数告诉了小姐姐。
    小姐姐深吸了一口气,灵澈的双眸晶光湛湛,激动地道:“太好了!”又蹦蹦跳跳地转了几圈,眨眨眼笑道:“这几个草包,就是小瀛王他们,今天在筵讲上乱说一气,先生都要被气死了。这下真是太好了,问别人还问不出什么,问这几个草包,嘻嘻,那还有什么难的!”
    [1]注:即金章宗宠妃李师儿。
    [2]注:《金史》列传六十九:宋珪,本名乞奴,燕人也。为内侍殿头。宣宗尝以元夕欲观灯戏,命乞奴监作,乞奴谇语云:“社稷弃之中都,南京作灯戏有何看耶。”宣宗微闻之,杖之二十,既而悔之,有旨宣谕。
    [3]注:其时女真人皆有汉名与女真名,呼敦为完颜承麟女真名,后文白撒等皆同。
    第6章 旧家儿女(五)身世
    第二日筵讲,小姐姐果然处处同瀛王世子兄弟争锋。故瀛王完颜从宪是金显宗完颜允恭之子,即金章宗完颜璟与当今天子完颜珣的亲弟,其人“风仪秀峙,性宽厚”,颇受众人尊敬,已于泰和八年因病而薨,谥曰敦懿。他薨逝时两名王氏妾室有妊,金章宗亲自嘱咐大睦亲府,若生男“即以付之”。王氏二姬与当今皇后王氏同出一门,后来果然生下怀信与怀义兄弟,金章宗亲自赐名并勅封怀信为世子,待其稍长再承袭瀛王。因父母之故,怀信兄弟既为宗室、又属后族,自幼养尊处优,生性矜傲,且只比小姐姐大了两岁,哪里受得了小姐姐巧言相激,当下就要发作起来,只顾忌着先生才强自忍耐。承麟在一旁听着也觉疑惑,今日怀信兄弟倒无大错,反而是小姐姐一反常态、起头挑衅。
    散了学,小姐姐又笑嘻嘻地要去雪香亭看梅树长没长出花苞来,二人气怒未消,不假思索地跟了出去。承麟与她素来亲厚,眼见情形不对,匆匆对身边侍从乌带交待了几句,便也跟了出去。
    他一路赶到雪香亭不远处,果见三人吵作一团,他怕小姐姐吃亏,往东远远眺了一眼不见有人来,便要上前拆劝,才跑出几步,便听见东面庑廊里有槖槖靴声伴着匆忙碎步声传来,回头一看,见乌带引着一名奉御急步而来,边走边赔笑道:“……郎君奉命值守,小人只怕惊扰了圣驾……”承麟心中一喜,暗道:“这下好了!”
    金朝奉御又名入寝殿小底,由数千禁军中武艺最精绝的十六人组成,是皇帝贴身禁卫,虽名为七品,实则举足轻重,历来常由宗室子弟与公主驸马担任。承麟方才匆忙间吩咐乌带速去找个奉御郎君来,到时候自己便能以惊扰圣驾为由劝走小姐姐。
    这头怀信已怒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提起我爹爹?!”小姐姐眨眨眼笑道:“我说敦懿瀛王温文尔雅、人人敬重,难道说错了?只可惜……”怀义看她一副话里有话的样子,气得冲上前怒道:“可惜什么?!”小姐姐退后几步笑道:“可惜你爹爹的文雅,你一丝都没学到。不过这也难怪,你原和我一样,都不曾见过爹爹,又哪里学得像了?”怀信勃然大怒,狠狠啐道:“我呸!南朝懦夫!野人杂种!也配和我爹爹比肩?!”他生而无父本就深以为憾,又倍受宠溺骄矜成习,此时听小姐姐用她生父侮辱亡父,气得浑身发抖,再忍不住,一边骂一边就要动手。承麟见状赶忙上前拉住他,小姐姐身旁的流风彩霞也抢上前挡住。
    小姐姐听他骂得不堪,小脸发白,微微颤抖,强自镇定道:“你说什么南朝……懦夫?”
    怀信见她不复之前好整以暇之态,有些得意,待要再骂,忽听身后有人唤了声“小瀛王”,他回头一看,却是一名奉御。
    那奉御上前致礼道:“小瀛王,圣驾就在附近,小人听此地有争执声,特来查看,以备陛下查问。”
    怀信忿忿道:“来得正好,你去告诉陛下,这野种侮辱我爹爹!”小姐姐自出生起就被乌林答氏当眼珠子一样地细密看护着,何曾听到过这样粗鄙的辱骂,尖声道:“什么野……你……你把话说清楚了!”
    怀义见惊动了皇帝身边的禁卫,有些怯了,拉了拉兄长,低声道:“哥哥,二哥叫我们不能说的。”怀信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又向小姐姐轻蔑地道:“你想要知道,去问你爹娘便是,与我有什么相干?”说罢啐了一声,转身便走。
    怀义扭头看见承麟,知他与小姐姐交好,怕他在天子近卫前乱嚼舌根,不由分说死命拉着承麟一同走了。
    小姐姐方才听见自己身世似是极为不堪,一时间心中大乱,不复往日机智,脸色苍白地怔怔站着。流风柔声劝慰,她也充耳不闻,只定定地望着怀信兄弟离去的方向。
    那奉御见她神情凄恻,一时心中不忍,低声道:“小姐姐先回去吧。”
    小姐姐正出神,闻声吃了一惊,侧首向那人看去,恰是从前隆德殿外那护卫,不由怒火中烧,将满腔惊疑惶惑、恼火懊丧都移到他身上,咬牙切齿地怒道:“是你!又是你!”
    那人颇觉莫名其妙,不卑不亢地道:“小人戍卫在此,才过来查看,并不知道贵人在这里。”
    小姐姐方才被骂作野种,此刻听到“贵人”二字正撞在心事上,顿时勾起多年来不知身世的彷徨困惑、委屈伤心之情,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那人本欲告辞而去,见她小小一个孩子站在冷风里哭得伤心,想起方才瀛王世子骂她的那些话,知道她是个孤儿,心中又生不忍,生硬地安慰道:“贵人莫哭了。”
    小姐姐听他语气刚硬,更为不悦,拭了拭脸上泪水,扭过小脸气道:“谁要你管!我每次……你都要来坏我的事!”
    那人却道:“今后不会了,小人要走了。”
    小姐姐颇感意外,擦了擦眼睛:“你要去哪里?”
    “家兄出领泗州军,奏请陛下带我一同前去,过几日便要离京。”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泗州至此有千里之遥,贵人尽可放心了。”
    小姐姐一怔,忽然灵光一闪,连忙转怒为喜,亲热地笑道:“原来如此。恭喜恭喜,恭喜将军!”
    那人不料她竟这般喜怒无常,又想起自己从前曾领教过她骗人不眨眼的本事,心中关怀之情顿时消散,客套地答了一句“不敢当”后就要告辞离去。
    “等一等!”小姐姐忙追了上去,又回头向流风彩霞神色斩截地道:“你们退后些,不许偷听。”
    那奉御见她行事诡异,警觉地问道:“贵人还有何吩咐?”
    小姐姐走近几步,因身量只到那人腰上,便抬起小脸向他熟练地绽出粲然一笑,近乎谄媚地道:“将军此去建功立业,鹏程万里……”
    她自幼无父无母,虽处金玉锦绣丛中,却总在不知不觉间用些语笑去讨好别人,有时撒娇,有时乖巧,有时恭维,有时赔笑,无师自通全凭本能出招。她又生得雪肤花貌,机敏伶俐,加之年幼可爱,总能叫人喜欢,除了追查身世一事外,几乎是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那人不料她小小年纪竟这样油滑虚伪,心中顿生反感,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发作,低下头皱眉不语,却恰好看见她一双粉嫩的小手紧紧攥着袖口。他想起自己南渡之时被蒙军追杀,一路上母亲虽镇定不乱,双手却也是这样紧攥着,这才明白这孩子只是面上滑头,其实心里十分紧张。想到此,他板正地打断道:“贵人有事,直说无妨。”
    小姐姐何曾这样被人当场拆穿过,登时涨红了小脸,羞怒交加。她略定了定神,知道机不可失,还是竭力用平和的语调道:“那好吧……是这样……我从没见过我爹娘,也不知道他们是谁,这宫里有许多人知道我的身世,却不都肯告诉我……你是陛下身边的人,想来也是知道些的,能不能当作行个善,就告诉了我吧,反正你过几日就要离宫了……我绝不会说出去的,不会给你惹麻烦。”她惯于察言观色,敏锐地觉出他已然动了恻隐之心,便趁势哀求道:“求求你……你是出了名的孝子,我如果有爹娘,也会像你这样孝顺的……现在我不明不白地住在宫里,连自己爹娘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还被人当面叫成野……你就行行好,告诉我吧,好不好?”她说到后来,触动真情,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那人顿时生怜,不禁蹲下身低声道:“这么说来,你今日是故意找小瀛王吵架,想激他说出你的身世?”小姐姐点点头,眼中沁出泪光。
    那人神色愈见怜悯:“那你从前闯隆德殿,也是为了追查身世?”小姐姐又点点头,蓄着的泪水在动作间重重坠下。
    那奉御愧疚地道:“原来如此……都是我不好,难怪你这样生气。只是……”他面露难色:“怪我平日里极少与人闲谈,不曾听说过你的身世……”
    小姐姐黯然 “哦”了一声,一时间心里难受,垂下头说不出话来。那人十分不忍,怎奈拙于言辞,不知如何安慰,只默默地陪在她身旁。
    小姐姐习惯了追查身世时失望,很快缓过神来,吸了吸小鼻子勉强笑道:“那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跑来跑去管闲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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